长篇小说《猴石山》77
作者:我的第二故乡(曹振声)
第二十四章阎王爷没叫你去
77 刚刚泼水的战士已经站在了老乡们的前面,昂起湿漉漉的头,无奈地看着越烧越大的火。那厚厚的苫房草被徐徐而来的风吹着,闪着红红的火星儿,映红了上天滚压下来的黑云…… “你的手怎样?”庞新花问站在她身边的肖卫东。 “没事儿,已经结痂了。”肖卫东举着纱布蜕落的手,不经意地一抬头,看见疲惫不堪的任红兵从北面走来,拉着庞新花迎上去,说:“瞧你,怎么只穿大衣呢?快去穿衣服吧。” 庞新花拎起任红兵身穿的军大衣被水浇湿的衣襟,看着那上面被火烧的窟窿,问:“没烧着你吧?” “没,没……”任红兵支吾着,用手搔着他被火烧焦的头发,心里十分得意:还是我的“肖妹妹”关心我,似乎对庞新花的询问没有理会…… “排长!”女排战士们叫嚷着,迎着从卫生室走来的鲁桂英,看见她额头上裹着纱布,穿着烧了几个窟窿的棉衣棉裤…… “轰!”一声巨响,一个窗户上方的窗梁、房檐被炸开了,红砖碎块、木屑、苫房草冲天而起…… 响声过后,人们惊愕了:薛爷爷怎么倒在了地上,手里还紧紧地攥着一个粉红色印着两只金灯笼的塑料香皂盒……? “老头子!”薛奶奶一看急了,扑了过去,扳起他流着鲜血的头,一遍遍地给他擦拭;一声声撕心裂肺地叫喊…… 那爆炸是雷管做的孽。一排三班的炮手领出一盒8号火雷管,放在玻璃窗上方的木梁上,准备昨天一早接班时带上山,谁想他竟把它忘记了。那是一百只雷管啊!每只雷管的爆炸力八百公斤,放在一起至少也有八万公斤!鲍禹顺清楚地记得,连长讲了二营有个战士解剖雷管的事以后,他也想尝试一下雷管的威力,把一个雷管放在一块一拃厚的条石下,没做任何填塞,也没放炸药,结果雷管一响,那块石头竟炸成了两段! 前来看热闹的薛爷爷打量着眼前堆成山的行李被褥,突然眼前一亮,在那条棉裤前边的泥水地上,有一个跟庞新花送给他的一模一样的塑料香皂盒,要是把它捡回来,跟我手里的不正好凑成一对吗?大外孙女年底就要嫁人了,她一定喜欢!他决心把它捡回来。谁知,他猫着腰刚走到它跟前,就在拿起它的一刹那,他正前方三班炮手未带走的那一百个雷管爆炸了! 薛爷爷一倒,人们“呼啦”一下子涌了过去,围了个里三层外三层,老支书、老关、任红兵也挤进了人群。 老关呆呆地看着头上流血、薛奶奶叫不醒的薛爷爷,心里一个劲儿地打颤:最最不愿意看到的事儿终于发生了。 “薛爷爷……!”肖卫东、庞新花蹲在薛奶奶的身旁,搀扶着她,叫喊着他…… “老头子!”薛奶奶捶打着他的胸,眼泪滴落不止,发疯般地哭喊,“你醒醒啊……?” “他去干啥?”有个抱小孩的女人问她身边的汉子。 “你没看见他手里攥的东西吗?” 女人掩了掩包孩子的棉被,看见薛老汉手里紧攥的香皂盒,又问:“是个啥?怪好看的。” “啥?”汉子笑了,告诉她,“装胰子的小盒!” “装胰子?”女人有些不敢相信,又把眼光投向了那堆行李以及散落在行李周围的脸盆和洗漱用具…… “我真后悔!”看着薛爷爷手里紧攥的香皂盒,听着村民的议论,陈阿媛想起了薛爷爷对香皂盒的珍爱,想起了庞新花说给他邮来一对时薛爷爷的兴奋,小声对身边的马云珠说:“要是早点送他一对,他也就不会冒险去捡了。” “嗯哪。”马云珠的心情很沉重,也想到了这些。 “啊拉今天就写信!”陈阿媛扶着马云珠的肩头,“让妈妈快点邮来。” “我也写,看谁快!”马云珠信誓旦旦地说。因为在所有的人中,包括武装连的战士,也只有住在薛爷爷家的她们五个人,才知道薛爷爷对那个小小塑料香皂盒的偏爱…… “大娘,别急!”老关蹲下来劝她,回头喊道,“快叫小高!” “他婶,别哭坏了……!”围在她周围的村民也劝着。 有个穿羊皮坎肩的老汉弯下腰,摸了摸薛老汉的脖颈,又用手指在他的鼻孔下探了片刻,阴沉着脸,无奈地摇了摇头,一声惋惜:“咳!老嫂子,他走了,你就认命吧!” “啊?他……他走了?”薛奶奶痴呆呆地强睁着泪眼,不出声了,悲痛地低下了头。 任红兵默默地脱下了他的军大衣,把他那烧了几个窟窿的军大衣盖在了薛爷爷的身上,喃喃地说:“薛奶奶,您节哀……”凉风吹来,他只穿衬衣的身子打了个寒颤。 突然,薛奶奶猛地站起来,两手疯狂地扒开围观的人,跌跌撞撞地朝那浓烟大火的房子走去…… 她要干什么?人们不知道,一时间愣住了。 “我也不活了!”薛奶奶叫嚷着,疯疯癫癫…… 很多人一拥而上,抱住了薛奶奶,说着劝着。 薛奶奶哪里听得进去?拼力挣扎着,嘴里含糊不清地叫嚷:“你等等我呀……” “薛奶奶,你这是干什么呀!”肖卫东摁着她的胳膊,嚷道。 “薛奶奶,坚强些,咱们还得干革命呢!” “他大娘!你自个儿的身子要紧……!” 不管人们说什么,嚷什么,也不管人们怎样好言相劝,薛奶奶就是听不进去,仍旧是不住地叫喊,不住地挣扎。几次挣脱虽然都被人们摁住了,可她却越发地痴疯了…… “放开她,让她去!”就在人们慌乱无措的时候,老支书直挺挺地站在人圈儿外,眼望苍天,发出一声断喝。 抱着、拉着以及所有阻拦她的人都惊愕了,纷纷抬起了疑惑的眼,像是在问:你是村支书哇?怎么能眼看着她去寻死? 听到老支书的断喝,薛奶奶也愣住了,抬起她那肿胀模糊的眼看着他。她沉默片刻,突然一声断魂失魄般地大喊:“老头子,等等我……!”喊声未落,披头散发的薛奶奶又跌跌撞撞地朝那仓库的烈火走去…… “站住!” 再次听到老支书巨石陨落般的喊声,薛奶奶“噔”地停住了,浑身颤抖着,扭回头扬起了她那泪水昏花的脸。 老支书强忍着眼窝中滚动的泪水,走到薛奶奶跟前,摇晃着她的肩头说:“你听我说,老嫂子,阎王爷召他去了,没叫你去,你闹腾个啥?” “阎王爷?他没,他没叫我……?”薛奶奶睁开泪眼,神色恍惚地看着他。 “嗯哪!阎王爷没叫你去,你再折腾也去不了!” 听见老支书这番话,薛奶奶果然不再疯魔般地寻死觅活了,一屁股坐在了泥水的地上,扬着胳膊哭喊着:“我的天啊……” 人们把她搀扶起来,回到了薛爷爷的身边…… 目睹这一切,任红兵愣住了,很多城市知青愣住了。他们简直不敢想象:中国反帝反封建的革命这么多年了,还没触及这个偏僻的小山村吗?怎么一句封建迷信的话薛奶奶就……?现在全国山河一片红,都在热火朝天地“破四旧、立四新”啊!他一个老党员、老支书怎能用封建迷信劝她?而她,为什么听了这句封建糟粕的狗屁话,就不再寻死,反而安静下来了呢……? “让开,让开!” 小高急匆匆地分开人群走了进来,蹲在地上,擦了薛爷爷头上的血,人们看清楚了,那出血的地方正是太阳穴,是要人命的地方啊!小高的手轻轻地在他的头上抚摸着,仿佛感觉他的皮肤里扎进了玻璃或是石块儿什么;她又摸了会儿他颈部的脉;撩起他的衣摆把听诊器放进去,听了一会儿;扒开了他紧闭的双眼,看了看他的瞳孔,摆了摆他的头,跪在泥水的地上,两手叠压在一起,给他做起了人工呼吸…… “啊……”好一会儿,薛爷爷终于艰难地吐出了一口气。 他还活着!老支书、老关长长地出了口气,一直高悬着的心放下了。 他活了!薛奶奶反悲为喜,眼里闪着泪花,颤抖的双手抱起了他,嘴唇张合着:“老头子,你可吓死我了!” “快,送医院!”小高喊着。 “快去套车!”老支书急忙张罗。 “瞧,还是部队的医生有招儿!” “这老薛头,命不该死!” 村民们议论着,纷纷散开了。 不大工夫,有人套来了马车。大家把薛爷爷抬上车,薛奶奶把他搂在怀里,身上盖着任红兵的那件军大衣…… “我去就行了。”小高劝下几个想跟去的女兵,爬上了马车。 “照顾好薛老汉。”老关一只手扶着马车嘱咐小高,从衣兜里掏出老支书未收的那十元钱,塞到小高手里:“拿着……” “啪”地一声鞭响,车把式把马车赶出了打麦场…… 人们从刚才的紧张恐惧中解脱出来,松了一口气。 老关目送着马车,心中暗自庆幸:总算没出人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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