本帖最后由 连峰 于 2025-2-17 08:57 编辑
(上接《难忘的木匠生涯》第四十二章草原之行之七)
饮马的工作任务完成后,我心怀浓浓的好奇心走进牧民家的小院儿。院落不大,出于抵御风寒的需要,所有的房屋同样狭小而又低矮,超厚的墙体愈发显得比例失调并且臃肿,这从几个小窗宽阔的外窗台便可看出其中的端倪。透过窗纸的破洞看,窗棂里外都糊了厚厚的窗户纸。屋顶是使用成捆的苇子紧密铺设而成的,上面还有一层厚厚的草泥。坐北朝南的几间北房,居中一道矮门,里外均用草绳结扎的双层帘子包裹着,朝外的一面还有几块使用细铅丝加固起来的破麻袋片儿做成的补丁,磨断的绳头在风中摇晃着。 塞北高原,群山之中,漫长的冬季格外寒冷,这种看上去颇为随意的处置方式,虽然简陋,而且寒酸,但是,在生活条件并不富裕的高寒地区,冬季防风保暖仍然是适者生存必须遵从的重要法则。倘若一味地追求完美,不顾客观条件,不讲实际效果,又岂能熬过漫长的寒冬?小院的东西两侧各有一个同样大小的储物间,南侧有一间带棚顶的圈舍,可容纳四五头牛,或者四五匹马的光景,旁边便是一间面积不大,但却嘈杂声不断的多层鸡窝。 正午时分,天气并不十分寒冷,正房的屋门是敞开的,滚滚炊烟恍若倒流的瀑布般溢出门楣外,漫过屋顶便在阵风中乱乱地散开了。门楣差不多与我齐肩高,我只能俯身低头才能跨进门槛。 灶房的面积很小,充其量也就八九平米的样子,门口的两侧各有一个小型灶台,以及通往两边起居室的旁门,紧靠北墙的居中位置,摆放了一个齐腰高的自制小碗柜,两边各有一只可以同时挤坐两个人的长条白茬(未做刷漆处理)木板凳。木凳的板面很厚,但背面都是未经仔细加工的半圆形,局部尚有残存的红色树皮包裹着,材质和木纹完全吻合,显然是用一段圆木一分为二制成的。灶台的旁边还有几个粗细高低各不相同的圆木墩儿,应该是日常生活中当作板凳使用的,由于节气的变化,外表均有不同程度的开裂。或许是出于延长使用寿命,防止进一步爆裂的目的,木墩儿中央都用粗铅丝做了绞紧加固处理。屋顶很低,我伸直了胳膊便可轻松触摸到屋脊。灶房里烟雾缭绕,排长等人正在忙着烧火做饭,热情好客但却寡言少语的牧民大叔,总是适时地用脚把堆积在地面上的柴草或者风干的牛粪推至熊熊燃烧的灶口附近。 看到我依旧下意识地站在门口,王志排长指了指灶台上的一只黑色粗瓷大海碗,背对着牧民大叔连连地挤弄着眉眼对我说道:“马都饮完水了,你也渴了吧?这是大叔刚刚煮开的新鲜羊奶,只要习惯,你尽管喝。” “哈哈,正宗的草原风味儿嘛,这可是稀罕东西呀,那我一定得尝尝。”我顾不上仔细琢磨排长挤眉弄眼的丰富表情,以及说话时的怪异口气,一边说着,一边端起那碗浮头漂浮着许多细碎的草屑,燃烧过的草木灰,或许还混有牲畜粪渣的羊奶连续喝了几口。实话实说,那种滋味实在难以接受,大概是盐放多了,味道有点儿偏咸,主要还是那股强烈的膻气味儿,远不如刚在水井边喝过的井水口感好。但是,在热情好客的牧民大叔面前又不能实话实说,拂其热情待客的一番好意,只好抹抹嘴巴,口不应心地敷衍道:“谢谢你呀,大叔!长这么大,这还是我第一次品味羊奶,真是好东西呀,在连队里,我们都还无福享受呢!”。 牧民大叔憨厚的笑了笑说∶“草原上也没甚好东西,你们都是远来的稀客,只当尝尝新鲜了哇。” “听口音,你好像不是蒙古族人吧?”大叔的地方口音虽然很重,汉语却讲得非常流利,在我的印象当中,这里的牧民即便不住蒙古包,但他肯定是蒙古族人,所以充满好奇地问他。 “不是(蒙古族),跟你们一样,我也是汉族人,祖籍在山西大同,为躲避连年不断的天灾人祸,祖上的几代人不得不背井离乡走西口,最终落户到这里,几辈人都是以种地、放牧为生。我听上几辈的人说,现在的日子比过去安定多了呢。”牧民大叔知足地回答我说。 饭做好了,无需赘言,这顿午餐自然只求方便快捷。主食为一干一稀——白面烙饼和糜子米粥,炒菜还是大受欢迎、且又十分罕见的葱花炒鸡蛋,面粉、糜子米和鸡蛋等都是我们随身带来的。 引用排长的话说:“这顿午餐大家全都将就点儿,不求吃好,但求吃饱,而且是绝对的平均主义,每人一大张大约六七两重的白面烙饼,卷上均分的葱花炒鸡蛋,你们想怎么吃,就怎么吃(暗自嘲讽此前狼吞虎咽、有失体面的吃相)。糜子米粥喝多喝少全凭觉悟,不过,最好还是讲点儿风格嘛!吃完之后,我们就马不停蹄,一路杀向‘威虎山’(是现代京剧《智取威虎山》中的匪巢,并非此地的地名。此处为谐音,并且带有明显调侃的意味,因为,马号班长的全名为:魏福山,而固守后山草原牧场又似呈啸聚山林、占山为王之势)。” 烙饼卷鸡蛋当然也有牧民大叔的一份,不好意思喝光的糜子米粥也都给他剩在饭锅里。尽管大家都是一副似饱非饱、食欲不减的样子,但与连队的伙食相比,也算是达到顶峰了。 不过,排长的一句善意调侃倒也提醒了我,我指着院子里的多层鸡窝问道:“大叔,你家里有没有不下蛋的鸡呀?我想买两只带走,不知道你是不是舍得?”不等大叔回答,我顺着排长刚才的调侃,同样半开玩笑半认真地对他说道∶“既然我们要上‘威虎山’,无论如何我们也得为‘打虎上山’带点儿合适的见面儿礼去吧?!”(京剧《智取威虎山》中,杨子荣打虎上山闯匪巢,见面礼是联络图,此处买鸡隐喻为拜山的见面礼) 现钱对于每天以工分计算劳动报酬,年底进行一次性结算发钱的草原牧民来说是重要的,尤其是偶遇不时之需就更加重要。 “有是有的哇,只是……这些鸡正瘦,再等一阵子才会长肥一些。”敦厚老实的牧民大叔脸上既流露出迫切进行交易的惊喜和期待,又有对成交价格是否满意的迟疑与担心,可又不好意思直接说出来。 我猜想,他可能同样担心,报价过高会丢掉交易的机会,而报价偏低,又会丧失争取卖个好价钱的主动权,故此才流露出一副吞吞吐吐、欲言又止的样子。于是,我用探询的眼神看了看马号班长,希望能借助他在此地长期放牧的实际经验,为这笔小小的交易提供一个符合当地行情,而且双方都能接受的合理化建议。 马号班长自然明白我的意图,赶忙接过话茬说道∶“现在本地的买卖价格大概其也就八九毛钱一只吧,大叔一家人都不错,我们每年路过这里,都会给他们增添不少麻烦。依我看,就按一块钱一只成交吧?你说呢,大叔?如果愿意的话,麻烦你再帮忙收拾一下。” 买卖顺利成交了,牧民大叔接过我递给他的两块钱,二话没说,面带朴实憨厚的满意笑容,径去自家的院门外杀鸡褪毛。 屋里只剩下我们几个人,马号班长小声地对大家说道∶“每年来往的路上,只要借用他家的锅灶起火做饭,临走的时候,我们都会留给他们一点儿当地稀缺的日用品,比如白酒,或者煤油等,止痛片他们也很喜欢。这次我本想和这位大叔告别的时候,给他留下一斤高粱酒,借以表示对他的感谢。但是,我们买鸡已经让利给他了,白酒再给他留下半斤足矣,剩下的我们晚上自己喝。另外,”他面向排长认真地说,“我还想提个建议,我们一路上吃住的费用都是在规定的范围之内实报实销的,所以,买鸡的两块钱不能让剑锋自己掏腰包,毕竟那也是他个人四五天的伙食费呀,要么记在公账里,要么就大家均摊,你说呢,排长?” 排长当然赞同,我则表示了坚决反对。我同样半开玩笑,半认真地对大家说∶“首先,我非常珍惜这次草原之行,原因之一,我终于圆了久藏心中的一个梦想——拥抱辽阔的大草原,其二,一路美食不断,天天都像过大年,这绝对是一趟可遇而不可求的美差事。其三,彻底填补了三年多来我从不主动骑马的一片空白,而且是不骑则已,一骑就是大半天,不但动静弄得挺大,还光荣负伤出了不少的彩儿。当然,也为我自己留下了永远都值得向人吹嘘炫耀的资本,这是一件多么让我感到自豪的事啊!最后,我还想特别强调的是,既然路途上的食宿费用都能实报实销,这几天的伙食费就当我一分钱也没省下,那两只鸡算我为大家晚上喝酒凑个热闹,助助兴,大家的心情舒畅比什么不重要?”我的态度既诚恳又坚定,此后大家再无异议。 再次套好了车马,牧民大叔也把两只收拾得干干净净的土鸡放到了我们的马车上,正是青黄不接、食物不够充足的季节,两只土鸡显然不够肥大。临别时,马号班长对牧民大叔所提供的便利,再次表达了诚挚的感谢,并且叮嘱他说,送给他的高度白酒已经倒在他家灶房碗柜上的瓷碗里,如果暂时不喝,一定要装进密闭的瓶子里。 蓝天白云,阳光明媚,草原辽阔,人欢马叫。尽管我已经深深地感受到了骑马的巨大乐趣,也算吃尽了苦头,可毕竟不是在一望无际的草原上。为了真真切切地融入到茫茫的草原当中去,我可不想白白地辜负眼前的这片大好时光,只管傻呆呆地坐在形同软卧的专座上,继续闷头打瞌睡。为此,临出发的时候,我迫不及待地劈手抢过马倌儿手中的长鞭,只教他把那匹骑马的缰绳系在车尾,暂且坐在我的位置上,去保护那几块儿一路上屡遭严峻考验的宝贝玻璃,我则徒步配合马号班长驱赶马群。 此时此刻,尽管自己臀部和大腿内侧的多处创伤已经结痂,但却远未痊愈,哪怕稍有触碰,仍会产生不同程度的撕裂感,因此,我自然不能骑在马上,策马扬鞭,再度驰骋在一望无垠的大草原上。但是手握长鞭,放开脚步,策马穿行在高低参差相继、枯草新绿相间,以及延绵起伏的广阔草滩上,去循迹草原牧民那种“敕勒川,阴山下,天似穹庐,笼盖四野。天苍苍,野茫茫。风吹草低见牛羊”的万古之幽情,却让我瞬间产生了一种不是桃园,又胜似桃园的梦幻般的奇妙感觉,那种感觉是何等的惬意,又是何等的豪迈啊!仿佛身心俱都毫无保留地融入在蓝天白云和辽阔的草原里,以至于到了忘我、甚至无我的境地。 此情此景,又岂能无歌呢?我情不由己地放开了喉咙,即景随情,高声吼唱到:“马儿啊,你慢些走啊,慢些走哎,我要把这壮丽的景色,看个够。社会主义建设改变了天地,劳动的歌声,响遍了田野,响彻了山头啊。没见过一队队汽车在云中走,没见过‘风吹草低见牛羊’(即兴引用了《敕勒歌》中的一句歌词,原版歌词应该为:没见过天旱水涝保丰收)……”欢快而又豪迈的歌声很快就感染了周边的战友们,尽管彼此之间相隔不等的距离,而且歌词、音量、音阶、音调全凭个人即兴发挥,但是,即兴组合的欢快小合唱,亦可称之为杂乱无章的几重唱,还是时断时续地响彻在阴山之巅的茫茫草原上。 徒步行走在一望无际的大草原上,不但圆了我拥抱草原的梦想,愉悦了自己的心情,与此同时也彻底扭转了我先前的一个错误观念——草原初春无新草,牛马羊群定会无草可吃。现在看来,这种主观想象是完全错误的,至少不够准确。草原初春尽管鲜见青草,但是,没过膝盖的金黄色枯草却遍地都是,因此,途经之地“风吹草低见牛羊”仍然不乏其景,缺少的只是欣欣向荣的绿色生机,以及象征草原之一的蒙古包而已。 徒步驱赶贪吃的马群可并非易事,仅仅不到一个小时的时间,我已经灰头土脸,渐渐产生了体力难支,跟不上马群的感觉,而且通身是汗,创伤又在汗水的持续浸泡下开始隐隐作痛。我知道,尚需一小时左右的时间才能到达目的地,我不可能在这样的状态下一路步行,硬撑到底。况且,制作并安装门窗才是我此行肩负的主要任务,如果一味地坚持下去,或可导致顾此失彼的不良后果。于是,我隔着老远,挥舞着长鞭,对悠然坐在车上的马倌儿大声喊道:“兄弟,我这两条腿快要跑断了,汗水也快把棉衣棉裤湿透了,还是让我坐在车上去保护那几块儿宝贝儿玻璃吧!” “别说我没提醒过你啊,你就是疮疤没好就忘了疼!其实,我老早之前就想让你上车歇会儿了。但是,一想到你具有拥抱草原的美好愿望,兄弟我也不好意思搅了你的雅兴啊!我还以为你一定会拥抱到底呢!”马倌儿习惯性地弄个飞眼儿,随后懒懒散散地从尚未停稳的马车上跳到地下,真心实意地开着玩笑回应道。看来,这位马倌儿的一番美意还真有那么点儿孔夫子倡导的“君子成人之美”的味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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