本帖最后由 大乌珠 于 2014-8-27 09:47 编辑
(破败的土墙和绵延的铁丝网昭示了1976年的风雨烟云。) 我爸说,他被关进三台山后并没有像我哥关在“小车桥”那样,遭到非人的待遇,也没有像猜想中的那样被连轴转地审讯,除了关进来的第一天晚上,有几个身穿便衣的人问他:有没有见过《总理遗言》;在哪里见到的;从谁手里看到的;有没有再传给别人等几个小儿科的问题,此后就再也没有人来搭理他。只有到吃饭的时候,才有人给他递进来一份马马虎虎的饭菜,吃完了,有人将碗筷收走,除此之外,完全与外界隔绝。从5月10日进来,到5月27日离开,整整半个多月的时间,我爸除吃饭睡觉以外没有任何事情可干。他几次要求派人到家中给他取些报刊杂志和书籍,都被一口拒绝。我后来问爸爸,如此真空绝缘般的日子你是怎么度过的呢,你每天拿什么打发这一分一秒的时间呢?我爸微微一笑,吐出八个字:“闭目养神,静心思考。”我不依不饶地再问爸爸,你怎么养神呢?又思考哪些问题呢?我爸说,三台山所坐拥的野趣和湿地生态风貌是西湖风景中独一无二的,若不是被抓来关在这里,你还真没有机会细细体味这样的奇丽景致和境地。此处推开窗子就是绿色,一杯清茶能听树声,树叶落于茶杯旁,一片一片就成趣味了。山风抚吹树声,一段一段,空谷传音,不绝于耳,疑是天上人间。我独隐居于此,此乃养身更兼养神。至于思考问题,那就要沉重得多了,大到党和国家的命运,当前的局势,中央高层的角逐和较量;小到我和你妈几十年走过的风风雨雨,四个孩子将来会走如何不同的道路……我想象着我爸端坐在窗前,眼前绿浪翻卷,脑海中云蒸霞蔚,三台山漫山遍野的茶园升腾起温润的土气,清凉沁肺。有茶树生长的山谷是土气最盛的地方,人在其间,不知不觉中变得心平气和,很难割舍。爸爸能在黑云恶浪面前保持如此的心态和境界,这真让我佩服无比,却又自感望尘莫及。 天气越来越热,清凉的三台山也开始被暑气包围。5月27日,我爸被带出住了半个多月的那间屋子,又一次坐上了那辆军绿色的吉普车。这一次,吉普车的左右窗户都被装上了厚厚的布窗帘,车厢内像一屉刚蒸过馒头的热蒸笼,暑热难耐。守在我爸一左一右的是两个年轻的解放军战士,他们显然没有像公安局的便衣警察那样高度警惕和恪守规矩。坐在我爸右侧的小战士看样子热得不行,车厢里又没有任何纳凉的工具,小伙子先是撩起窗帘的一角擦汗,而后又拽着窗帘布忽悠忽悠扇凉。等到对面的另一位年轻战士仿佛突然意识到什么,猛地拍打那个正使劲扇凉的小伙子的手,让窗帘再次垂下来,遮挡住车内人的视线时,一直眯缝着双眼的父亲早就看清楚了吉普车穿过涌金门,开过湖滨路,驶进了杭州火车站。爸爸想,问题看来很严重,事情一定升级了,火车头向着北方,估计自己是要被押送到北京去了。 实际上,和我父亲一起同一列火车押送北京的还有:我哥哥瓜子,我姐姐晓燕;蛐蛐儿和他的父亲李伯伯;阿斗和他的爸爸刘叔叔;这是一节专门挂上去的软卧车厢,每一个人分别由两个8341部队的年轻战士看押,单独坐一个包厢。我爸坐的吉普车从车站边门的另一个通道直接开进车站,一直开到那节软卧车厢的门口才停下来。一切都是戒备森严的,一切又都是井然有序的,从我爸坐车驶入火车站,下站台,上火车,进车厢,每一个环节都有人接应、引导,严丝合缝。我爸虽然左顾右盼,但他也没有看到任何一点可以让他作出某种判断的人和事,他更不知道自己的女儿和儿子也坐上了这列火车。 1976年的北京白云路一带还很荒凉,虽然离着长安街不远,按现在的眼光和地段概念,这里应该算是二环边上,完全是市中心了。可是,30年前的白云路恐怕还不如现在的通县和大兴,大片裸露着乱石的荒地使这里就像城乡结合部的郊区。当时很有名气的中央政法干校(今中央公安大学)就坐落在这里。 为了寻找1976年那座关押我的亲人们的监狱的影子和痕迹,我专门去了中央公安大学。第一次是我哥陪我去的,在大片大片的绿树繁荫中,一幢幢高大漂亮的教学楼、图书馆、大礼堂、学生宿舍拔地而起;林荫大道上,满脸阳光灿烂的年轻学子们来来往往;篮球场内,龙腾虎跃的小伙子们在姑娘们的尖叫和欢呼声中大展雄风!这里哪有半点监狱的影子和痕迹呀?我有点怀疑地看着我哥哥,我觉得很有可能是他的记忆产生了偏差,走错了地方。然而我哥很肯定地对我说:我对1976年关押我们的地方是刻骨铭心的,我不可能记错,就是这里。我担心的是,当时关押我们和一批政治犯的那几排平房是不是还能保留下来,现在到处都在拆迁,那些平房都非常老旧,能否得以保存下来,只有看天意了。 校园很大,我们从北门一直走到南门,走了很长时间。就在我们几乎丧失信心,觉得再也难觅1976年关押“总理遗言”重要案犯的旧址时,离南门不远处,有四五排绛红色的砖坯平房突然出现在我们面前。我哥停下脚步,仔细打量这几排显然翻新过的平房,很久没有说话。他先是绕着这几排平房转了好几圈,然后又推开平房一头的双开玻璃门走了进去。这平房的结构很像一些大学校园里的筒子楼,两边的房子都呈长方形,一间挨着一间,楼道大约两米见宽,在楼道里来回走动,可以清楚地注意到两边的动静。我哥推开几间房门看了看,又在楼道里来回走了一下,最后他走出平房,大跨步地跃上平房前面的几个水泥墩子,又跃上围墙回望着那几排低矮的平房,肯定地说:“就是这里。” 我承认,这几排绛红色的平房与周围的高楼大厦确实大相径庭,它们的简陋和素朴让其有一种傲视周边的沧桑。虽然那种翻新的绛红色彩有些覆盖这种沧桑,但那些裸露的砖墙,木质的窗框,幽暗的走廊,水门汀的台阶……一切都显露出70年代的苍老痕迹。但要说这里就是当年关押政治犯的监狱,我还是有些匪夷所思。直到我从南门走出来时,突然看到了一堵百孔千疮的土墙,看到了土墙上歪歪扭扭但却绵延不断的铁丝网,我才不得不相信,这里也许真的曾经是囚禁犯人的地方。令我震惊和不解的是,南门之外已是一个漂亮成熟的居民小区,新建的公寓楼比肩继踵,在这一片显然精心规划过的小区里,一切都干干净净整整齐齐,那堵破败的土墙和扎眼的生了锈的铁丝网在这里就像一快丑陋的补丁。拆迁者为什么要留下这块硌眼的补丁我无法知晓,但我更愿意做这样的推断:是哪位了解这里曾经发生过的历史烟云的人有意为之,他一定是希望历史不要完全被岁月洗去痕迹。我不知道这堵尚能供人怀想的土墙和生锈的铁丝网最终是否会被人推倒铲平,我只能庆幸自己还能有缘目睹1976年与“总理遗言案”相关的最后一点残留的真迹!我赶紧拿出随身带的相机啪啪啪地拍了一串照片。 当我把这些照片洗印出来拿给爸爸看的时候,他显然已经认不出来这就是当年关押过他的地方,但他一看到那堵破墙和破墙上东倒西歪的铁丝网,脸上的表情还是起了明显的变化。我爸是个喜怒哀乐从不溢于言表的人,我知道这些照片触动了他久远的却永不会忘怀的那段记忆。
(待续4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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