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六
夜来了,张开巨⼤大的⿊黑翼。
哦,从来没有这么⿊黑的夜,能把草⾊色⾛走丢!
在远处看,整个乌珠穆草原全是⿊黑黝黝⼀一⽚片。在近处,除了
茫茫⻛风雪什么也看不⻅见了!
81 根乌尼杆⽀支撑毡包圆顶,5 5 块毡⼦子围成的哈那墙,在这⾥里
必备的锅灶座端端正正⽴立在每个牧民家的中间。
这天早晨,雪莹⽆无意⼀一瞥就瞥⻅见从毡包的天窗灌进的雪,已
经使锅盖有了厚厚的⼀一层,于是她⽴立刻往奶茶⾥里多放了些炒⽶米。
临⾛走她也没有忘记拿上刚刚收起来的⽪皮袍。
雪地⼜又冰天,穷愁⼗十九年。不,四年的⻛风霜⾬雨雪教会雪莹每
次上⻢马之前,必定得仔细检查⻢马鞍上的肚带和挂肚带的⽪皮条是否
结实?嘿,只要双⼿手⼀一扳住⻢马鞍,腾起⾝身⼦子,唰地⼀一声把右脚仞
进⻢马镫,她稳稳地坐在鞍桥中间,总有⼀一种特别踏实和放⼼心的感
觉。
哦,刚才⽟玉⾊色⻢马还原地不动,直⽴立着⼆二只⽿耳朵;它前腿笔直
站住,后腿⼸弓⼀一样绷紧。可这会⼉儿它已经带着⻛风声奔跑,发亮的
鬃⽑毛四下散开⻜飞扬着,那不就是古战场的⻛风中猎猎的⼀一⾯面⼤大纛
吗?
可是就在今天早上,⽟玉⾊色⻢马倒腾四蹄,踏着碎步,只肯围着
拴⻢马桩打转。它不停地摆动脑袋,“ “ 咴咴 ……” 地嘶鸣,这些嘶鸣
⼀一下⼦子在空阔的草原上传得很远很远。这使雪莹⼼心⽣生疑虑,顿时
有了⼀一种不祥的预感!
这时间雪莹突然想起早晨出⻔门的情景,⼼心⾥里硌噔⼀一下,就像
有把⼩小锤,⼀一下接⼀一下地敲打。
是啊,现在雪住⻛风停,她想歇歇再⾛走便翻⾝身下⻢马,牵住⽟玉⾊色
⻢马⾛走了⼀一段路。这会⼉儿,困乏的她眼⽪皮沉甸甸的,她连眼珠⼦子都
转不利索,更分不清⼜又开始⾶飘落的雪是⾃自天⽽而将,还是从地⾯面卷
起。
饿。
她饥肠辘辘地饿得头昏眼花。她睫⽑毛上的冰珠化为⽔水珠滴落
下来,滴落在她很干渴的嘴唇上。
⼿手。
她的⼿手已经冻得僵硬,⼗十个⼿手指头抻不开,她想脱下⼜又湿⼜又
重的袍⼦子,可是这⼿手解不开盘扣,雪⽔水渗透了她⾝身上棉袍细密的
针脚。于是她想把袍⼦子再裹紧些,可是⽪皮袍上的雪,融化成⽔水,
顺着脖⼦子流进她的前胸后背。
她饿极了,饿得⼼心烦意乱。
温饱。
⼈人⼈人都需要的温饱,对于她是这样迫切!眼下哪怕有⼀一点⼉儿
炉⽕火和⼀一碗奶茶,哦,半碗也⾏行!她越想就越饿,越饿就越想!
哦,阿妈熬的奶茶可真⾹香!奶茶⾥里的奶⽪皮⼦子,每个凹进的圆孔,
来回滚动着油珠。嘿,要是再放上奶酪和⼿手把⾁肉! 每年4 4 ⽉月该是
牧民打⻢马鬃烙⻢马印,⾦金吉阿妈端出⼀一⼤大盆果⼦子,全是⻩黄油炸的。
现在她想阿妈,阿妈也在想她。她知道阿妈是多么喜欢⽺羊羔
和⽜牛犊呀!⾦金吉阿妈常常⽤用下巴颏抵住刚刚出⽣生的⽜牛犊,在它⾝身
上轻轻地蹭着,还和⽜牛犊说话,给⽜牛犊唱歌!
还有海⼒力布嘎嘎教她刮⻢马汗时,告诉她:⻢马在春天出汗是出
病,夏天出汗是出⽔水,秋天出油,冬天是出⾎血。
这阵⼦子,⻛风⼜又掠过草原,夜更深了,这⻛风沁⼈人肌⾻骨。雪莹刚
才站着的时候,⽟玉⾊色⻢马还⽤用脸和嘴⾓角往雪莹⾝身上凑,可是它也累
了,脚步迟缓。可是⽤用不了多久,它⽤用⼜又⼒力喷出鼻响,⺫⽬目光如炬
地奋⼒力奔跑。⻢马镫叮铛作响,即使是雪花⻜飞旋的暗夜,那⼀一双从
⺟母胎⾥里带出的眼睛,照样看得清清楚楚!它似乎知道前⾯面还有很
远很难⾛走的路途,于是扑闪栗⾊色的睫⽑毛,泪⽔水湿润了它的瞳仁。
它知道眼下这⼀一切暗⽰示着将要有⼀一场⽣生命和死亡的顽强争⽃斗;它
越是担⼼心雪莹,那眼神就越是镇定和勇敢。
⽆无论多么困顿,只要有⽟玉⾊色⻢马陪伴⾃自⼰己,雪莹⼼心⾥里就有个依
靠!为了当初⼼心⾥里⼀一点⼉儿真实的东⻄西,她已经跑出了⼀一百多⾥里!
唉,要是⽜牛群也能够这样⽚片刻不离地跟着⾃自⼰己就好啦!
⻢马蹄哒哒,⼀一路⻢马蹄哒哒。这铁⽯石铸就的蹄声,踏碎冰凌,
穿透了漫漫⻓长夜。
雪莹再次翻⾝身下⻢马,她记得前⾯面有个塌了半截的旧棚圈,她
可以和⽟玉⾊色⻢马靠在⼀一起休息。她已经在⻛风雪中转悠得太久太久!
然⽽而在夜的峻⾊色⾥里,雪莹是如此踌躇不前!如果此时她肯向
左拐,⾦金吉阿妈和海⼒力布嘎嘎,还有奇志他们全都在那个冬营
盘。那⾥里有⽕火,⾼高⾼高蹿起的⽕火苗!若是右拐,她就有可能找到⽜牛
群!
就在她犹豫不定的时候,她茫然四顾。蓦然地她仿佛看⻅见奇
志⼀一只空荡荡的袖筒在暴⻛风雪中来回晃动,接着⼜又在雪莹⾯面前不
停地晃动。他眉尖稍稍挑起,他凝视着雪莹,⺫⽬目光如同利剑出
鞘,乍现⼀一颤。哦,其实他是更早地知道这满腔热忱满怀理想都
将成为悲的归宿吗?
雪莹哭了,她哭⾃自⼰己,也哭共赴边疆的同伴。倔强的她⽤用热
泪在温暖冻透的⼼心灵。
旧棚圈到了。
就在雪莹打算下⻢马的刹那,她才惊愕地发现:脚下的毡靴冻
在⻢马镫⾥里,如同焊接住的,⾃自⼰己早就不⽤用再忍受冻⾜足之苦。她两
条腿也冻成⼆二截硬梆梆的棍⼦子,膝头⽆无⽐比沉重!
瞬间,她倒吸⼀一⼝口凛冽的寒⻛风,⼀一股凉⽓气从脊背冲到脑⻔门!
⼀一个可怕的念头敲打⾃自⼰己的太阳⽳穴,呵,这该不是牧民们所说的
夺命雪吧?冬天下雪不化,春天的雪边下边化,会把牲畜和⼈人淋
湿冻坏,活活冻死的!于是她垂下沉重的⼿手臂,松开缰绳,⻢马鞭
从⼿手⾥里掉落了 ……
时间的银轴滚滚⽽而过,⽣生命⽤用秒计算!雪莹停留在⻢马背上,
出神地望着,雪花还在⻜飞舞;远处的群⼭山⼀一⾝身素朴,守护着这⽚片
草甸草原。如果是在晴朗的⽩白天,雪莹可以看到这⾥里狭窄的⼭山
⾕谷。
草原牧民⼀一向有助⼈人为乐的美德。雪莹不由⾃自主地望着四
周。唉,这时候如果有⼈人把她背回毡包,⽤用随⾝身携带的蒙古⼑刀剜
开毡靴,再舀来盆雪⽔水搓揉,⼀一直搓到⽪皮肤泛红略有痛感,⾃自⼰己
也许还能够有救 ……
雪莹⺫⽬目光游移,原先的⽣生活⼀一下⼦子变得那么捉摸不定,再也
回不到往昔。她⺫⽬目光游移在她纵⻢马驰骋的地⽅方,她是那么留恋⽟玉
⾊色⻢马给过她所有离地腾⻜飞的感觉!然后她才把⺫⽬目光渐渐地转悠回
来,此时此刻,她这颗始终坚强的⼼心呀,不⽆无痛楚地⼀一⼨寸⼀一⼨寸地
把执着的⺫⽬目光挪回⾃自⼰己脚下 ……
雪在⾶飘,⼼心爱的草原全都⽩白啦!雪莹知道⾃自⼰己再也坚持不了
多久,她的⾝身⼦子很快就会变成⼀一堆隆起的盈盈⽩白雪,然后是随⻛风
⾶飘散的⽩白烟。
⽃斗转星移。
雪莹滞留在⻢马背上,只觉得天地旋转。她眩晕得厉害,她的
⾝身⼦子在⻢马背上摇晃,头重脚轻地⼀一个劲⼉儿地要往下栽倒,实在⽀支
撑不住啦;她的眼睛黯淡啦!可是这时候好像有⼀一种春天的颤
动,传遍全⾝身。于是她⼜又竭尽全⼒力地睁⼤大双眼!这眼睛仿佛是⼀一
⽣生⼀一世第⼀一次睁开,她多么想再好好看看春天来到草原!
今夜 ,⼀一切都在⽣生⻓长,不可遏制地⽣生⻓长!那么,雪莹,还有
什么坦露的⼼心愿吗?
妈妈正在⻛风尘仆仆地向她⾛走来,她也是好⼏几天没有⻅见到妈妈
啦!若是听到这突如其来的死讯,根本就受不了 ……
对了,还有爸爸!在她的印象⾥里,来去匆匆的爸爸⼀一直穿着
草绿⾊色的军⽤用鞋,⾐衣服总是在伏案的胳膊肘最先磨破。常常⼀一直
⼯工作到天亮的爸爸呀,却焦急地说:“ “ 唉,⼀一个太阳不够⽤用
啊!” ” 雪莹压根不知道爸爸⽤用整个⽣生命投⼊入的⼯工作,会亮过⼀一千
颗太阳!
这时候还在⻢马背上的雪莹,安静得如同⼀一滴⽔水!她抬起头,
看⻅见满天繁星中,天河很清楚地显现出来!望着这些既远⼜又近的
星星,她真想再⺫⽬目不转睛地叫声爸爸!
瞬息之间,天空划过⼀一颗流星,带着速离的光亮。
哦,这是⾦金吉阿妈也⼼心急如焚地赶来了!她拖拉着腿脚,瘸
的更加厉害!雪莹深情地望着这位蒙古族⺟母亲,细细察看她的眼
睛、头发、前额和嘴⾓角;在⼼心脏越来越微弱的跳动⾥里,她还想最
后说⼀一句:“ “ 阿妈,别哭 ……”
启明星亮了。夜最⿊黑时,黎明最近。
这是雪莹能够和⽟玉⾊色⻢马呆在⼀一起的最后⼀一个夜晚;这是雪莹
能够贴近草原的最后⼀一个夜晚;这是⽆无⼈人知晓的最后的⼀一个告别
的夜晚。
⻛风在缓缓地吹着,雪在缓缓地下着。雪莹看⻅见牧草披着霜
雪,显得更多更茂盛了,她看⻅见经常涉⽔水⽽而过的吉林河啊,正⼀一
如既往地流向远⽅方。
现在雪莹最后将已经模糊的视线投向那条⼼心爱的吉林河,投
向收留了她整个⻘青春的草原!虽然她的肌肤她的⾝身体都在渴望拥
抱草原,然⽽而她全⾝身上下正融化为莹莹⽩白雪;雪莹感觉到压在⾝身
上的重量,正在⼀一点⼉儿⼀一点⼉儿地离开⾃自⼰己 ……
空⽓气凝固了,眼底⽣生出的星星全都不⻅见啦!这时她眼⾥里还有
⼀一道光,却没有东⻄西可照。她⼼心⾥里还有⼀一星⽕火,却没有东⻄西可
烧。她嘴⾥里还有⼀一⼝口⽓气,却说不出任何话语,她已经发不出任何
声⾳音了!尽管她还有呼吸,还有知觉,她的⾁肉体,精神和⼼心灵还
都在受苦!继续忍受⽣生离死别的煎熬,她还在想念她的亲⼈人,特
别是妈妈!突然,雪莹摇晃着从⻢马背上跌落下来,她仆倒在她放
牧⻘青春的地⽅方;仆倒的⾝身⼦子仍然朝着⽜牛群跑去的⽅方向 ……
⻛风,呜呜地低徊。雪,轻轻⾶飘着。整个蒙古⾼高原都是洁⽩白
的!
⽩白雪皑皑,映衬雪莹的脸。她捐躯时,神情凛然肃穆。现在
她全⾝身覆盖着六瓣的雪花,绵软的雪地啊,这亘古不变的爱的⺟母
地,怀⾥里躺着⼀一个僵直的姑娘!
雪花⾶飘⾶飘,雪花⾶飘落。任凭⻛风暴撕扯肆虐,凋零了,残缺
了,破碎了,⽚片⽚片都是热爱,⽚片⽚片都是⾄至死不变的忠诚!
其实雪莹倒下的地⽅方,离前⾯面的蒙古包已经不远了,是冰雪
吸⾛走了她⾝身上仅存的⼀一点⼉儿热量。
今夜 ,空⽓气⾥里阗然⽆无声。
新雪很快就遮住地上的⼀一切,也遮住雪莹曾经⽆无数次⾏行⾛走的⼩小
路。残雪在⻛风中化为⼀一道⽩白⾊色的烟尘 ……
哦,在那镀⾦金的天空中,布满死者的倒影!
⼈人们闻讯赶来,⾯面⾯面相觑,⼜又⽴立刻低下沉重的眼睑。
是啊! 今夜 ,
“ 万籁俱寂,
在河的岸边。
他们带来什么?
他们带来了⼈人的⼼心!
它不与⻛风声同静不与露⽔水同干!
⻓长⽣生天啊,
掌控⼀一切的⻓长⽣生天啊!
安慰他们吧!
你⼲⼴广阔⽆无边,
也渗⼊入⼈人的⼼心灵。
吉林河,
起伏不定的吉林河呀!
河⽔水滚滚向前 ……”
奇志痛苦极了,他从来没有这样痛苦,⽐比他断臂那撕⼼心裂肺更
痛苦!
注视着雪莹的遗容,这张脸是这样年轻和单纯,可此时此刻,
⼜又是异样的熟悉和陌⽣生!
雪莹沙狐⽪皮帽⼦子⾥里⾯面,细密的绒⽑毛粘着冰雪,仿佛是整个脸围
着个冰壳。她双颊⼆二个⽔水泡,那是严寒把她冻坏了留下的痕迹。
雪,是雪把她净化了。
这时,奇志看⻅见的却是:雪莹站在没膝深的积雪⾥里,她⼀一边⼤大
声地呼喊奇志的名字,⼀一边弯下腰⾝身,⼀一点⼉儿⼀一点⼉儿地挪着,匍
匐前⾏行,看着他的⺫⽬目光是那样诚恳和充满信赖 ……
“ 把⼿手伸给我,赶快!” ” 可是没等奇志拉她,她就再也没有了,
永远没有了!旷野上⼜又刮过⼀一些雪的碎沫 ……
哦,空空的⻢马鞍上,只有⼀一层薄冰 ……
是他带头! 51 个知⻘青他最⼤大,数呈嫣和雪莹最⼩小,可雪莹却最
早捐躯,死在这⾥里!可是他却还活着 ……
使⼈人不死的灵魂,那么雪莹的灵魂呢?
他们, 51 个襟怀⾥里,曾经有过怎样的苦⼼心和毅⼒力!就在太阳
编织的⾦金⺴⽹网⾥里,⽇日⽇日策⻢马⽽而⾏行 ……
是的,奇志相信会有⼀一场⼤大的变故必定到来,电闪雷鸣般地落
到每个中国⼈人的头顶!然⽽而,在此之前就是牺牲;看得⻅见的和看
不⻅见的⽢甘愿牺牲!
奇志不能再想了,再想就是⾃自戕啦!现在他⼜又受了伤,这内伤
⾄至死不会愈合。
思捷头发散乱,她把眼睛都哭肿了!她怀着她和丈夫的⾻骨⾎血,
所以只能单腿跪下,跪倒在雪莹⾝身旁!看⻅见雪莹就这样直挺挺地
躺着,⾝身上那件棉袍⽐比夹袍也厚不了多少!
哦,就是这件棉袍,⽩白天穿晚上盖,⼜又兜⽜牛粪⼜又揣回⼩小⽺羊羔
的,上⾯面粘着许多奶嘎巴 ……
是啊,她们的⻘青葱岁⽉月,全都穿的七⻓长⼋八短的。⽪皮裤套在棉裤
上,下⾬雨粪湿沤烟,⼩小⽶米饭焖到半夜,⼈人醒了,饭却糊啦!
最好的年纪⾥里,她们拥有过什么吗?歌声,如同路标⼀一样清楚
的歌声!
总在唱,不停地唱!饥肠辘辘就唱“ “ 江南丰收有稻⽶米,江北满
仓是⼩小⻨麦” ” ;困乏了就唱:“ “ 战⼠士双脚⾛走天下,声东击⻄西出奇
兵 兵” ” !
哦,多少次⻢马背上放声歌唱,性情在⾶飘,⼼心在⻜飞翔!
歌声,这是她们在孤零零的荒野⾥里⼀一次次地⼼心灵应答!
想到这⾥里,思捷默默地望着⼏几年都在⼀一个锅⾥里搅稀稠的雪莹,
不禁⽤用⼿手掌擦去雪莹脸庞上的雪,她⽣生怕这雪融化了,会流进这
双⽣生前特别热情的眼睛!
呵,怎么会是这样呢?雪莹的猝死⼀一如她⽣生前⼀一样安然!那
么,在她⽣生命即将终结之时,难道没有过任何表露吗?
直到这时思捷才发现,雪莹袍⼦子的前襟⾥里,怀揣⼀一本由萧三主
编的《⾰革命烈⼠士诗抄》,书的边⾓角都读得打卷⼉儿了!书⾥里夹着⼀一
封信,是写给呈嫣的。
“ 妈妈告诉我,最近去看望过你。
呈嫣,你别灰⼼心,千万别灰⼼心别难过啊!
初来乍到,我们就想着放牧,只有你悄悄地告诉我:你想当作
家,作家⼤大多来⾃自底层。
呈嫣,那你就把你现在遭遇的⼀一切都写出来吧!
等你回来,每天都在等!” ” ⼀一⾔言为定:到时候我去旗⾥里接你!” ”
太阳停住不动,⾦金吉阿妈向着浸染⾎血⾊色的⻩黄昏,伸出瘦⾻骨粼峋
的双⼿手,悲恸得⽼老泪纵横!
哦,她⼀一闭眼,雪莹正向她⾛走来,打⽼老远就⼤大声叫着:“ “ 阿
妈,⾦金吉阿妈!” ” 可能她⼀一睁开眼睛,⼜又什么都不⻅见啦呀!
“ 还我⼥女⼉儿,
还给我的⼥女⼉儿!
⻓长⽣生天啊!
掌控⼀一切的⻓长⽣生天,
我不能没有这个⼥女⼉儿! ”
⾦金吉阿妈挺起佝偻的背,⽌止不住伤⼼心的泪⽔水吧嗒吧嗒地流了⼀一
脸。她再也忍耐不住地⼤大声哭诉:
“ ⻓长⽣生天啊!
你说话呀,
你怎么还不开⼝口说话?
你知道这多可怜多可惜呀! ”
落⽇日。
这是⼀一轮⿊黑⿊黑的太阳,在吉林河畔,坠⼊入更加昏暗的彼岸。
阿妈想死,真的想死。
⾃自从她的⽗父⺟母去年相继去世,她⼀一想起⽗父⺟母就哭。哭呀哭呀,所
有的记忆都复活了,重现眼前。可是她⽣生命的⼀一部分,已经随⽗父
⺟母⽽而去!
哦,勒勒⻋车上平放着⺟母亲,颠锝颠锝,颠到哪⾥里调下来,那就
是草原上的天葬啦!
蒙古⼈人是从森林⾛走向草原的,在这草原上所有消失的⽣生命,全
都是⾃自⼰己的⽣生命!可是怎么雪莹就先她⽽而去了呢?唉,还不如⾃自
⼰己⼀一低头⼀一闭眼,往草原上⼀一扔,来换回雪莹呢!
现在她不得不活着,那是因为由不得⾃自⼰己,这个时⾠辰还没有到
来!就像⺟母亲⽣生育时的⾐衣胞,早⼀一刻晚⼀一刻都不会⻅见到!
哦,⽣生有时,死有时。哭有时,笑有时。撕裂有时, 缝补有时 !
“ “ 陶爱格,陶爱格 ……” ,
这肝肠⼨寸断的劝奶歌⼜又在阿妈的⼼心底回响!
先祖留下的勇⽓气和悲凉,只有⽆无垠的草原能容下!蒙古⼈人的⻓长
调,就是最虔诚的叩拜!
阿妈唱了⼀一辈⼦子⻓长调,可是以后她不会再唱,她没法再唱 ……
夜⾊色渐浓。
⽟玉⾊色⻢马哀伤地低头,
连同它额头正中的⽟玉点。它⼀一动不动地望着也⼀一动不动的雪
莹,从此它不愿再看别的!
它不肯吃草,⽆无论是嫩绿的⻘青草,还是储存⼀一冬的干草。蒙古
⻢马本来就是站⽴立着睡觉,现在它更是充满悲哀地站⽴立在雪莹⾝身
旁,它⽤用⾃自⼰己温热的脸挨住雪莹的脸庞。它⼀一边扑闪上扬着浓密
的栗⾊色睫⽑毛,⼀一边声⾳音沙哑地不停地哀鸣,它想这样叫醒雪莹。
夜⾊色深沉,⽟玉⾊色⻢马饱含泪⽔水,⼼心被劈开的它,满眼是泪。这时
它更加孤独,更加恋恋不舍!它记得它和雪莹共同⾛走过的路途。
远⽅方,那些更远的远⽅方,它驮着雪莹把那从未去过的地⽅方,归还
草原!
迎⾯面⽽而来的⻛风雪中它看到了这⼀一切,但是它不愿意相信。于是
它抬起前⾯面的右蹄⽤用⼒力叩开泥⼟土,⻘青草的⽓气味从融化的地上扑⾯面
⽽而来。⽟玉⾊色⻢马闻着,它闻到这亲切的味道就更加⽤用⼼心地刨下去,
终于在盘根错节的草丛下,刨出⼀一堆松软的泥⼟土。
可是它突然停住,放下前掌,⼀一⼤大滴晶莹的⽔水状的东⻄西,从它
轮廓优美的眼⾓角流了出来。它重新深谙⼈人性地静默地站⽴立着,⻓长
久地站⽴立着,它⼜又开始咴咴咴咴地仰天嘶鸣,这低沉寂寥的嘶
鸣,⼀一下⼦子传到了⽐比⼼心更深的地⽅方就有了回响 ……
草原⽆无泪。
凄美的⽉月⾊色,仿佛是⽆无声的⾳音符,⼜又响起在⽣生命尽头!
爱⻢马如命的海⼒力布嘎嘎坐卧不宁,他坐下想⾛走动,⼀一站起来⼜又
要⻢马上坐下。他费尽⼼心思才把⽟玉⾊色⻢马牵了回来,他把⾃自⼰己的⼤大巴
掌搭在⽟玉⾊色⻢马的脖梗,然后从怀⾥里掏出个⼩小瓶,从⾥里⾯面倒出些酒
精,仔细地擦着⽟玉⾊色⻢马的胸⼝口。看⻅见它鬃⽑毛打结了,便爱抚地⼀一
⼀一理顺。
海⼒力布嘎嘎想好了,到了⽩白天他会把这匹⻢马拴在阴影⾥里,晚上
再带它去旧⽺羊盘溜溜,尽量多溜达,好让它闻到新近⻓长出的阔叶
草的草⾹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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