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七十九 场领导
我在场里的四年多时间,场领导换了三任,平均一年半一任,可说是“你方唱罢我登场”,这也是当时的政治形势使然。
第一任是一位从战争中过来的老革命,原则,正直,对毛主席无比热爱,对资产阶级无比痛恨,对文化大革命无比拥护。每次政治学习,他都要从炮火连天的战争年代开始,讲到贫下中农翻身得解放,再讲到刘、邓、陶梦想复辟,妄想劳动人民吃二遍苦,受二茬罪,最后讲你们知识青年上山下乡是毛主席他老人家的伟大战略部署,必须从灵魂深处爆发革命,与贫下中农打成一片,筑起反修防修的牢固防线。他不是一个口头革命派,一九六九年,珍宝岛战争发生,他坚决要把自己还不满十七岁的儿子送去当兵,并要求部队将他儿子送到珍宝岛去,与孙玉国一起去打苏修,其对国家的忠诚之心天地为证,日月可鉴。尽管他的一些言语和行为超出常规,但我们还是很尊重他,认为他毕竟是战争年代过来的老革命,有着老革命的情操、气节和忠诚。可惜我们到场里的第二年他就调走了,真正领导我们只有八个月时间。
来接任的领导是一个文革中的“得势派”,由于造反有理,路线正确,捞到了政治资本,由一个普通职工提到场革委会主任的位置。年龄不大,少年得志,更加的趾高气扬,谁也不放在眼里,还是一副造反派的脾气。但他没有想到知青中也有难惹的角色,如阿兰便是。
他定下每周一晚上雷打不动的政治学习,叫知青轮流谈体会,但碰了几次钉子,虽然一段时间里收敛了锋芒,但不久又要想法拿一些知青进行开刷。一次,他在大会上狠批苏娜娜,说她平时唱越剧《红楼梦》是为封资修招魂,看《红楼梦》小说是为帝修反鸣锣,必须深入批判。苏娜娜低着头,没有说什么,阿兰却站了起来,问道,主任,你看过《红楼梦》吗?主任昂然答道,这封资修的东西,我怎么会看呢。阿兰嫣然一笑道,你知道毛主席怎么评价《红楼梦》的吗?主任说,不知道。阿兰一字一顿地说,毛主席说了,《红楼梦》不看五遍,就没有发言权。《红楼梦》是一部阶级斗争史,第四回是纲,其余都是目。这是毛主席的最新指示。按照你的意思,毛主席看《红楼梦》是什么呢?还有,越剧《红楼梦》曾经得到周恩来总理的称赞,周恩来还接见过进京演出的《红楼梦》剧组,是不是周总理也是为封资修招魂啊?阿兰连珠炮般的发问,使那年轻的主任难以招架,只是冷汗淋漓,背脊发冷。这是极厉害的一招,好像兵书上有的,叫“以子之矛攻子之盾”。按照阿兰的说法,这岂是一般的问题啊,而是上纲上线、大是大非的问题,类似于围棋上的生死大劫。场主任脸色发白地问,你说的主席的指示,是什么时候?在什么场合说的?阿兰说,是在七三年的十二月十二日,中共中央政治局扩大会议上说的。这下,轮到主任张口结舌,无言以对了。他知道阿兰的背景,更了解阿兰的个性。而且此事是自己缺乏考虑,冒然出击引发的。他原先的想法是通过此事进行立威,没有想到最后出现难以收拾的场面。
自此事发生后,那位高蹈阔步的场领导一段时间里如同霜打的茄子,抬不起头来,而且看见阿兰,便如同看见鬼一样,赶忙躲避。一年以后,他也一纸申请,调离茶场了,据说是去城里的某个局任副局长,粉碎“四人帮”后,他被当作“三种人”接受了隔离审查,接着,被下放到另外一个茶场当了职工。
我在场里的最后一任领导是粉碎“四人帮“后派来的,原先场里的那个主任调走后,一直没有正职,由一个副职主持,但主持一段时间后,副职仍然是副职,没有转正,不知道是什么原因,搞不清楚,后来“四人帮”粉碎之后,就来了一个正确路线的执行者。
他一来,便抓宣传,抓舆论,抓学习,抓批判,抓生产,所谓的“五抓”便是。一个小小的茶场,一百来号人,抓什么宣传,舆论啊?但他突发异想,要搞一台文艺晚会,说这是政治任务。于是,知青们粉墨登场,你唱我跳,在七七年的元旦晚上热闹了一番。
这次的文艺演出,仅仅是一个特殊的开场白,随即,他在场里掀起了一个狠揭狠批“四人帮”的运动,搞人人过关,比之那个年轻的革委会主任有过之而无不及。他根据以往的政治倾向,重新进行归类,将一些人划为与“四人帮”帮派体系有牵连者,尤其是对待知青,往往根据他他们的父辈进行排队。于是,知青们便很快地被分化为左、中、右三类。一时间,场里政治空气骤然紧张,狂飙突起,风云变色。阿兰找到我,说,我要去找我父亲,不能看他如此枉为。我说,你父亲因为文革中的问题,现在的日子也不好过,你不要再去烦他了。阿兰说,这口气受不下。我说,静待观变,不可轻举妄动。但事情仍然朝着不利团结的方向发展,知青间出现了互相告密、互相攻击的现象,弄得人人自危,七七年中央决定恢复高考之后,各地都在举办复习班,给知青们进行补课。我们场里却分成了三六九等,一部分可以回城复习,一部分却不能离开生产岗位,而且这一年的招工招干也是如此。像我,阿兰,阿鸣大林之类便属于不能离开岗位,去参加复习的知青。
当眼前的一切被贴上政治的虚假标签之后,不少人由此对社会产生了深深的失望,首当其冲的便是知青们,因为他们是利益的最直接的受损者。在这样的境况中,我想起了黎巴嫩的先知纪伯伦的一句话:历史在艰难地等待被侮辱者的胜利。但是,我却在这等待中,失去了耐心。第二年的五月,我离开了茶场。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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