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六
第二天傍晚,回到据点,就听到院子里高亢的叫骂声。进去一看,是幼儿师范女红卫兵正对着一个四十一中初年级的红卫兵在叫骂。一问才知道。这个四十一中红卫兵原来是个冒牌的。其实,他只有小学六年级,由于长相比较成熟,于是,冒充四十一中红卫兵加入了我们,我们居然毫无察觉。
这个小子冒充红卫兵也还罢了,但他居然从那个大官僚资本家的家里偷了十几张侨汇劵。那个时候,海外华侨回国,可以凭侨汇劵到友谊商店购买各种市面上见不到的商品。这两条罪状还不算,这个混蛋居然还对大官僚资本家的老婆耍流氓!
说起来,这个小学生确实够早熟的了。我们当时,无论是出于阶级立场还是成熟程度,甚至根本没注意到大官僚资本家遗孀的年龄。至于美丑,更无人留心。但这个小学生居然留意这位遗孀是位小家碧玉摸样俊俏的年轻女子。并且,在批斗会的前一天,趁院子里没人,竟然让那个女人脱光衣服,打着阳伞,在他面前表演走路!
后来才知道,这是女模特在T型台上展示时装的猫步。这小子从哪里学的,居然懂得这个?
幼儿师范红卫兵是怎么掌握这些证据的?我们无从得知。但这几条罪状,都是当时纯洁的革命青年根本无法想象,更是无法忍受的。简直罪大恶极!
作为负责人之一,我觉得这个混蛋算是把红卫兵的脸丢尽了。想也没想,就愤怒地抄起一条皮带,没头没脸地狠狠抽了他几下。我仍然觉得不解恨,但是幼儿师范的女红卫兵拦住我,说,算了吧。你打人就跟挠痒痒差不多,还是让我们来吧。
幼儿师范女红卫兵打人威猛。这些天来所有打人的重担始终都是她们来承担。虽然我觉得打几下不解气,但想想这几位美女这些天打人的威猛,心说,看她们打这个混蛋也照样解气。
幼儿师范女红卫兵首领当场宣布,这个冒充红卫兵的流氓份子必须被打死,否则,无以平民愤。
这个说辞,是当时打死人之前必须要照本宣科宣布的。
打人没我的位置,我正好自告奋勇带人去把他的家人找来。我带着自己学校的两个红卫兵去那小子的家。这是,其中一个红卫兵忽然说,你们俩去吧。我看着小子就气不打一处来,非打死他不可。
我只能容许这个红卫兵留下来加入审讯。我们两个人出门去假红卫兵的家。
到了他家,我们才知道,这个小学生家庭竟然是革命干部。他父亲是个局长,妈妈也是一个机关干部。他冒充红卫兵,仅仅因为当时小学还没有红卫兵组织,为了参加革命行动,他只能冒充初中生。
他的行为,特别像电影里小兵张嘎一类的人物。人小志气大,一定要参加革命运动,为达目的,只好冒充。
但问题是他还偷窃,耍流氓,这个罪过,可不是革命干部家庭可以替他减轻罪责的。
孩子的母亲,一个文质彬彬的年轻干部,和孩子的哥哥,一个戴个黑框眼镜知识分子摸样的人,跟我们一块儿回到审讯现场,去证实那个孩子的身份。同时,聆听对他最后的审判决定。
回到院子,眼前的景象让我大吃一惊。
本来是一个干净整洁的小院。四栋高阶大屋,加两个角门的建筑格局。小院地面青砖漫地,屋前,石阶高大。但现在,北房的石阶上,是一个熊熊燃烧的火炉,火炉上支架着几根炉条炉铲。炉子前的砖地上,那个小学生已经被扒光了衣服,只剩一条三角裤衩。他赤身裸体跪在砖地上,双手被牢牢捆绑在背后。他的身后,照例是两名幼儿师范的美女红卫兵,此时,美女红卫兵手中握着的不是普通的皮带,而是由四股橡胶电线编成的像棍子般粗细的皮鞭。
这种皮鞭,外皮是电线的胶皮,内部却是电线的粗铜丝。这个很容易造成内伤的皮鞭还不够,在每位美女的身旁,还各放置着一个盛满水的脸盆!
外胶皮内金属的皮鞭已经足够致命了,还要在每次鞭打前在鞭子上蘸水。天啊,难道幼儿师范学校的美女红卫兵今晚不打算让这个小学生活命了?
母亲和哥哥站在跪着的犯人身后,母亲抽噎,即使想装样子表态,也说不出话来。因为,幼儿师范红卫兵负责人刚刚对他们宣布了罪行,并且,宣布了人民对罪犯的最终判决。
死刑,今晚必须打死。明天早上你们来收尸!
哥哥满眶眼泪,但他终于控制住悲憾,声音颤抖地代表母亲和家人表态。红卫兵小将,我们全家都支持你们的判决。我弟弟自绝人民,不得好死。红卫兵打死他应该,红卫兵的判决是正确的,我们都支持。
一家人是怎么走出院门回家去的,我已经无从得知了。因为,几日来的劳顿使得我精疲力竭,严重的缺觉令我大脑昏昏沉沉。我一句话都没说,进到西边的屋子倒头就睡。
忽然,一声畜生般的惨叫声把我从深沉的睡眠中惊醒了。我惊恐地睁眼,四周一团漆黑,只有窗纸透过来院子里的灯火。使得我回忆起,原来我睡在据点的一堆乱被子中间,而院子里的审讯正在进行。刚才的惨叫,就是那个冒充红卫兵的小学生发出来的。我摇摇晃晃地起身,到院子一看,原来,刚才是我校那个留下来的家伙用炉子里烧红的铁铲烫犯人的后背。而在火烫之前,幼儿师范学校的女红卫兵已经用浓盐水在他伤痕密布的后背上使劲儿刷过了。
如果不是畜生临死前的哀嚎把我惊醒,今夜的审讯其实刚刚进入高潮。
我从来没见到过如此残忍的酷刑,我甚至从未听说过世界上真的存在过如此残忍的拷打!我的阶级立场不够坚定,我的心肠不够狠毒,我的神经不够强硬。
我忍无可忍,制止了我校那个红卫兵的继续烧烤。但极度的困倦使得我坚持不了几分钟,当我得知拷打暂告一个段落后,我倒在破被服堆里继续酣睡。再次醒来,天色已经大亮了。
我起床,院里毫无声息,推开房门,看到昨晚的狼藉还在。只是火炉早已熄灭,皮鞭扔在地上,满地都是水,但犯人和拷打者都不在现场了。
终于有一个幼儿师范女红卫兵出现了,她睡眼朦胧。我问犯人在哪儿?她指指院角那间放棺材的屋子。
我推开棺材屋门一看,犯人仍然浑身赤裸,身上只留下一条细细的内裤。他双手被铁丝牢牢捆绑,铁丝又被一个粗绳子与支撑棺材的地脚支撑木结实地捆在一起。
我心生一股寒意。这个孩子眼看气息恹恹,还这么狠地栓他干吗?难道怕他有本事逃跑吗?
我吼来幼儿师范学校的女红卫兵,让她把捆绑双手的铁丝解开。
费了半天劲儿,铁丝终于解开了。铁丝上鲜血淋淋,我看到,铁丝早已经深深嵌入手腕的肉中了。
我喝令犯人站起来。他摇摇摆摆终于站起身来。我让人到胡同里找电话。既然这小子冒充的是四十一中的红卫兵,就让四十一中来处理这件事吧。我隐隐约约觉得幼儿师范美女红卫兵还没罢休,拷打还会继续。想起前晚在不远的院落角落里那个寂寞的年轻女尸,我觉得还是不要再增添恶行了。
让四十一中去处理吧。四十一中是男校,我哥哥就在那间中学上学。我恐惧女红卫兵,交给男生,也许能理性一些。
我的匆忙一念,拯救了一条年轻的生命。小学五年级啊。
只过了十几分钟,四十一中派来一辆三轮车。没人搀扶,一缕生的渴望支撑着犯人,他摇摇晃晃地自己走出院门,爬上平板三轮车。三轮车登走了,我转身进院,并不知道身后发生的事情。
后来得知,平板三轮车刚刚移动,犯人已经昏厥过去。四十一中红卫兵毕竟理性,蹬车的红卫兵来不及请示,直接把犯人送到附近的人民医院。幸亏交接时我交代了一句,这小子可是革命干部出身。所以,医院接受了病人。当场进入急救室,经过了不知多少轮紧急抢救,这小子接着在重症监护病房里,整整躺了将近半年时间,才渡过了危险期,保住了一条性命。
由于本能地无法接受这种歹毒酷刑,我当天返回学校,向红卫兵总部汇报了我校一名红卫兵参与的这场拷打。当天红卫兵总部贴出告示,宣布开除那位参与打人同学的红卫兵资格。
这说明,当时我们学校的红卫兵组织,还保留着一丝做人的理性。
人性的本能,使得我避免了一场罪恶,拯救了一条生命。一年以后,文革运动形势趋于平缓。那个小学生通过父亲关系,终于得以获得平反。当时参与拷打,审问的幼儿师范美女红卫兵和我校那位被开除出红卫兵的同学都被招去参加他的平反会议。而作为男三中红卫兵组织现场负责人,我并没有接获通知。我知道,前去参加平反的同学,必须忍受某种程度上的屈辱。而我,由于一闪的善念而幸免前往了。
此后,我仍然参与了其他一些炒家活动,但大都规模很小,不值得记述了。
后记。我们据点的一对半夜偷偷往下水道扔银元的老人不久就被遣送回农村老家,两个老人勉强撑持到家,就双双离世了。他们到死也没有用上早已准备好的,放在院角屋子里的一对大棺材。
离开据点前,鬼使神差地出于好奇,我亲自去西四缸瓦市的殡葬服务部,联系死去的大官僚资本家遗孀的火化事宜,顺便跟服务人员闲聊了几句。服务人员告诉我,最近火葬场完全忙不过来了。仅仅那天当天,就有上百具尸体必须火化。当天晚上,火葬场的车来了,是一辆解放牌大卡车,车上已经放了五具尸体了。女人瘦小的尸体,在卡车上,占据了很小的一块地方。
对于我来说,抄家活动已经彻底结束。回到学校以后,我再也没有参加如火如荼的文革活动。
最后,破四旧运动结束后,我参观了北京六中的一个红卫兵据点。这个据点比起其他中学红卫兵据点其实并无差别。只是,北京六中,庛邻中南海,而六中红卫兵狂得有些昏了头,竟然在学校的高墙上设立岗楼。岗楼的样子很像正式监狱的样子,但他们忘记了,一街之隔就是中共中央的所在地中南海。岗楼的高度,已经足够监视中南海内部了。于是犯了大忌,成为打砸抢的典型。我们前去参观,看到的是漆黑的监牢,肮脏阴森的刑讯室,还有固定在墙上的手铐脚镣。
现在很有一些呼声,希望当时参加打砸抢的红卫兵站起来,忏悔自己的罪恶,对历史负起责任。
我们参与那场罪恶的朋友,确实应该反思,应该反省,应该把当年的真相说出来。告诉善良的人们,告诉青年朋友,告诉后人们。让人们知道,并永远永远记得,我们曾经经历了一场给无数人带来巨大苦难的文化大革命。我们在这场大革命中,虽然单纯,虽然渴望美好,但我们却用一双最干净的手干出了最肮脏,最恶毒的事情。
难道我们还能够让文化大革命的肮脏土壤在中国的大地上继续存在吗?
我的反思很肤浅,因为我幸免于进入地狱的罪恶。人的善良会在最关键的时候,阻止恶行。我幸运地是一个心地还算善良的少年。可是,如果我当时不那么善良,如果我不自觉地被卷入文革的可怕深渊。难道我现在不更应把这种罪恶公诸于众,让世人警醒,提高警惕,不要让我们美丽的祖国再遭受这种灾难吗?
当年的红卫兵们。请你们反思,反省,反躬自问。忏悔罪行,向人民公开过往的罪恶,让中国大地永远彻底避免这种罪恶吧。
|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