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难忘的木匠生涯》第二十三章再起波澜之二 作者 董连峰

连峰

(上接《难忘的木匠生涯》第二十三章再起波澜之一)

    “事件”的起因是这样的，一天晚饭后，包括“大圣”在内的几位战友扎堆儿聊天，“大圣”话赶话冒出一句“这是他妈什么世道啊！”如此单纯的一句牢骚话，不过是对所谈问题的一种态度，充其量也只是有点消极罢了，结果硬是被人断章取义、牵强附会地把它当作阶级斗争来说事。当然，我并不否认，连队当中确有个别就怕事儿不大，或者一贯秉持极左思想的人，动辄上纲上线，总想一棍子把人打死。在他们看来，“大圣”的牢骚肯定是有其深刻的阶级根源的，对现实不满，就是阶级本性的真实反映，就是对社会主义制度心怀不满。

    实事求是地说，“大圣”本性单纯，小小的年纪绝不可能有这么复杂的政治动机，这是大多数战友的看法。正是因为如此，一班最初也并未把此事看得有多么严重，仅仅是在班务会上蜻蜓点水似的一带而过，要求大家正确认识（当前）存在的各类社会问题，仅此而已。然而却不知是哪位唯恐天下不乱的人又把此事报告了指导员，善用“阶级斗争”为自己抓权立威的指导员当即严肃地指示一排：决不允许这种错误的思想任意蔓延，一定要组织全排全体战士进行严肃批判，否则将会对连队的思想建设造成极其恶劣的影响。于是，指导员权威的“厉害”显示出来了，“事件”也开始逐步升级，原来的批评随即演变为批判。“大圣”理所当然表示不服，在与个别人进行激烈的争辩中，又由于语言过激得罪了一些人，于是有人又按照指导员的授意，蓄意把一句单纯的牢骚向政治事件的方向去引导。直到我返回连队，此事还在持续发酵，几乎发展到不可收拾的地步。

    “大圣事件”之所以持续发酵正是自下而上积极推动的结果，“大圣”成为这种复杂环境的牺牲品，自然也就不足为奇了。

    还有另外一件事同样说明政治手腕的巨大威力。年轻人血气方刚，相互间发生口角，甚至动手打上一架，原本都是正常的事，但是，在“祖国山河一片红”的年代里，往往会被人为地涂抹上浓重的政治色彩。“大圣”出身于“黑五类”家庭，因为受到一位复员兵的恶意欺负，体格上不是人家的对手，吃亏后又不愿忍气吞声，便趁人不备，使用螺丝刀偷偷地在对方的床单上戳了几个窟窿。事后，却被颇有心计的指导员故意斥责为阶级报复。若从积极意义上去理解，这或可视作批评教育，但从他的行事风格看，通过渲染操弄阶级斗争达到为自己揽权立威的目的，却是他屡试不爽的政治手段。“阶级报复”这在当时可是弥天大罪，这顶反动的大帽子一旦被戴实，就会被人口诛笔伐，让你永世不得翻身了。为此，“大圣”的心理负担极重，在很长的一段时间里，哪怕只是远远地见到指导员的身影，都会心有余悸地绕道而行。

    那么，我的“罪过”会不会也被人为地过度放大呢？不是已经严重到被提前终止学业了吗？团部的那位大领导不是至今还在追问指导员是如何对我进行处理的吗？“大圣”单纯的一句牢骚都险些酿成“政治事件”，相对而言，我藐视权威的罪过岂不是严重得多？在欲加之罪何患无辞的年代里，谁能预测人嘴两张皮里还会编造出什么更为精彩的故事来？指导员不是已经表示，我让他很为难了吗？难道“关键还要看你今后各方面的表现”这句话里，就没有隐含着什么不可告人的玄机吗？当然，还有“不要辜负了连队领导对你的期望”这句话，从表面上看，这话中的密码似乎已经被我破解了，但是说穿了，只要你不辜负某位领导的期望，最终的结果还不是形同穿在牛鼻子上的一根绳儿，随时随地被人牵着走？马戏团里的木偶，被人在舞台上任意操弄时，算是一件用来做戏的实用玩偶，可是一旦失去了外力的操弄，充其量不过就是一副被人任意丢弃在一边的、散了架的道具。我会不会也将成为这样一种玩偶，没有了利用的价值，便被晾在一边，成为道具呢？

    这些前后左右、零零碎碎的事，飞速地在我的脑海间闪现、聚集，终于完整地拼接在了一起，指导员的形象也就此清晰地矗立在我的面前了。我再次惶恐地、认真地利用自己眼角的余光，悄悄地审视着这位仿佛是才刚刚认识的人。我突然觉得，在指导员那双似笑非笑地眼睛里，闪烁着的何止是可以洞穿一切的冷光，简直就是一支支可以随时激射而出的、寒光冷峭的利剑！我顿时感到周身冰冷，我渴望温暖，也需要温暖，人生处处有阳光该有多美好啊！

    我自知，自己是无法跟上指导员东拉西扯的快节奏了，决定不再勉强自己，继续去做那种竹篮子打水，徒劳无益的事，在他面前只听不说也许是我当下最好的选择。

    或许，指导员觉得他已经把该说的话都说清楚了，估计我也多少理解了他的那点“意思”，效果如何只看我的悟性了。看我低头不语，他转而又表示关切地问道：“连长把修理班下一步要做的工作都跟你交代清楚了吗？”

    “不是很具体，只要求我们尽快做好各项准备工作。需要领取的木工工具，我已经拉好单子，交给了保管员，现在只等工具配齐，就可以开工干活了。”

    “连队今年的经费预算原本就十分紧张，截止目前，已经大大超支了，今后，我们如何开源节流，还是个值得全面考虑的大问题。所以，我已经和保管员说好，你们所需要的工具暂时先不要求全，基本满足使用就可以了，明年可根据实际需要再补充一些，你和保管员今天就去团部领取工具和开展工作所需要的各类木材。

    另外，说话要到年底了，较大范围的水利工程建设，或者是那些老旧渠道的清淤疏浚工作，很快就会排上团部近期的议事日程，为此，我们必须提前做好各方面的准备工作。修理班的当务之急是要把清淤、挖渠所需要的工具全部修好备用。目前，除去你们已经修好的一辆推车外，还有两辆小推车也有不同程度的损坏，你们要尽快修理好。如果可能的话，你们最好能在挖渠会战开始前再制作两辆新车，这样的话，我们五个排就可以确保都有车辆使用了。

    此外，还有一些不需要立刻安排的工作，比如连队的办公用品和部分生活用品都是短缺的，有些班排宿舍的门窗和玻璃也有不同程度的损坏，食堂、猪、羊、马号等地方，你们也要抽空过去看看。对于上述这些工作，你们首先要做到心中有数，也好合理地安排好你们近期和较远期的工作计划，确保你们的日常工作，能够有条不紊地进行下去。另外，我们还要在适当的时候，把铁匠坊也建立起来，尽量争取自己打造各类农用工具，从而达到节约开支、控制成本的目的。今后，你们在工作上有什么困难，可以随时报到连部。眼下还有什么问题和困难需要马上解决的吗？。”

    早就耳闻，指导员心细如发，现在面对面地与他接触，方知所闻不虚。仅从他对修理班的各项具体工作的考虑而言，他的思路清晰，也很有条理，从眼下到未来，从办公到生活，再从生产到家畜，可谓轻重缓急，面面俱到，甚至连开源节流都从我们的具体工作上体现了出来。很显然，这些问题都是经过了他的一番深思熟虑的，而这些工作的细节也仅仅是全连工作的一个侧面。不可否认，他确实是一位尽职尽责，而且能力突出、有所作为的优秀领导者，在连队方方面面的工作上，同样也都凝结着他的心血。仅仅就此而言，难道指导员还算不上是一个值得让人敬畏的人吗？

    指导员走了，带着永久挂在脸上、却时时令人感到冰冷的笑意；慢条斯理地踱着坚实的步伐，似乎满身都是堂堂的正气和成竹在胸的自信，却给我留下了长长的一串、逐渐远去且虚实幻化的背影。他可实在是个无法让人猜透的人。他身上的那种形真似假，似正犹邪的两面性，总是朦胧模糊地让人感到真假不分，虚实难辨。过去曾听一些战友们相互打趣的时候说：虚即是实，实也是虚，虚中有实，实中有虚，虚虚实实，虚实相济。还说这是佛门禅语，也是佛门的“世界观”，其中所蕴含的无限禅机，只能意会不可言传。仿佛那些所谓的禅语就是佛门净地不可逾越的最高境界，唯有素怀参禅悟道之愿，立志皈依佛门之人，尚需长坐青灯下，潜心苦修行，才能参悟透彻似的。由此可见，这意会有多难！

    然而，在我的眼里，指导员似乎深谙此道，颇得要领，看他悠然信步于似是而非、似正犹邪的两面之间，简直可说已经到了出神入化、游刃有余的境地。而我呢，却是一个地地道道的愚笨之人，非但如此，还素无皈依佛门，参禅悟道之志，所以对涉足如此深奥繁复的意会之门，我既无任何兴趣，更无意费尽心思去领教那些不可言传的神秘玄机，只图顺其自然，做个踏实本分、勤奋敬业、积极向上，坚持原则，最终能够安身立命、且对社会有用的世俗之人，此生此愿足矣。那么，追求既然简单，我又何苦枉费心思，去做那种自己一向憎恶而又徒劳无益的事，又何苦为了讨得上司的一时欢心，只顾毕恭毕敬，甚至不惜牺牲自己的尊严而过分委屈或煎熬自己呢？况且，我一向鄙视那些阿谀奉承、投机取巧的人，而且深信，那些只会走旁门左道，一味弄巧钻营，混迹“江湖”的人，或迟或早终将沦为遭人唾弃的玩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