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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十二、鳏夫与山曲
邱大是一个鳏夫，是我们下乡时遇到的最不起眼的农民，在队里没有谁对他有好感。究其原因主要是他平时不修边幅，不讲干净，永远是一副邋邋遢遢的模样。除了五黄六月，他总是穿着一件看不到本色的破棉袄，上面黝黑光亮，不知道穿了多少年。下巴上总是留着一缕花白的山羊胡须，上面挂满了鼻涕和口水，若是在冬天山羊胡子上结出一点点的冰，更是让人见了恶心，不忍再见那腌臜的摸样。
邱大也是个苦命的人，早早就没了媳妇，靠自己一人拉扯独生儿子邱栓长大成人，并给儿子娶了一房漂亮的儿媳妇。尽管邱大的经历没有给儿子加分，但儿子邱栓自己却是另外一副模样，小伙子身材魁梧、干净利落、仪表堂堂，让人看了都有几分嫉妒。他为人老实，待人平和，干活踏实，在村里得到大家的一致赞许和褒奖。如果不知道这是一对父子，很难想象他们这不同的两种人怎么能生活在一个屋檐下？可是他们一起生活得很好，特别是媳妇进了门后，日子过得很平静。
邱大对农活不是特别精道，但干农活绝对算的上任劳任怨，绝不偷工。邱大还是一个过日子的能手，自己虽然邋遢，但不让儿女受一点委屈，是个负责任的好父亲。邱大是旧社会过来的人，生活在社会最底层，有着自己的生活习惯和生存方法。邱大有个习惯，每年腊月都会消失一段时间，他要出门挨村乞讨。每天除了讨够当天的吃喝外，最主要的是讨要粮食。在后套地区，腊月是农闲时节，又是春节将近，家家图吉利，人人求安顺，因此在这个时间乞讨绝对是黄金季节。面对满脸菜色、衣衫褴褛、进村乞讨的邱大都会心存善心，格外照顾，往往有求必应。就这样忙活一个月，直到年根底下，邱大会高高兴兴赶着一挂毛驴车拉回成袋的粮食，从而美美地过一个好年。此时你就会明白，邱大为什么如此不修边幅的真正意图，就是要做低自己，求得人们的怜悯，以求得到乡亲们的施舍。邱大就是这样一个人，想起来也让人感到一点心酸。
别看邱大如此邋遢，干着与平常人不一样的事情，可是唱起“二人台”来，他绝对是村里数一数二的好手。在地里干活的休息时间，他常常会轻轻哼起《走西口》、《十八摸》等等成段的曲目，以娱乐周围听众的心境。只要有人请他唱上一段，他都会娓娓唱来，让你大饱耳福，享受一段古老的民族歌唱形式，从不拿架子。
但是我要说，邱大最拿手的莫过于他现编现唱山曲。山曲是河套地区流行的一种歌唱形式，没有固定歌词，全凭歌者见人见景的任意发挥，现编现唱出一曲曲动人的民谣。山曲曲调高亢、歌声悠扬，特别适合在天高地阔的野外哼唱。现在都管这种形式叫山曲，但从实际哼唱的内容看，多是述说情爱、抒发幽怨之词，因此我觉得倒应该叫它“酸曲”。邱大没有文化，甚至连自己的名字都不会写，但兜起山曲来，那绝对是出口成章、满口诗文。我有几次和他单独在一起的机会，享受过那冲天盖地的天籁之音。
记得那是秋天打场的时候，上午社员们扒开麦垛，将成捆的麦子铺上场面，然后都回家去吃饭，场面上只留下一两个人值班，开始碾压、滚打麦子。此时邱大左手拉着缰绳，右手挥着鞭子，把拉着碌碡的骡马赶起来跑圈儿。随着骡马的奔跑声，石头碌碡的碾压声和偶尔甩动的皮鞭声，邱大会仰起头敞开喉咙，放声歌唱那深藏在心底的肺腑之声。远望天高云淡，近观粮垛齐天，随着手中长鞭的悠动，邱大的山曲如飞翔的雄鹰，在天地间哀怨回荡，听过让人如醉如痴。
高高那个山上一根棍儿，
好活一阵儿没一阵儿。……
半坡坡搭起个小帐房，
二哥哥你心里好痒痒……。
由于时间已经过去四十年了，他唱过的许多词已记不清楚了，仅能靠回忆来凑那些即兴歌词。这些歌词没有任何包装，直抒心意宣泄心声，倒也直接反应一个老鳏夫的真实心地。这些歌词现在看来有些粗俗，但也谈不上是黄色内容，只是当时不能登大雅之堂，因此邱大也只能在无人的打麦场上高歌放声。这次在打场的聆听，真的让我长了见识，感觉像是欣赏一场绝美的音乐会。这时，他唱的兴起，还以我为题唱了起来：
黑呼啦夜夜呀无瞌睡，
小侉侉你心里想着个谁？
大渠儿有呀有一点点水，
思谋人家女女你想得美。
……
我当时听了他唱的山曲，并不以为然，只觉得自己有些挂不住，嗔怪他不能胡说八道，人家知道了影响不好。现在看来，自己当时太没有文学意识、太没有远见，如果当时把这些山曲收集起来，一定是一份十分珍贵的文学资料。这是在城市里、剧院中无法欣赏到的最为淳朴、最为感人的乡土之声。
这就是我知道的邱大，这就是我知道的山曲。虽然他和山曲已离我而远去，但他那幽怨的旋律久久的回荡在我的心中……。时间过去的太久太久了，失去的永远不能再现，我只能用回忆挖掘埋藏在心灵深处的那一块块璞玉……。
正是：邱大持家自有招，难言体面不追潮。
鳏夫亘古多幽郁，酸曲一支百怨销。
2012年11月12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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