君记我一瞬，我念君半生

龙行天下

“杨子，给你一个任务。能完成吗？”一个高中红卫兵头儿找到了正在和小伙伴打着乒乓球的杨子，手中捏着一张写满了字的信纸，“完不成！别烦我！忙着呢！”杨子聚精会神地挥动着手中的球拍，对准那小小的银球狠狠地抽过去，嘴里顺口冒出来刚才那一串话，“不堪大用啊。那我去找别人！”头儿眼镜后面闪了闪光，嘴角勾起了一个弧度，“别！我能完成！什么任务啊？嘿嘿！”终于击败了对手的杨子又开始关注起自己的面子来了，“毛头小子，就不信还哄不住个你小屁孩。嘿嘿！”头儿心里嘀咕着，表面上装出一副道貌岸然的样子：“上级来指示了，说北京那边一帮‘黑五类’给咱们这些红卫兵写了一封恶意攻击的‘挑战书’，想要翻天。咱们当然绝对不能让他们继续猖狂下去了，现在我们要同学校里所有出身不好的狗崽子们谈话，再责令他们一个个正式写出书面表态不去参与那股逆流，这几个人的谈话任务就准备交给你来完成了。诺，这是名单。”“谈话？让我一个初一的小孩去找那些比自己年级高的同学谈话？我不去！”杨子一听就觉得没意思，要是让跟着去看抄家还差不多，好歹还能看到一些那些人家里稀奇古怪的藏品呢，于是一口拒绝，“哦？还是不堪大用啊！看来你是当不了无产阶级革命接班人了。那我再找别人去吧。”头儿也不再劝，转身就要离开，“别啊！我干还不行吗？把名单给我吧。嘻嘻！”杨子怕人家说自己不革命，只好硬着头皮接下了任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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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说起来，杨子和所有这些同学之间根本就毫无任何不愉快发生过，想当初的这所呼和浩特第一中学作为拥有全市最老资历的名牌学校，杨子从进校的第一天起就感受到了这里浓郁的学习气氛和温馨的师生关系，作为一名不但极其酷爱乒乓球运动且已经算是在市里的青少年中也已经小有名气的他，在这所学校里也只感觉到一种如鱼得水般的欢快和愉悦，一中当时应该是最重视学生专项体育运动的学校了吧，反正杨子他们的乒乓球队是全市的知名球队，还有什么航模队、射击队、滑冰队等五花八门的运动队，各队的指导老师和那些高年级的哥哥姐姐们都对才进校的杨子他们关怀备至，悉心指导和帮助着，以至于文革来了，杨子也只关心自己那红色的出身被当时舆论所赋予的一份能够拿来沾沾自喜的荣耀，别的却始终没有什么感受了。因此，他虽然常常被那些高中的“自来红”们指派着或跟随着做一些跑腿传达之类的事情，自己却从来没有去主动关心过他身边那些其实已经算得上是翻天覆地的变化。即使是这次奉命与“黑五类”同学谈话，也不过是当作完成一件老师布置的作业那样，只是认真，却根本没有去进一步思考其中的其它什么了。
    因此，谈话开始后，杨子反而没有那么紧张和局促了，被传唤来的那些学生们大多不是胆战心惊就是唯唯诺诺，倒让小家伙油然有了一种“指点江山”、“挥斥方遒”的感觉，任务的推进倒也算顺利。可是，那些接受谈话的同学中表现出来的各种神态却让他又感觉相当的不舒服，他真的不喜欢这种把当初亲如一家的同学当作敌人对待的场景，对于当时已经成为主流意识的“血统”理论也并没有从思想上真正接受，当然也并没有从那时就产生什么反感或抵制。应当说，对于这整个任务，杨子完全是在一种懵懵懂懂的状态中完成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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因此，谈话开始后，杨子反而没有那么紧张和局促了，被传唤来的那些学生们大多不是胆战心惊就是唯唯诺诺，倒让小家伙油然有了一种“指点江山”、“挥斥方遒”的感觉，任务的推进倒也算顺利。可是，那些接受谈话的同学中表现出来的各种神态却让他又感觉相当的不舒服，他真的不喜欢这种把当初亲如一家的同学当作敌人对待的场景，对于当时已经成为主流意识的“血统”理论也并没有从思想上真正接受，当然也并没有从那时就产生什么反感或抵制。应当说，对于这整个任务，杨子完全是在一种懵懵懂懂的状态中完成的。
    为了顺利完成任务，杨子秉承自己一贯以来的严谨习惯，在找人谈话前总要先悄悄从侧面观察认识一下自己将要谈话的对象，这样好让自己在开始谈话后把握到一种相对合适的氛围，以保证自己对谈话现场的主动控制，目的其实也只是让自己不至于陷入无准备的尴尬状态而已。
    不知道是怎样的一种下意识，或者还是在当年课堂上养成的男女隔阂界限，杨子把谈话安排成先男生后女生，琢磨着到后来自己应该也能够相对自如一点了吧。特别是这项任务自被布置下来后，上面也没有再来催问进度，杨子就这样悠哉游哉地做着这件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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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终于轮到要同那些女生谈话了，杨子加强了事前的了解观察。正好在这时，学校组织学生们下乡劳动，一两个高中班带一两个初中班一起下到同一个地方，杨子就在这个时候看到了名单上的一个高一女生姐姐。

    “她应该不是那些运动队的。”这是杨子见到她的第一个判断，因为他以前至少没注意到过而凭自己那超强的记忆看是根本就没见到过这个姐姐;

    “她真好看！”这是杨子心中的第二个油然而发的结论，不是那种“沉鱼落雁”式的惊艳，也不是那种“闭月羞花”型的骄人，却有着一份浓浓的书卷气衬托着的清纯与淡然，不高的个子，小巧的脸庞，特别是那嫣然一笑时的发自内心的开心，让见到的人无不感染上她那份愉悦的心情；

“她是‘黑崽子’？”下一个念头冲进了脑海，这回总算是把她与自己当前的任务联系起来了；

    “可惜了。”这回杨子不知不觉念叨出了声，然后惊得他四下看了看，发现只有自己听得到这句话，才大喘了一口气放下心来；

    女孩子文文静静的，穿一身明明相当朴素却又让人明显感觉到是城里高档人家才会穿到的浅色上衣，下边是一条那个时代人常见的蓝色裤子，脚蹬一双小巧的侧面系扣的黑色布鞋，整个人给杨子的感觉总结起来只有一个字：“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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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到十四岁的杨子第一次感到了一种无比的纠结，任务不完成在他是不可想像的，可让他面对这样一位明明是甜到自己心窝里的大姐姐进行训话，他又觉得自己好像是要做一件完全不可想像的坏事似的，他也奇怪自己这是怎么的了，想了半天才算是想明白了一点，原来自己根本就想像不出来这么好看的大姐姐怎么就是“黑崽子”了呢。

    正因为产生了这样的纠结，杨子暂停了找人谈话，随班里的同学们一起下乡参加劳动去了，而且他也知道，这位大姐姐的班级也会跟自己在一起到乡下去，“想谈话去了也能谈嘛。”他这样开导着自己。下乡后，杨子又不断告诉自己“今天这环境不适合谈话”，于是又拖了三四天，这几天里，他倒是听到有人在她的背后批评说她是个“资产阶级的臭小姐”，又隐隐约约听说她家好像是医学院的，那她大概应该就是一个什么高级知识分子的孩子了，那时候不是有好多的大学教授什么的成了什么“反动学术权威”或者“资产阶级的吹鼓手”，至少他们那种人也已经被统一归类进了“知识分子臭老九”的行列里去了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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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天，几个班的同学来到同一块地里干活，休息时，同学们被两名高中男生的摔跤打斗绝大部分吸引到地头那边去了，这边的田埂处，恰好只剩下了提前就铺了一块手绢坐下的那位大姐姐和下意识坐到了她身边不远处的杨子，这几天，杨子没发觉自己已经是越来越爱跟在这位大姐姐身后默默地注视她的一举一动了，现在那边的摔跤和围观者们已经大呼小叫地那么热闹了，他还是默默地注视着静静地坐在地头也在往那边看的大姐姐，突然，好像是摔跤的两人中一位取得了胜利吧，人群那边一阵震天的欢呼声传来，这边的大姐姐也是抿着嘴悄然一笑，这让正好下了决心来到她身后的杨子心中像被十八磅大锤猛砸了一下地被震惊到了，那份淡淡的悄笑对他而言居然像是炸开了一朵心花似地常常刻印在他的心房深处。

不知是不是自己的脚步声因此突然沉重了一下，大姐姐猛然回过头来，发现了几乎来到自己身后的杨子，“有事吗？”又是轻轻地一问，“啊！有点事。是上级让我找你谈话呢。”杨子几乎是下意识地回答了这句询问，然后就在这女孩对面坐了下来，女孩没再吱声，一双清澈明亮的眼睛盯着杨子在等他说话，杨子只好结结巴巴地把需要谈话的内容说给了这位大姐姐听，从始至终大姐姐一言不发地那么静静地听着，脸上的表情也没有任何变化，就只是那么静静的，淡淡的，既没有惊诧，也没有慌张，更没有那种唯唯诺诺的可怜相，这时的杨子，直面如此安静平淡的大姐姐，远处的喧嚣声似乎早就远去了，连自己的说话声好像也听不到了，甚至最后那个要求对方写出书面保证的事也不知道自己究竟说了没有，只是心里想着赶紧结束这个尴尬难堪的谈话，反正对面这位大姐姐始终没有出声表示过什么是他唯一清楚的事实。幸亏大家开始重新陆续回到地里开始干活了，杨子也就顺势匆匆说了一句“就这些！我传达完了。”就猛地跳起身跑到自己班的队伍那边加入到干活的行列中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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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重新开始干活的杨子，感觉自己长长地出了一口气，好像一副重担被自己总算卸了下来，却又在心底处留下了一种说不上什么滋味的别扭东西。从那时开始，杨子记得自己再也没有去看过这位大姐姐一眼，想起她的时候，却又总感觉她看向自己的眼睛里竟然是一种说不出来让人心痛的忧怨，他不记得自己什么时候曾从那大姐姐眼睛里看到过这种眼神，可心里的这外印象却始终甩脱不掉。
    很快的，劳动结束了。大队人马重新回到了学校，杨子也总算把所有的谈话任务全部完成，又投入到一些其他现在已经丝毫没有印象的活动中去了。而且也再没有碰到过那位大姐姐。
    接下来，串联、复课、军训、下乡••••••一连串的事件一件接着一件，杨子也被这历史的车轮推得团团转，再然后又是成家、立业、提升、担任一个又一个越来越重要的职务，杨子还是半点也停歇不下来。当他从一片喧嚣中停顿下来能够有时间让自己静静思考些什么的时候，他已经在北京从军队高层机关退休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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谢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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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天，一批分离了近五十年的呼和浩特第一中学的老学友们靠了微信的联络和热心同学的张罗，终于在一家富有内蒙古特色的餐厅中相聚了。说起了当年的一中，说起了当年的校园生活，一帮人自然而然地就聊了个不亦乐乎，杨子的头脑中也突然就涌现出了那么多那么生动鲜活的当年情形，不知怎么的，那位他甚至好像始终都没有怎么正面认真观察过的大姐姐形象和那次尴尬的地头谈话就那么突兀地从自己的脑海深处跳了出来。“不是突兀！我这一生中其实始终都没有房屋这个人和这件事。常常会在午夜梦回中或者不知什么时候突然就想起这位大姐姐和这件事了。”杨子在聚会的众人面前把这个人和这件事原原本本地讲述给大家听，期盼的不过是请同学们帮助自己能够再从茫茫人海中把这位大姐姐找出来，“既想再一次看到她，也想就那次谈话向她真诚地当面道一次歉。”然后，就有一位在场的女生把故事的题目吟颂了出来。然后大家齐声道好，也纷纷保证回去一定帮助回忆和询问到这位可爱的大姐姐。

多少年来，回首那段往事，杨子有一种负罪感：当年那个懵懂少年的纯洁情愫，对异性，对美好事物的仰慕，均因自己的一次“言不由衷”的完成任务，画上了终止符。大姐姐的文静，清澈的眼神，定格在杨子记忆的屏幕。“君记我一瞬，我念君半生”。与人为善，于己为善，与人有路，于己有退。历史不会责怪一个懵懂少年的无恶意的举动，但人性的光辉照亮杨子的内心，冥冥之中，他希望茫茫人海中的漂亮姐姐能看到此文，让自己多年的纠结得到回应，让自己不安的良心得到谅解和释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