永远的北大荒 六月,有了五天的假期,便想回农场看看,这念头来得那样突兀,又那样的执拗和不可抗拒,于是约了清云、莫尊东和俞红,在哈尔滨汇合了梅荣利、王鸿雁、宗伟光和大车,自驾车回了北大荒。 到新华已是第二天傍晚,农场领导、赵喜林指导员、丁一和老职工代表等十几人已经在等候我们。又见到光秀了,像是久别重逢的朋友,其实我们去年才刚刚见过面的,好像就发生在昨天。 这次回农场最想看的人是梁平。记得那时候的梁平快活得有如一只飞翔中的燕子,皮肤洁白如玉,一对清亮的眸子总是含着微笑,性格温柔乖巧,加上能歌善舞,几乎所有农场的人都喜欢她。早些年听说她生活得不那么如意,神经受到刺激,最终还是撇下家庭,孑然一身跑到哈尔滨。有人见到她在餐馆里打过短工,还扫过马路,可是跟谁也不来往,一下子失踪了好几年。后来又悄无声息地回到新华,嫁了一个江西人,日子过得吱吱扭扭,像一架少了油的缝纫机。一时想不开还会犯病,这些年也是时好时坏。那晚和光秀、大车、俞红等人去看她,心里一直忐忑不安,怕她再受到什么刺激。去她家的路由于下过雨不好走,是光秀打电话把她约出来的。我们在隔壁的养猪场谈了许久,此时的梁平已是小镇上最常见的平庸妇人,皮肤粗糙,面容憔悴,生活的艰辛已从她那瘦弱的身影里显现无遗。看到我们能来看她,苍白的脸上渐渐有了血色,话语也多了起来,我们回忆起许多过去的事情,高兴之余梁平还唱起了歌,《天问》、《雪域高原》、《打起手鼓唱起歌》,其中《我连载上了浅水藕》还是马可女儿谱的曲,曾在许多连队传唱。最后还和光秀二重唱了《南渡江》,情绪一下达到了高潮。她的歌声自然淳朴,高低音的转换并不那么费力,梁平告诉我,她在佳木斯进修过声乐,这为她当音乐老师打下基础。分手时梁平真的哭了,这些年她从没这样痛痛快快地哭过,我们的到来让她又变成另一个人。是啊,我们这代人共同经历了那么多的苦难,如今不互相帮助,还能指望谁呢? 第三天回十八队,在向阳桥畔已经聚集了三四十人,机务排的老排长杨洪信、江东礼、李新良、李柱银,大鼻子刘延长、大河南张汉林、老保管金光泉、小个子王明君、小会计王贵芳、铁匠李首铎、老班长安凤全……卯子是被人从地里叫回来的,他说出了每个知青的名字及返城年份,竟无一差错,十八队有近300名知青,单凭这一点,我就应记住他一辈子。 在路口的那片柞树林里,看见了正在放鹅的哑女,她是机务排老职工张凤城的女儿,从小不会讲话,还伴有中度的失聪,是一个智障的女孩。记得那时她十一二岁,穿件碎花小袄,眼睛很大却不敢看人。她常来知青宿舍玩,却总是躲在门口不敢进屋,有时还帮着拾些柴禾和烧炕。我问她是否还认识我,她仔细瞅瞅我,又把眼睛瞧向前下方,还是像过去那样,视线不敢与任何人接触。蓦地,她抬起头,嗓子眼儿兴奋地咕嘟着,双眸充盈了喜悦,双手还做出了一个打铁的动作,然后是善意地向我微笑。我惊愕得差点叫出声来,35年了,一个有着中度失聪,甚至连生活都不能自理的人,竟然能认出我,真的是太不可思议了。哑女只懂得笑,见了任何人,包括路边的猫狗,她都会笑。这一笑,笑了40多年。其余的,她通通是糊里糊涂,仅仅懂得些许。那么多年,没有人注意到她,更没有人知道她的名字,但她却真实地存在着。她的衣裳有些破旧,她的脸上也不那么干净,但她的心灵却像水一样的纯洁和透明。听说哑女有了一双正常的儿女,寄养在亲戚家。我真诚地祝福她。 当年的莫姐,高挑儿的个,常年的辛劳,给她的眼角留下了浅浅的鱼尾纹。莫姐的头发又密又黑,眼睛挺秀气,鼻梁也高,不那么爱讲话,讲起来也是慢慢的,拖着长长的尾音,透出生活的沉重。莫姐的丈夫文革中因将缝衣针随手插在了毛主席像上,被人告发关进了劳改队。莫姐同农场的人就不那么融洽了,她带着两个孩子,又要出工,又要照顾家里,真的很累,没功夫也不愿意同人交往,交往最多的就是机务排的几个知青。那时的知青吃食堂大锅饭,没有什么油水,常常是地里种什么,嘴里吃什么,几个月白菜、土豆,几个月萝卜,十分的清苦和乏味。莫姐家有个菜园,菜也种得多,常常炒上几个菜,再从附近农村换些大米,把我们喊了去,大快朵颐地吃一顿。莫姐还会做霉豆腐,她做的霉豆腐又干净又好吃。我们探亲回来,也会带几块香皂给她,莫姐爱干净,有洗不完的衣服。 十八队有些面目全非了。当年的食堂已经变成了猪舍,知青宿舍则也造成了家属区,一家一户地隔离起来,现在的主人对当年知青的情况一无所知。由于实行了家庭承包,缺少了整体的布局和规划,显得有些零乱,道路依旧泥泞,晒场的水泥地面已经支离破碎,粮食在地里收割脱粒后,就地被粮商拉走了。贫富的差距在拉大,看后有种淡淡的伤感。马秋芬家早几年包了十几晌地,每晌地每年交2300元管理费,一个很大的院子摆满了属于自己的农机具,另有一辆别克轿车,还在新华购置了很大的房子,平时住在场部,农忙时回来种地。说是种地,实际上只是雇上几个季节性工人,每年能赚上几万快,算是十八队的名门望族。在队部还碰见一群准备下地的妇女,她们疑惑地审视着我,在笑声中还说出了我的名字。 向阳水库正在加固堤坝,库里蓄满了水,据说将来还要搞生态旅游。站在大坝上,突然发现北大荒的天很蓝,云很白,它的白是因为天空的澄清和湛蓝,在蓝天的衬托下,云白得像刚刚从土地上绽放的棉朵。北大荒的云很大,它往往不是一朵一朵,而常常是一片一片,或者是一大片一大片,那一大片一大片雪白的云朵,总是显得那样安静,那样随和,似乎只有浩浩东风能才能让它挪一挪缓慢的脚步。 第三天去位于中俄边境的明山岛。这真是个美丽的地方,岛上林木茂密,生长着水曲柳、黄菠萝等十余种阔叶树种,是一个天然的大养吧。趁着太阳刚刚出来,我们直奔江边,那绿得有深有浅的江水,在阳光的照耀下,像一匹五彩缤纷的绸缎,洋洋洒洒、浩浩荡荡从远处流来。江边已被辟为风景区,碎石铺就的路面,一直延伸出好几里。游人不是很多,空旷的江边十分安静,人行江边,有如走进一幅美丽的画中,听不到拍岸的涛声,只有阵阵江风穿过树叶发出的沙沙声,时轻、时重,时缓、时紧地在江面上萦绕回响。无需借助望远镜,就能清楚地看到对岸俄罗斯的小镇阿木尔捷特,还有三两个俄罗斯妇女在江边晒太阳。 最后一个夜晚是在新华过的。一轮胖胖的月亮被树梢挑至夜空高处,文化广场上,月光如水,波光粼粼。夜,亮了。很自然就想起了那首《月光》,让我在诗人的歌声中重温月亮的诗性和唯美:月亮把影子在你身上移来移去/你摆动你的心思/像弹奏那些短小的曲子/……我知道你不愿让月光听见/你想让夜晚什么也听不见。在北大荒一下呆了三四年,这些年的岁月加起来是一条长长的河。每逢下雨落花时节,便会无端地想起北大荒,都说思念一个地方,是因为那个地方有你思念着的一个人,那么,是否可以这样说,思念一个农场,是因为那个农场有我思念着的许多人呢?这真是个有趣的问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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