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标题: 张湾子纪事(11) [打印本页]

作者: 卜桂仁    时间: 2024-9-28 15:34
标题: 张湾子纪事(11)
本帖最后由 卜桂仁 于 2024-9-28 16:03 编辑

张湾子纪事
老会计一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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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我们生产队里,过得最殷实的人家,当属老会计程长庚家。程长庚,中农,是村子里老一辈中少有的识文断字的人,为人低调本分,含而不露。
    听老一辈人说,解放前,他做过这一带的甲长。在国民党的保甲制度中,甲属于最低一级的行政单位,一般十到二十五户为一甲。甲长由住民推举产生,入选的通常是地方公认“办事朗利”的人(方言,干练、利索),地位有点像现在的村民小组长。文革中颁布的《公安六条》中列举的21种人,在伪政务人员中,线划在保长以上(含保长),甲长这一层次,不在其内,所以,老会计在历次政治运动中,从未受到过冲击。
    老会计年纪虽长,但是在老程家辈分不高,属于老程队长的子侄辈。他能写会算,懂一些九流三教,是村子里公认的的能人。老会计也是队里的庄稼活把式。凡是驯牛犊、育秧苗,炒茶叶这类技术含量较高的活儿,都少不了他领着人干。
    老会计家里人丁兴旺,他有三个儿子,两个大的都已娶妻成亲,但是没有分家。一家人和睦地住在一所院落里,父慈子孝,兄友弟恭,堪称模范。小儿子才五六岁,诨名叫秃子,当地人喜欢给小孩子起一些带有贬损意思的名字,比如窝囊、赖呆(傻子)、干巴子(瘦子)、矬巴子(矮子),以为好养。其实小孩子满头黑发,头上连一块疤拉都没有。秃子乖巧懂事,挺招人喜欢。
    大人们无聊的时候,喜欢拿小孩子打嚓。一天,秃子来到我们院子里玩,我拉着他的手亲切地问道:“秃子,家里可说下老妈子(媳妇)了?”当地经济欠发达,提“娃娃亲”这类事很常见。
    秃子小孩子家,扭捏地说:“丑呀!”我开心地说:“怕怂,我去给你老大(父亲)讲,给你斗一个哈!”在固始方言里,“斗”可以说是一个万能动词,带有一定主观能动性的动作,都可以叫“斗”。比方吃喝叫斗,做事干活叫斗,表示意愿用斗,征询意见也问“斗不斗?”娱乐无长幼,大家都逗笑了。
    老会计一家和我的关系很好。老会计本人有点文化,人很传统,比较看重“肚里有点墨水”的人。在插队知青中,我能写善画,平时很少参搅低俗的“造话”,谈吐还算文雅,所以承他高看一眼。
    农闲时候,老会计有时会叫秃子来请我,去他家喝个小酒,“磨小鱼子”(拉家常),我探家回来,也少不了给他们带些个小礼品。
    大儿子显瑞的外号叫大头,可能个子不高显得头有些大,连他家里人也都这样称呼他。大头的特长是烧锅做饭,大队组织出民工往往叫他去当炊事员。在队里青年社员中,大头显得非常实诚,所以和我的关系格外亲近。
    显瑞媳妇云芳也是一个老实本分的人,她相夫教子,操持家务,从未见和谁红过脸。膝下当时有一个两岁多的儿子叫福子,长的胖乎乎的憨态可掬,身上干干净净,不像别的农家孩子,脸上身上弄得很“日弄 ”。(方言:脏,不讲卫生)
    福子虽然小,但是不怕人,谁抱都跟,特别是我。我挺喜欢福子,经常抱他串门,出来进去有时还给他买一些小食品。大头看见我喜欢小孩,非得叫福子认我做干爹,我不知天高地厚也就答应了,所以大头人前人后都叫我亲家,老会计就成了“亲家老头”。当地认干亲风气,叫的热闹,其实并不认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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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亲家老头”老会计的二儿子显祥精明能干,话不多,气质有点像他的父亲。虽然年纪不大,田里的活儿样样拿手,他是队委会里最年轻的成员,村子里同辈年轻人喜欢喊他老祥。老祥进入生产队班子后,老会计就不再担任会计,改由老刘队长(当时还不是)的儿子,回乡青年庆福担任。
    显祥娶了个漂亮媳妇,潘琴。大家都亲切地喊她小潘。我们插队的时候,小潘还没有过门,头一年探家回来,队友们告诉我,老祥娶媳妇了,新娘子长得很漂亮。当天晚上,我们去老祥的新房,队里的同辈年轻人都在那儿凑热闹。
    我们插队落户那阵,由于文革的影响,农村开展移风易俗,红白喜事,大操大办的极少,收礼待客也不常见,也许和当地的普遍贫穷有关系。
    大队开会,经常宣传破旧立新,男婚女嫁索要彩礼,也被当成“四旧”加以批判,所以,女孩儿出嫁,婆家给准备几套新衣服就是了,条件好的,衣服多几套,质地好一点,就很有面子了。
    我们到老会计家,村里的年轻人正在闹新房。小潘穿戴新气,坐在床沿上,她穿着喜庆的红色棉袄,下穿紫色灯芯绒罩裤,脚上是一双大红色的绣花布鞋,看得出来是做姑娘时自己刺绣的。不过鞋面采用方口带绊的新款式,比起当地老式圆口布鞋,显得入时。老祥也穿了一身新衣服,和她并肩而坐。来一波客人,老祥便站起来作介绍,小潘随着站起来,腼腆地低着头,表示敬意。
    小潘明眸皓齿,皮肤白皙,乌黑浓密的秀发,斜插着一支精致的白色发卡格外醒目。一双月牙儿般的美目,笑起来有两个好看的酒涡,确实是个美丽的女孩。
    节目开始了,嫂子云芳点起一盏油灯,递到小潘手里。小潘端着灯走向闹房的年轻人们。按照规矩,她把这盏灯交到谁手里,谁就要出个节目。通常是唱个歌,说几句喜庆的话,或者说一套当地流行的“四言八句”。
    所谓“四言八句”,是年轻人闹新房时一种类似顺口溜的韵白,内容即兴发挥,但不能有不健康的噱头。说的人每说完一句,旁边的人跟着和声,一般是四句,说完,执灯人会提出叫新娘子点支烟,或者发一轮糖的要求,然后把手里的灯还给新娘,继续向下进行,有点像城里人玩的“击鼓传花”的游戏。
    玩过几轮,我忽然发现小潘端着灯向我走来,我这人平时说话伶牙俐齿,但是上不了台面,当众表演的事一点也做不来,这四言八句我也说不了,赶快拨开人群,逃到一边,小小的新房里洋溢着一片欢笑。
    虽然远在偏僻的山村,一群文化程度不高的淳朴农民,婚俗场面和谐喜庆,绝无语言下流的调笑和不怀好意的肢体动作,非今日乱象可比。至今我都觉得,这体现了一种社会文明的进步,是多年开展破旧立新、移风易俗的教育成果。
    我离开张湾子已半个多世纪,中间也没有再回去过。当年的窈窕淑女,想必都已经子孙满堂,成了风鬟雾鬓的佝偻老妪。然而留在我记忆中的,将永远是那杏脸桃腮的鲜活可爱形象。
    如今农村的一切,也都起了质的变化。但是我认为,通过农村集体化和历次社会主义教育运动,农村中新思想、新风尚、新的社会价值观深入人心,根深蒂固的小农意识逐渐淡化,广大农民的国家意识、集体意识、文化素质、精神面貌,确实有过很大的改变。虽然现今的物质条件和过去已经不可同日而语,我仍然怀念当年那朴实淳厚的民风与和谐友善的人际关系。
    男女社员们一起干活,喜欢打个嘴仗,虽然有些打情骂俏的成分,但是都能自觉恪守一定尺度。比如说,一般后生不和未出嫁的姑娘们开有关男女方面的玩笑,说笑不能涉及上辈子老人和家中姐妹,涉及到政治问题更不能胡说八道,这就是底线,也就是他们所说的“纲”。
    玩笑开得过分了,被认为说话“不上纲”,辈分高一点的人就会出面干预。经常说话“不上纲”的人,被人们视为“流氓嘴子”,受到鄙视,一般人特别是妇女都不愿意和他啰连。(啰连:方言,多说话的意思)
    刚过门的新媳妇大多腼腆,最初下田做活,一般都有本家姑嫂带着,以后逐渐才放开交往。对于年轻男子的搭话,她们往往高度敏感,一旦感觉有些“洋货后生”(洋货:方言,轻薄、调皮的意思)“吃豆腐”的趋向,多会佯作恼怒地嗔道:“你跟鬼样!”(当地妇女带有呵斥性的口语)
    妇女们下地,一般都喜欢带付布鞋底,干活时放在地头,休息的空间,纳上几针。碰见“洋货”后生趁机占便宜,鞋底就是她们手里最顺手的武器。
    小潘做了几天腼腆的新媳妇,就出来下地干活了。“俏巴”新媳妇,平辈的青年后生们都喜欢和她“造话”。小潘是个热闹脾气,爱说爱笑,平时口无遮拦,嘴巴不饶人,一般人谁也别想在她这儿讨到便宜。在大田和青年男女互相“甩泥巴”(插秧季节的一种田间嬉戏,多在青年男女间进行),也从来没露过怯。闲下来,她还喜欢主动和我们这些男知青们搭讪斗嘴。
    一天下午上工路上,妯娌俩走在一起。小潘忽然诡异地看着我,眨巴着眼睛说:“老大,(我在知青中年龄居长)人说你嫂子有问题哩!”
    什么话?我并无长兄,哪来的嫂子?但是我不能吃这个亏,看着小潘一脸促狭的坏笑,回口怼道:“你嫂子才有问题呢!”小潘看着云芳,开心地笑着跑开了。一旁老实的云芳急了眼,拿着手里的鞋底就要撵过去打。当时“有问题”这个词儿是个多义词,内涵很丰富,原来小潘调皮,编了个套儿,逗他嫂子呢。
    小潘很快融入社员群体,她在哪里干活,哪里就是欢笑的中心。后生们和小媳妇们在一起快乐地说着、笑着、追着、撵着,性情古板,不苟言笑的老会计一旁看了,也只是无可奈何地摇着头笑笑,毕竟世道不一样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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