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七十二 在福市
七六年的春季,我与阿鸣、阿春三人一起到邻省的福市。福市地处闽省北部,临海靠山,与我们省相邻,可谓是山水相连,人情相通,我们也经常到福市去游玩或买些东西。去年的一天,我还曾经到那里买过若干本鲁迅的著作。
这次我们到福市也没有多大事情,只是感到沉闷、无聊,出来转转,调节一下心态而已。待在街上转得差不多了,就到一个小饭馆里,每人叫了一碗海鲜面。那面很有特色,是用当地的一种海里的鮸鱼做的,很鲜,量足、料多,口感挺好。三个人稀里呼噜的吃了之后,摸了摸滚圆的肚皮,精神倍增。看看天色,一抹斜阳照着街边黧色的屋顶,离夜晚来临还有段时间。阿鸣说,到福市,总要干点什么啊,总不能现在就窝在招待所里做大梦吧。我们附和着说,是啊,是啊。要不去转转吧,没有钱买东西,看看人来人往也好。于是,我们付了面钱,又在大街上闲逛了起来。那时的福市也不大,半个小时下来,该走的地方都走了。看看表,时间尚早,阿鸣发牢骚说,他妈的,我们现在其他都不富裕,只有时间富裕。逛了半天,还只有六点半啊?!阿春抬头一看说,我们不如去看场电影吧,刚才逛街的时候,我看到电影院门口的海报了,这两天正在放《宁死不屈》呢。
对阿尔巴尼亚的电影《宁死不屈》,我们很有好感,虽然看过多次,但在那个精神生活非常贫瘠的年代,再看一次又何妨?于是大家伸出右手,对着大街,行了个纳粹式的军礼,说了声,哟西,便向电影院赶去。
到了电影院,我们奇怪的是影院的大门口没有人收票,与我们省的情况不同,我们省无论是城市还是乡镇,门口都有人把守着收票的。我们几个嘀咕道,莫不是这里看电影不要票了啊。不管他,先进去看吧。于是三个人气宇轩昂地进去,先挑了几个居中适宜的位置坐下。但没有多久,有人来了,是一个大叔和两个姑娘,他们很有礼貌地说,同志,这是我的座位,你的是不是坐错了?什么坐错了,我们压根儿就没有票。我们心里这么想着,就站了起来,讪讪地说了一句对不起,就到了座位中间的空档处。环视360度,一看到处已经坐满了观众,银幕上也开始出现了女游击队员的身影。我们想票我们是没有,但有票有位置,我们没有票,站着看总可以吧。便借着银幕上的微光,来到观众席的最后的地方,那地方有几根方形的水泥柱,我们便靠在几个柱子上看。
大约看了五分钟,或者只有三分钟吧。一个在影院里巡视的工作人员拿手电筒照了照我们,把手一伸,口气生硬地说,把你们的票拿出来,检查一下。
阿鸣的口气也不软,说,没有票。所以站着看,要有票,还不早坐下了?
那人一听,说,那么你们几个先跟我出来一下。
没有办法,尽管银幕上女游击队员的身影窈窕多姿,那枪炮声也激烈地响着,但我们还是乖乖地跟那人来到影院进口的大厅里。这个人看着我们,指指贴在墙上的一张告示,声色俱厉地说,每个人给我读十遍。
我们抬头一看,只见那墙上贴着一张“关于敞门入场,对号入座”的通告。通告里说,从三月一日开始,电影院一律实施一人一票,敞门入场,对号入座的制度,凡逃票、混票的一律按票价的十到十五倍赔偿。情节严重的,扭送派出所处理。
那个工作人员洋洋得意地说,怎么样?你们几个,我一看便知道是逃票的。阿春说,你说吧,怎么处理?怎么处理?每个人按十五倍的价格处罚,再每个人写一张检讨书来。阿鸣一听就火了,哼哼,要罚你大爷的钱,没门。那人一听,也火了,用那把有三节电池的大号电筒用力往桌上一顿,说,你这小子,我还非罚你不可。
我一看事情要搞僵,忙拉了阿鸣一把,掏出一包烟,抽出一支递给那人,用打火机给点上,说,先来抽支烟再说。那人不客气狠狠地吸了一口,对我说,你还有点道理,识点相,就凭这两个小子,我要把他送到派出所去。
这口气,完全是恐吓我们,我们那里会吃这一套?尤其是阿鸣,早已忍不住了,眼睛一瞪,大声武气地说,你有本事,把大爷送派出所啊。我一听,也不爽了,也高声地说,把我们送派出所,恐怕你还没有这个本事啊。他看我们一副强横的样子,也愣了一愣,说,你们是什么人?哪里来的?我们说,我们是邻省的知青,怎么样?他听说我们是邻省的,还是知青,那口气软了许多,他恐怕也听说了知青是不大好惹的。
我看他态度有所转变,也马上降了声调,对他说,你们推行这什么“敞门入场,对票入座”的制度倒不错,省了人力物力,也培养了人的道德觉悟,但是——我欲抑先扬,然后口气一转说,一是你这通告是针对你们本地的,对我们省就无效,我们那里到现在还是门口收票的,所以我们不知道你们这里新实施的制度;二是你们的这个通告应该贴在影院门口,广而告之,你现在贴在这个地方,而且还贴得那么高,谁看得到啊?我们就没有看到。有句话叫不知者不怪罪是不?三是这个通告上没有什么写检讨书这一说,你要我们写检讨书,这是你自己首先违反了通告,要处罚的是你;四是我们与你们山水相连,语言相通,人情相近,历来友好相处。今天,我们作为客人来你们市,你们理应以礼相待,但你却不但不友好,还要将我们送派出所,这从轻的方面说,是对知青的恐吓,从严重的方面的说,是破坏两市和两省的革命友谊,也是对毛主席的革命路线的践踏,所以,你如果要去派出所,那么我们就坚决奉陪到底。
我这一番看似言正词严,实质胡搅蛮缠的驳斥,加上阿鸣阿春两人的起哄,对方一下子懵了头,这事情明明错在我们,怎么经过这一番凭着我们几个的如此这般的说辞,好像理亏的反而是他,而不是我们。他呆了半天,待到一支烟抽完,也没有将思绪厘清,最后只好挥了挥手,说,看在你们是知青的面上,今天就算了,以后可不许这样了啊。阿鸣眼睛一白,说,以后你就是请大爷我来,我也不来。
虽然电影没有看成,但我们反败为胜,心情大好,回到招待所,时间还早,也没有什么客人,就在楼下与那个招待所里服务台上的一个胖胖的女服务员开开玩笑,说要把她介绍给阿春。阿春也装作一本正经的样子,将手腕上锃亮的“上海“表撸下来,递给服务员,说是定情之物,搞得那个服务员脸色绯红,很不好意思。
过了一会,那个服务员郑重其事地对我们说,你们住在这里,记住不要在墙壁上乱写乱画啊。我们说,干什么啊,这么神秘兮兮的。她说,刚刚前几天,有一个人在墙壁上写了一首反动诗词,怀念旧社会,攻击社会主义,被同房间的旅客发现,报告了公安局,那个人被抓走了。我一听,很感兴趣,忙问,那个人写了什么东西啊,这么严重?
服务员看了看我们,又看了看外面,小心翼翼地从抽屉的一本书里拿出一张纸条,递给我,说,就是这个内容。我接过来一看,只见上面写着一首诗一样的文字:
想当年绿滨婆娑,到老来青少黄多。自归郎后,历经了多少风波,受尽了多少折磨。莫提起,莫提起,提起来—泪滴江河。
我自以为是地说,含沙射影,指桑骂槐,真的是很反动啊。那个服务员眼波横流地对我们说,看你们不错,所以对你们说,劝你们小心点呢。我们说,你放心,我们都出身工人阶级,根正苗红,绝不会干出这些事啊。即使是选女婿、找对象、提干部也没有问题。
女服务员脸色又是一红,有点娇嗔地说,看你们这张贫嘴。
很多年之后,偶然在一本杂志上看到一则掌故,说有一次民国名人苏曼殊和南社领袖柳亚子一起游湖,看着湖中植物葳蕤,苏曼殊出了一个谜语给大家猜:“在娘家绿发婆娑,自归郎手,青少黄多。历经了多少风波,经受了多少折磨、休提起,提起珠泪滴江河。”这则谜的谜底是船上用的竹篙。介绍这则掌故的文章题目叫《古国伤心只泪流》。虽然这与当时我所记忆的有出入,但大同小异。可见确是一则诗谜,可悲的是在那个失去理性的时代,即使是一则诗谜,也能以革命的名义,从中寻出微言大义来,置人于死地。只不知那个被抓的旅客,最后的命运如何。想来在那样的形势下,其结局不会很妙的。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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