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十六
一天下午,高云忽然接到梁天祥的电话,让他在天心阁等候,说有个惊喜送给他。高云刚到天心阁,一辆的士“哧”一声停在身旁,只见梁天祥从前车窗探出头,指指后门说:
“快上车!”
高云上车后,听见司机问:
“去哪?”
这时,车里一个清脆动听的女声回答:
“一直往前开。”
高云这才打量起身边的陌生女人来。那人约莫四十岁上下,穿一件粉红色丝绸上衣,脖颈上系一条异常别致的金项链,齐肩的飘发显出几分女性的柔顺,双手搭在胸前一个象征成功女士的时髦挎包上。她的眼睛美丽而不妖艳、明亮而不炫目,挎包上方高高耸起的乳峰,仿佛在默默诉说一个温馨而凄美的故事。
“你认识她吗?”梁天祥回头朝那位陌生女人会心地眨眨眼,然后一本正经地问高云。
空气顿时紧张起来。时髦女郎霎时变得异常严峻,她紧张兮兮地盯着高云的眼睛,眼神里充满期待与惶恐,仿佛她未来的命运全系于高云的这声回答。她的紧张很快感染了高云,高云一边绞尽脑汁地回忆着,一边在想为什么她会如此介意他的回答。
看见高云迟迟没有开口说话,时髦女郎终于忍不住嫣然一笑,接着怅然若失地问道:
“你真的不认识我了?”
高云一见到那熟悉的笑容,想都没想话就冲口而出:“你是朱盈盈!”
高云刚才望着眼前这张似曾相识的面孔,的确一时没想起来。后来高云反复琢磨:为什么一个自己心心念念既爱又恨想忘又忘不了的女人,他会想不起来呢?原来是他的记忆始终停留在三十年前那张不谙世事、天真羞涩的面容上。如果不是她刚才嫣然一笑,他无论如何也不能把记忆中的朱盈盈同眼前这张雍容华贵落落大方的面孔联系在一起。他不由得深深地感慨道:树会老、山会老、忧愁也会老,只有笑容永远不会老,只有欢乐永远年轻!
“你到底没有忘记我!”朱盈盈长长地吁了口气,紧张的情绪顿时松弛下来。
过了片刻,朱盈盈说出知青茶楼的名字,让司机重新返回天心阁。
下车时,她坚持将梁天祥已经塞进司机手中的钱要回来自己结了车钱,然后将高云和梁天祥带进一间十分考究的包厢。
梁天祥本想借故离开,但茶点已经端上来,朱盈盈坚持要梁天祥喝完茶再走。喝茶时高云话不多,只是默默听着梁天祥不断打探朱盈盈的情况。从他们的谈话中高云得知朱盈盈以前一直在广州做生意,她的生意很成功,有两个连锁店和一家服装厂,资产已经超过两百万,最近才将业务转移到长沙。
在他们交谈时,朱盈盈还接了两个电话,一个是员工向她请示工作,另一个是丈夫向她询问家中的琐事。看着她一会儿像个精明强悍的女强人,一会儿又变成一个唠唠叨叨的贤妻良母,高云觉得有些不可思议。
后来,梁天祥走了,包厢里顿时沉寂下来,寂静得仿佛能听见两人砰砰的心跳声。
“你还在怨我吗?”朱盈盈终于打破了沉寂。
“你怎么知道我怨你?”高云反问道。
“我在杂志上看到过你写的那首《夜莺》。我经常翻阅本省的杂志,我相信你的诗总有一天会出现在上面。后来还真的被我找到了,不过,从那以后我再也没见到过你的作品了。”朱盈盈回答。
“你走的时候为什么不告诉我?”高云问。
“我到你生产队去过,可是他们都不知道你去哪儿了。后来我又去了翠竹坡,静梅姐说你和老鬼去韶关做木工去了,她也不知道你们的联系方式,也弄不清你们什么时候能回来。当时我急得不知该怎么办,事情又不能再耽搁……”
“你为什么一定要走?”
“都是因为赖色鬼!那天家里给我寄了十块钱,我拿汇款单去大队部盖章,秘书说公章在赖支书手里,还说赖支书只在家里办公。我只好去他家找他盖章。一进门,赖色鬼赶忙泡了杯红糖开水递给我,我没接,他就自个儿放在桌子上。他接着说正想找机会和我谈谈心,还叫我坐到他床上。
“我没听他的,在靠门边一张椅子上坐下来,他只好悻悻地独自坐在床上。他先问我干活累不累,生活习不习惯,又问我想不想教书或到小卖部工作。如果那时开始招工了的话,他肯定还会问我想不想招工。我说我吃得消,想在队上多锻炼锻炼。他接下来又问我缺不缺钱花,还说可以给我买衣服买好吃的东西,都被我一一拒绝了。看见他死死盯着我的胸部,我浑身像被马蜂叮了一样难受,我一个劲催他盖章,说自己回去还要干活。
“他盖完章后,顺手将汇款单扔到床上。我起身去拿,他一下就把我摁倒在床上。他一边说好想我,一边在我身上乱摸,气得我在他手上狠狠咬了一口,趁他痛得松开手时,我抓起汇款单就跑出了门。出门时我还听见他跺着脚在骂:
“‘好个小妞,看我怎么整你!’
“出来后,我一刻也不敢停留径直回了长沙。父母一听这事,连忙帮我在浏阳县小姨妈生产队开了张接收证,让我哥哥提了一对茅台酒,陪我一块去大队迁户口。”
事隔几十年了,朱盈盈提起赖色鬼还有些后怕,连说话的声音都在打颤。后来,看见高云愣在那里半天没开口,她突然有些气恼地将一肚子委屈连珠炮似的朝高云泼去:
“你为什么一直不回我的信?我在信中什么都没敢提,因为我怕赖色鬼知道我告诉了你,会去打击报复你。我只盼着能见你的面,好当面向你解释。”
“什么?你给我写信了?我一直在等你的信呢!”高云这一惊非同小可。
“我给你写了好多封信,就是不见你的回信。我还给静梅姐写信,也没见她回。这样看来,一定是赖色鬼做贼心虚,把我寄到大队的信统统拿走了。”朱盈盈说,“要是你那几天在队上就好了。”
“你走的那天,我回到生产队了,我还在农场看见了你。”高云说。
“你看见我了?你怎么不叫我?”这一下,轮到朱盈盈大惊失色了。
“我一到生产队就听知青说你在迁户口,于是,急急忙忙又跑到你们队上去。那时天色已晚,你队里的知青说你回家结婚去了。后来老鬼见我晕晕乎乎的样子,硬拖我去农场看电影。在人群中我一眼就认出了你。”
“你为什么不叫我呢?”
“我本来打算喊你的,刚走了两步就看见你和一位高大帅气的男人在一起,你紧挨着他有说有笑的,样子亲密极了。”
“你真傻呀!”朱盈盈气得站起身,狠狠打高云几下,“那是我哥哥!”
“你们为什么会出现在那里呢?”
“到公社迁完户口,已经没有回城里的车了,我又不敢再回生产队,哥哥就在农场招待所开了两间房,打算第二天一早走。那晚正巧碰见农场放电影,我便拖着他去看电影。”
高云顿时傻了眼,心中除了懊悔还平添了无限幽怨与感慨。他想造化弄人怎么会到如此登峰造极的地步?他一时真的很难确定,棒打鸳鸯的罪魁祸首究竟是赖色鬼还是他自己!
在高云沉默不语的这段时间,朱盈盈又打了两个电话向员工指示店里的工作,还打了一个电话给丈夫,说自己有事不回家吃晚饭,要他把冰箱里配好的菜炒给儿子吃,她还告诉丈夫那件蓝色衬衣已经熨好放在衣橱里。看到自己白白失去一个如此能干如此温顺的好妻子,高云不禁懊恼万分。
晚饭吃的是西餐,这是高云有生以来吃到的最昂贵的一份西餐,他有些惶惶然也有几分得意。
分手时,高云突然问朱盈盈:
“刚才如果我没有认出你来,你会怎么办?”
“我会扔五十块钱给司机后立即下车,永世不再与你相见!”朱盈盈回答。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