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难忘的木匠生涯》第三十七章参加麦收之六 作者董连峰

连峰

(上接《难忘的木匠生涯》第三十七章参加麦收之五)

    终于，一阵急促的哨音在人们翘首期待中突然响起，哨音响处，连队的几位领导和各排的排长们，正站在处于分散状态的麦收队伍中央，显然，他们刚刚开完了一次临时碰头会。看气氛，凭感觉，不少战友已经明显感觉到，哨声绝非收工的信号，或许又要布置某种临时性的突击任务了。

    果然，连长提高了嗓门大声地喊道∶“同志们，为了确保不损失一粒粮食，我们必须尽最大的努力，争取在最短的时间内，顺利完成今天的抢收任务。大家都知道，我们这是在和老天抢时间，是从龙嘴里夺口粮。”他抬起左臂，看了看腕上的手表，继续说道∶“现在是晚上八点十五分，我们知道，大家又累又饿，但是，我们还得再加把劲儿，一鼓作气把眼前这块地里尚未收割的麦子全部‘消灭’干净，希望大家齐心协力，继续发扬‘一不怕苦，二不怕死’的革命精神，坚决、彻底、干净、利落地、打好今晚最后一次小规模的围歼战。具体的任务已经明确，各个班排先把自己负责的地段收割干净，然后就近帮助其他班排。另外，各排还要适量抽出几人，把所有的麦个子全都适量地集中戳放在一起，使其保持在自然晾晒风干的状态，也好为下一步装车和碾场脱粒创造必要的条件。下面，就请各排自行安排任务。”

    麦收队伍中虽有少数表示不满的嘘声和抱怨声，但却难以形成主流，人人心里都清楚，这样的决定尽管多少有点儿残酷，可毕竟还算是一种无奈的正确选择。

    首日的“收官”之战不但让大家有了盼头，众多的男女青年能在更小的范围内并肩而战，也为不少有情之人创造了近距离互换秋波，至少是自我表现的好机会，你追我赶的局面自然更显水涨船高之势。

    经过大约三十多分钟的连续奋战，当最后一个麦个子竖立起来的时候，收工的号令同时响起，疲惫不堪的战友们忍不住齐齐地欢呼雀跃起来，原本分散的战友们自然而然地合围在一处，不分男女面对面挤在了一堆，人人的脸上都洋溢着稚嫩的欢笑，一双双灵犀闪烁的眼神都在放着光彩。此时此刻，哪怕仅仅剩下唯一的一点儿气力，也要使这欢呼的声音听起来更加响亮些。但是，谁能准确无误地辨别出，究竟哪种声音是体现完成任务之后的喜悦心情，又有哪些声音是属于实现了秋波互换后，从心灵深处发出意会的欢呼声呢？

    这种高昂的精神状态甚至延续到返回营地的路途上，尽管流云掩月，天色越发暗淡，难以看清绽放在战友们脸上的灿烂笑容，但是无法掩饰的喜悦，却融入在战友们欢快轻松的歌声里：日落西山红霞飞，战士打靶把营归、把营归，胸前红花映彩霞，愉快的歌声满天飞……。同一首歌在男排和女排并列行进的队伍中此起彼伏，不绝于耳，仿佛是心有灵犀，是彼此间不言自明的甜蜜回应。

    回到宿舍，班里又发生了一件既让大家感到新奇，且又令人感动的事。平日里正常收工，预备饭前的洗漱用水基本上都是在战友们之间的相互争抢中进行的，赵怀水偶尔心血来潮，也只是即兴凑凑热闹。而小隗自幼娇生惯养，日常生活尚且得过且过，糊弄自己，谁指望他能主动去做那种服务大家的事。日久天长，这种状况大家自然也就见惯不怪、习以为常了，谁好意思总为去趟锅炉房或者水井边打些生活上的用水而与他人进行斤斤计较？

    然而，就在大家纷纷放下镰刀，脱掉贴在身上并且不断散发出汗酸气味的外衣时，却见小隗和赵怀水扔下手中的镰刀，几乎是在同一时间径直扑向水壶和脸盆。他们想到的当然是大家，如果单纯为了自己，他们宁可使用别人用过的满盆浑不见底的脏水。

    如此令人感到惊奇且又让人感动的一幕，竟然同时发生在小隗和赵怀水二人的身上，而且，还是在龙口夺粮这种高强度的生产劳动之后发生的，这不能不说是件出人意料的新鲜事儿。更有意思的是，两人虽然争执不下，但却谁都不肯率先提议一起去。是不愿共同分享这份难得想到一处的荣誉呢，还是因为早前的一点儿隔阂而不愿别别扭扭地并肩走在一起呢？或者是由于出发点不同，都在各打自己的小盘算呢？不过，他俩正在暗中较劲是确信无疑的了。

    面对这样的情形，最感到高兴的，恐怕非我莫属了。我隐约感觉到，尽管这其中仍有不少需要解开的迷团，但可以肯定的是，这是个积极的信号，至少可以证明，我对小隗的信任，以及对赵怀水积极向好的判断都是正确的。

那么，我是否可以顺水推舟，趁热打铁，去做些积极的推动工作，促使他们的积极性长期稳定地保持下去呢？小隗的思想并不落后，况且，他素有执着的追求和远大的抱负，他所需要的只是通过艰苦的生产劳动和各种社会实践活动，让自己的意志品质逐渐变得成熟起来，坚强起来，所以，在我看来，大道理是不需要对他多讲的，他需要的只是时间和更多的磨练。

    而与小隗有明显区别的是，赵怀水积极向好的愿望只是心血来潮，缺乏最基本的思想基础。我甚至怀疑，他对自己的未来人生，从未设计过任何可以为之奋斗的目标，甚至从来都没有认真思考过，自己究竟该做怎样的一个人。在他的眼里，好人和坏人似乎根本就不存在这样或那样的衡量标准，或者根本就无所谓好与坏，就像自己以前那样，整天浑浑噩噩，得过且过，岂不悠哉、快哉？即便躲在昏天黑地里，胡吃闷睡地做一天和尚撞一天钟，又有何不可，否则又当如何呢？与那些有理想、有抱负，而且始终吃苦在前，享受在后的劳动模范们相比较，自己比他们少拿一分钱，少吃一口饭了吗？崇高的理想只不过是一座美丽的空中楼阁，倘若不想禁食禁欲，修炼成仙，能抵得上眼下已经住惯的土窝吗？远大的抱负不过是痴人说梦，充其量也就是望梅止渴，画饼充饥，那也当得了饭吃吗？只有那些大傻帽才会去想那种既看不见，也摸不着的蠢事情。

    为了尽快解决他的问题，我曾经苦苦地思索过，自认为思想落后是他一贯表现不好的主要根源，并且也曾试图以正面教育作为突破口，多次对他进行开导工作。但是，由于自己的思路和方法不对头，政治说教多于关心爱护，直面批评多于耐心说服，实际效果并不理想。那么，既然思想落后是他表现恶劣的主要根源，导致他思想落后的原因又是什么呢？有人说是天性使然，或者直白点说，是遗传基因和家教造就了他和其他具有各种不同性格的人，正所谓：青山易改，本性难移。

    那么，这种观点是不是一种带有普遍意义的道理呢（据说，现代遗传学研究已经证实，人的本性或性格的形成确有遗传基因的成分在起作用，当然未必是唯一的、或者是起决定作用的因素）？从表面上来看，这种说法相对于《三字经》中“人之初，性本善。”这一延续了千余年的经典观念来说，似乎差别太大了一些。

    还有另外一种观点认为，在人的潜意识中，真与假、对与错、美与丑、善与恶的观念是同时并存的，也是在相互博弈的，至于哪一种观念会在人的一切社会活动中起到主导性作用，应该与个人的成长环境、所接受的教育（其中包括家庭教育和社会教育两部分）以及个人的社会经历密切相关。据此，我们不妨试想一下，一个人如果始终生活在愚昧无知，不知求知进取为何物的消极堕落的生活环境里，他能学到些什么？一个总是在各种混混们中间四处游窜的人，能够独善其身，出污泥而不染吗？或许还可以这样说，一个长期生活在这种恶劣生存环境中的人，能够走上正道，甚至出人头地，才被看作是一件浪子回头的新鲜事儿。

    古代著名思想家墨子曰：丝“染于苍则苍，染于黄则黄”，另有古语云，近朱者赤，近墨者黑，或云，物以类聚，人以群分之说，可谓常理昭彰，大抵如此。赵怀水是否也在某种恶劣的成长环境中，受到过长期熏染呢？对此，我是一无所知。

    实际上，上述三个例证的观点只是侧重面不同，其中并不缺乏共同点。仅就赵怀水个人而言，我一直以为，他的本质其实并不坏，战友们也从未亲眼见他做过任何出格的坏事情。如果说他在思想上的落后主要是由于缺乏良好的成长环境，以及缺乏良好的教育造成的，我认为还应该有另外一个原因——初入社会的成长经历——同样不可小觑。作为一名年仅十六岁上下、身上带着许多不良习性的无知青年，响应党和毛主席的号召来到内蒙古屯垦戍边，这既是他独立走上社会的新起点，同样也是他的性格和价值观逐步走向成熟、定型的关键阶段。处在这种关键的成长阶段，一旦受到了各种外在不良因素的影响，极易产生波动和变化。因此，这也是一个充满变数的危险年龄段，此时，如果没有外力对其加强教育，悉心扶植，赵怀水这种精神状态极不稳定的人极可能逐渐滑入万劫不复的深渊。

    然而不幸的是，思想上的落后使他在自己人生起点的起步阶段，就放松了对自己一切应有的严要求，更不可能意识到，自己的错误行为会给他带来怎样的消极影响和不可预知的严重后果。他在工作上常常消极怠工，我行我素，生活作风上更是吊儿郎当，自由散漫。由于屡教不改，最终，他还是为自己的错误行为付出了沉重的代价，很快就被本团的副业连当作包袱，甚至当作垃圾一脚踢给了八连。照理来说，经历过这样的挫折，沦落到如此地步，任何一个具有些许自尊的人，也该静下心来，扪心思过，并且借此良机，一切都从头开始。可他偏偏不肯接受以往的教训，带着强烈的逆反心理来到八连后，反倒变本加厉地故意违反各种劳动纪律和生活纪律，对于班长和排长的批评与斥责更是置若罔闻，我行我素，甚至极力摆出一副破罐破摔的样子，着实让他的班排长们头痛不已。因为不愿看到集体荣誉不断受到损害，同班、乃至同排的战友们大多对他厌恶至极。

    但是，在他最需要得到鼓励和帮助的时候，他所听到的却只是批评和指责，所看到的也都是白眼和鄙视。自己的脸面彻底丢掉了，人家又不再给他任何一个可以改过自新的台阶下，于是，他的心彻底冷了，头脑中本就不多的积极因素也都折戟沉沙，消声觅迹了。最终，原本顽固的消极因素和强烈的逆反心理，如同一对孪生的凶神恶煞，合力把他推上了一条歧路，而且越走越遥远，越走越黑暗，好像转瞬之间就变成了一个彻头彻尾遭人唾弃的大恶人，回头的机会也变得越来越渺茫了。我们知道，在现实生活中，挫折能使一些人变得更坚强，更聪明，更理智，可谓愈挫愈勇，愈挫愈强，直至人生辉煌，同样也会让另外一些人变得更软弱，更愚蠢，更沉沦，可谓一蹶不振，甘入浊臭之流。赵怀水以往的表现当属后者。

       为了充分发挥他的技术特长，也为给他一次悔过自新的好机会，连队的领导把他调入了修理班，但他积习难改，在我和“大圣”的多次帮助下，他的精神面貌虽然出现了一些积极可喜的变化，可思想认识上的问题仍未得到彻底解决。在多次和他进行个别谈心的时候，他确曾坦诚地对我说过，自从走上社会以来，他也曾经尝试过转变生活态度，尽快改掉自己身上所有的坏习惯、坏毛病，坚持积极向上，可他就是管不住自己，身边的战友也不愿给他更多的机会。渐渐的，头脑中仅存的那一点儿既微弱又可怜的积极念头，像是受到了太多消极因素的强势挤压，很难再冒出头来，或者说，像是一根浸泡在烂泥中受潮发霉太久的木干，不经过很长时间的晾晒，就不能顺利点燃一样。因此，他特别希望身边的战友们对他多一点儿耐心，更希望别人给他更多适当的台阶（改过的机会）下。

    白天发生的事，如同一股高压电流，瞬间激活了他身上已经麻木了许久的神经，仿佛刚从一场旷日持久的噩梦中清醒过来。他知道他在那场噩梦中已经徜徉得太久了，尽管曾经挣扎着试图尽快从中逃离出来，可他无论如何也摆脱不开，总觉得有一种魔力在牵制他，诱惑他。直到发现了小隗身上的那点不足之处，这才使他突然感觉到，原来自己的身上还保留着略强于他人的小小闪光点，而且竟如星星之火，重新点燃了他灵魂深处想要积极求变，但却冷却了太久的一片死灰。

    他多想把这微弱的闪光点无限地加以放大，然后就在战友们的身前晃来晃去，而且由弱到强，即便并不见得让人刮目相看，多多少少能掩去一些对他鄙视的目光，换回几句、哪怕只是虚情假意的褒奖也好啊！特别是小隗对他的回应所持有的、那种明显不屑一顾的讥讽态度，同样深深地刺激了他。一个干活儿远远不如自己的公子哥儿，尚且那样牛气哄哄，敢跟自己当众叫板，自己的脸面今后还能往哪儿搁？难不成永远做一个恶人堆里垫底儿的人？为此，他一度感到迷茫，感到震惊，甚至感到过愤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