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
六
一进腊月，胡同里下乡的孩子们三三两两的回来了，个个背着、扛着、大嘟噜、小嘟噜的布口袋：青豆、黄豆、云豆、绿豆、黍米、小米、大地瓜……张家二婶李家大妈看着归来的小农民哭得泪人赛的：宝贝儿呀——你可回来了，妈想死你了，咋成这样子啦，我还以为是换大米、换鸡蛋的来了那。
腊月二十三小年啦，哥还没回来，妈已经不是光嘴上念叨了，眼里常常挂着泪珠儿，爸也难过，我下班了在外头转悠不愿回家，屋里的空气充满了忧愁的思念，我生怕哪句话说得不得体再惹父母伤心生气……
第二天清早，门外一声高喊：电报——！爸拿着手戳出了门，进来时变了个人，强打精神颤颤微微地说：老大出事了，叫咱去一趟。
妈吓得蹲在地上哭出声：你快说老大怎么啦——！
爸指着电报说：只说出事故了，没讲怎么了。
全家乱成一团，妈非要跟着爸去，爸对我说：你在家看着你妈，你听见没有。
我点点头，爸说：你妈要是出了事，回来我找你算帐！
爸去了，三十晚上回来了，五六天的时间，爸的头发全白了，一下子老了十岁，他佝偻着身子进了家门，手里捧着一个镜框，镜框里是一张带黑边的哥的照片。妈一见就昏倒在床上，我扶着妈坐起，爸掐人中，妈长长地出了一口气后，嚎啕大哭：我的儿呀——你怎么啦，不回家看妈啦——！
后来我得知，哥是为救村里落到冰窟窿的小孩子，不幸牺牲的，被县里评为先进分子，追认了什么XX，人死了这玩艺儿有嘛用，妈说：我只要我的儿子——！
爸木然地把哥的照片放在破五斗橱上，对妈说：孩子他妈——大年三十了，给孩子煮点饺子吧，过年啦。
妈把煮好的饺子放到哥的遗像前：老大——这是妈给你包的三鲜馅的饺子，你最爱吃的，吃吧，不够吃妈还给你煮。妈的眼泪滴滴答答地掉落在冒着热汽儿的饺子上，镜框里的哥嘴角儿微微的跷着，看着家，看着我，看着妈，也看着爸，就是不说一句话……妈由抽泣到小声鸣咽，后来放声嚎哭起来，爸把头低到两膝之上，狠狠地抽着香烟，爸以前是从不抽烟的，烟蒂烧到他的手指了他也没感觉，我忙把烟蒂拿下来：爸——烧着手啦。
爸看着妈说：孩他妈——哭吧，大声地哭吧，老大能听得到，咱全家大年三十想着他那。
妈听了爸的话止了哭泣，她擦了一把眼泪对着镜框里的哥说：妈不哭了，妈有你这样的好儿子知足了，可是妈想你呀……
爸说：孩儿他妈——给老大摆一双碗筷，咱们和孩子一块吃年夜饭。
我想去拿碗筷，妈不让，她说：老二让妈去拿吧，妈给你哥去拿。
以前我是饭来张口，衣来伸手，从来没干过一点家务活儿，今晚我忙着去帮妈端菜端饺子，爸对着镜框里的哥说：大小子，过年啦，你也回来啦，咱全家吃个团圆饭。原来说好了的，你回家探亲爸就开那瓶五粮液，今儿个你回来，咱就把它打开，咱爷仨儿痛快地喝几盅，过年啦——你跟老二又长一岁啦！
爸走到破五斗橱边，去拿阁板上的那瓶五粮液，手刚抬起来，阁板突然翻掉下来，那瓶五粮液瓶嘴朝下划出一道弧掉到破五斗橱上的破嘴茶壶上，啪一声撞得粉碎，酒溅到镜框上，湿了哥的脸，妈手里拿着抹布跑过来要擦，被爸喊住：别擦，让孩子喝吧，让孩子喝吧，老大呀——这五粮液比地瓜烧好喝多了吧？
爸眼里忍了多时的泪珠儿扑簌簌地滚落在脸颊上，他一边说一边把破五斗橱上的碎酒瓶捡起来，一块尖锐的玻璃片刺破了他的手指，鲜血一滴滴地落在五斗橱的橱面上，落在慢慢浸开的五粮液酒里，一片片散浸成一朵朵鲜红的小花……
破烂潮湿的老北屋里慢慢升腾起一股浓浓的酣醇的酒香，它把清冷的年三十的家包裹起来，哥——你喝到了吗，是爸给你斟上的，这是爸给你接风的酒……
院外传来一阵阵噼噼啪啪的鞭炮声，传来一阵阵孩子们欢笑追逐的脚步声……
哥——过年啦——！我想你……
2014、10、6改编10、29
献给那些被岁月吞噬的兄弟姐妹们，让文字刻画你们年轻的面庞，让文字记载我们的故事，让这一代人永远地活在历史的长河之中……
2014、11、1 |
|
楼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