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三
王聋子是个老兽医,慈眉善目,须发皆白。他医术高明,德高望重,可村里人无论大小,当面背后,都叫他“王聋子”。好在叫什么他也听不见,总是笑眯眯的。有一回,队上的青骟马不吃草,我牵去请他医治。
去北村的路上,老远就看见老兽医,正笑眯眯地迎面走来。我高兴地走上前打招呼。见我牵着马,就知道来寻医。二话不说,他先摸了摸青骟马的耳朵;又用手指撑开马的眼皮,看了看;接着用两手扒开马的口齿,瞧了瞧;然后在马的脖颈上,诊了诊脉搏。他说无大碍,这青骟马上火了,让我从队上寻上二十颗鸡蛋来入药。
我把马交给王聋子,返回社房,找到保管员徐三旦。徐三旦让我稍等,当即从几户社员家如数收来,把鸡蛋盛在铝盆儿里,递给我。我怪讶地叨咕:“给马治个病,要用二十颗鸡蛋?”心想,老乡家家养鸡,平素,谁家也舍不得吃个鸡蛋。——那可是购置盐碱酱醋,火柴煤油等生活必需品的“硬通货”。没想到徐三旦不容置疑地回答我:“听王聋子的。”——可见老兽医的威望与信誉。
王聋子家院前,立着一根拴马桩。但见他三把两下,利索地用绳索把青骟马头朝天,结结实实捆绑在木桩上。然后,用一条湿毛巾,拧绞成“手巾把儿”,塞压在马的嘴叉子,使之不得闭拢。
待一切准备停当,便先抓了一把豆瓣酱似的药剂,在马舌头上搓捋;又娴熟的用火针挑刺舌筋,放出紫血;最后,撤出塞压在马嘴叉子的“手巾把儿”,取来一个铜制的专门给牲口啖药的羹匙,一勺一勺,从一个“铜镟子”(铜做的,样子像盆,但是周围的边几乎直上直下,底儿和口儿差不多一样大)里,舀出用鸡蛋青儿调和的药汤,从马嘴旁侧插入,徐徐灌进……
啖过药,并没松开朝天绑定马头的绳索,说是得“行行药”。马头那么吊着,我还真有点心疼。老兽医笑眯眯地把我让到屋里,上炕坐下,抽烟,喝茶。不多时,他的老伴——我叫王大娘,在红漆炕桌上摆下一大盘儿炒土豆丝,一大盘儿摊黄菜——主料用的是啖牲口入药剩下的鸡蛋黄儿;还端上凉拌豆芽,腌酸黄瓜两样小菜。
酒间行令,老兽医教我挥着一根筷子与他对敲,口中行着“王八”、“老爷”、“是你”、“是我”的酒令,当“老爷”的是赢家。——乡间宿儒的情趣,也未能免俗。我起初心里疑他要二十颗鸡蛋入药,是有意占队里的便宜,而他则从那痛“王八”“老爷”地对敲之后,引我为过心的朋友了。
接连两天,啖了两剂药后,青骟马进食了;半月后,青骟马长膘了,毛皮光亮了,体格健壮了。
那以后,只要得空,我就登门和王聋子聊天。他如数家珍一般跟我数叨什么《周穆王养马经》《痊骥真经》《刍牧要诀》《马经通玄方论》……诸多版本;跟我念叨什么先要背熟骡马经,医治牲口时,通过眼看、手摸、辨别尿粪的气味,再对照经文,就可以断其生死,治其疾症。……
他还不厌其详地给我讲阉割术。说在中国古代,“阉割”称为“去势”,给马去势的方法主要有两种,即火骟法和水骟法。阉割术除用于马之外,也用于其它的家畜家禽。不过用于不同的动物,叫法不同,马称为骟马,羊称为羯羊,牛称为犍牛,猪为劁猪,还有镦鸡、净猫……等等,……等等,说得好不热闹。可是,没想到有一天,当我诚心诚意要拜他为师学艺的时候,他却给我来了一个“王顾左右而言他”。我应该想到,他早有继子孙秉义承传,——这挣钱的家什,是不能轻易示人的。在召圪台,我这个马倌尚可当下去,可是学兽医的愿望,恐怕无以实现了。
转过年春上,我被选调到包头执教,离开了召圪台村。二卜榔替补我,当了小马倌。
在我离开召圪台的第二年,村上人带过话来,说是我给队里的儿马惯下了毛病,每到夏季,就围着拴马桩,四蹄蹬踏,仰首嘶鸣,躁动不已——那是想要我陪它到乌加河游水了。乃至四十年后,我和插友聚会,特请治礼兄在惠赠我的《奔马》图上,书题“长嘶复躁踏,悠悠别我情”的诗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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