本帖最后由 半醉汉 于 2015-3-22 09:37 编辑
三十一,回乡亲情,旧邻和发小 一九六五年底,我回到阔别了一年半多的故乡六安。 我大姐夫刚好从乡下先生店邮电局调回县邮电局,我住在他家。 大姐比我大十五岁,一见我,就拉住我哭起来:“你怎么能跑到那么远的地方去啊?我问过了,那个什么大圹圩苦的很啊,这要熬到什么时候才能出头啊?” 我笑道:“我这不是好好的吗?” 大姐哭着埋怨说:“你这个不讲良心的东西啊,竟然这么长时间,你都不回来看我啊?” 我笑道:“我这不是回来看你了吗?” 大姐夫下班看见我回来,特地上街买了一大盘卤肉,要我陪他喝酒。大姐夫爱喝酒,见我会喝酒了,他十分高兴。我俩频频举杯,他一面和我干杯,一面再三叮嘱我在外喝酒,不要过量。 此时我的习惯性冻疮又犯了,双脚都已冻肿。当晚吃完饭,大姐连夜给我做了一双新棉鞋,第二天穿在脚上,舒服极了。 故乡还是旧模样,贫穷中显现出祥和,满足里透露着无奈。 但让我感到十分亲切。 九墩塘、大淠河、南北两个宝塔,老巷古井,旧街新楼,我贪婪地看着,品味回忆着。 我回到原先我老家的院子看了看,一切依旧。 大杂院里的庭院树木还是走时那么大,老邻居见到我嘘寒问暖,异常亲热。旧居两间茅草屋,有我表哥一家居住,他孩子多,地点显得很局促,几乎无立足之地。 对门的老邻居王先生和王大妈一家,在我没走时就搬到小东街居住,现在里面住的是照相馆的王大哥。 儿时往事,历历在目。 国民政府偏安台湾,中华人民共和国成立时,王先生三十多岁。他老家在农村,祖上给他留的有点田地。按新中国的政策,算是个中小型的地主。 他是读书人,可十年寒窗苦之后,没有考上大学。他又不想在老家种田,只好把田地租给别人种,带着王大妈孩子来到六安城里,以教书为生,租住在我家对面,中间只隔一个小院子。 每年过年,母亲都要买张大红纸,请人写上“天地君亲师”五个大字做中堂。 有年,母亲在挂中堂时,王先生站在院子里说:“现在不能再挂‘天地君亲师’的中堂啦,辛亥革命就推翻了君主皇帝,哪还有‘君’?” 母亲问:“那中堂挂什么?” 王先生说:“挂‘天地国亲师’。虽然国家没了皇帝,但国家还在,所以现在都写成‘天地国亲师’了。” 母亲问:“报纸上说,现在是人民当家作主,我们现在又是中华人民共和国,人民最大,为什么不写‘天地民亲师’?” 王先生大不以为然,说:“那是万万不可的,这五个字是牌位,天地最大,中间是国家,下面是祖宗、双亲,最后是师长。你把‘国’换成‘民’,按道理应该说,也顺理成章。可是,要是有人说你家中堂上的这个‘民’是民国,你怎么办?那你就是反对共产党,希望蒋介石、国民党卷土重来啊!到那时候,你不是跳到黄河洗不清吗?” 母亲连连点头:“对对,这个醒提得好。我以后就叫人写‘天地国亲师’了—” 母亲想了想,又问:“可,可我要是这样叫人写了,这世界上有君子,也有小人,要是有人认定这个‘国’是中华民国,我怎么说?” 王先生先是一愣,后决然说:“那你就以其人之道,还治其人之身。你不是贫民吗?你怕什么?你就一口咬定,我这个‘国’,是中华人民共和国,谁要是怀疑这个‘国’是中华民国,那他就是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是他自己想蒋介石、国民党回来!对不对?我是地主成分,我不敢说。你是贫民,你怕谁啊?” 母亲想想有理,以后我家挂中堂,都是“天地国亲师”这五个字,这也是我最早认识的五个字。 王先生的二儿子叫王小平,比我大三四岁。王小平在小时候被王先生送到南门口乡下,给他家原来的一个姓孔的老佃户带养,取个小名叫“锹把子”。王先生生怕宝贝儿子在衣食无忧中长大,日后不知生活艰难,特意作此安排。 我小时候经常到南门口孔大妈家玩,她家门前有口大池塘,池塘里有鹅和鸭子,还有水牛在池塘里打汪(即浸泡在水里)。孔大妈家的院子里有碓窝,走廊上有风车,她家是最吸引我的地方。 我退休后回六安居住,也在南门口买的房子,我数番前往寻找,可惜旧时踪迹全无,都是怅然而归。 在我们家乡,很多有钱人都喜欢让孩子做穷人家的干儿子,在农村穷苦人家过一阵子。他们信奉“有钱难买少年贫”这个格言,都愿意他们的孩子和“贫下中农”打成一片。 这种和谐在一九五七年后被和谐掉。 一日,我们惊闻王先生是个大坏蛋! 听大人说,王先生是个反党反社会主义的右派分子!他教书的学校,还开了他的斗争会。 被人开会斗争当然是很不光彩的事。 我当时对右派分子并没什么概念,只是按照街头墙壁上漫画描绘的那样去对照想象。画面上那些张牙舞爪、手持匕首、獐头鼠目或丑陋凶悍的右派分子,跟眼前文质彬彬的王先生一点也对不上号。 我很奇怪,王先生为什么要反党反社会主义呢? 多年后我才知道,王先生是在毛主席号召赶英超美,大办钢铁,大力提倡土法上马,用小高炉炼钢铁的时候,说“小高炉炼的铁不能用”,被人检举,打成右派。 文教局把他从学校开除,后来又弄到乡下去种田。 大好前程,毁于一句话,认识王先生的人,都为他惋惜。 王先生却不后悔,只是生活苦不堪言。 他绝然没想到,自己那双细皮嫩肉半辈子握笔的小手,现在却要去拿“锹把子”,下田种地了。 每次他从乡下回家,都是人瘦毛长,狼狈不堪地样子。但他不在乎,一扫往昔的讲究,戴在脸上的眼镜断了一只腿也不修,仅用一根橡皮筋系在耳朵上。待人接物,旁若无人。但每次回家,他都免不了被王大妈一顿臭骂。 王先生不常回来,大约每月回来一次。每次,老俩口见面,总是重复着斗嘴,几年如一日。 王大妈只要看见他回来,就会劈头盖脸地问:“你个要死的回来做什么?” 王先生总是依然一副大丈夫模样:“这是我家,我高兴回来。” 王大妈便讥笑:“饿的吧?” 王先生在老伴面前有唾面自干的修养,不计较王大妈的讥讽:“别废话,先给我弄点吃的。” 王大妈便会一面给他做饭,一面骂:“我早就知道,你这张破嘴迟早会惹祸。你说,毛主席都说要用小高炉炼钢铁,赶英超美。你竟敢说‘小高炉炼的铁不能用’,你这不是发昏吗?” 王先生便会自语:“我没发昏,是他发昏。” 王大妈便会惊慌地急忙捂住王先生嘴:“祖宗,你作死啊?你自作自受,连工资都 没有了,害的我这么大年纪还要给人家做衣服、做针线活挣钱来养家糊口。你还想怎么害我们娘几个?” 王先生就会得意地边吃饭边抖搂着二郎腿,说:“你就嫁鸡随鸡,嫁狗随狗吧。” 王大妈就会怒骂:“呸,老娘以后就嫁鸡随狗,嫁狗随鸡,你能把老娘怎么样?” 王先生就一脸不屑地不断摇头。 几年后,当地乡政府小学缺乏教师,又让他去学校教书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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