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农场往事》(续) “老子弟” ——下关风 “老子弟”是昆明女知青首先喊出来的,但是我们觉得,她们给他起这个绰号的背后,有一种十分暧昧的意思。 老子弟是个老转转。 当时我们还弄不清楚战士复员和干部转业的具体区别,把凡是从部队到地方的军人,都统一叫做老转转。 老子弟这个老转转其实并不老,二十三四的年纪,比我们大不了多少。 女知青们喊“老子弟”的时候,在不同的环境,不同的条件,不同的情况下,声调,语序,韵味等等,都各不相同。比如当着众人的面,“老子弟”三个字就喊得干脆,利落,简短,崩豆似的,听起来有点硬梆梆干瘪瘪的味道。而人少的时候,尤其是只有两个人遇到一起,叫起来就不一样了。“老_子_弟”,声音拉得长,高低轻重恰到好处,让你听起来,这个招呼不是在喊叫,也不是耳语,非常绵软轻柔,充满了女性的温馨和疼惜,足以让人心花意乱,浮想联翩。 有次在胶林里,隔着一个林带,老米线这样喊老子弟的时候,恰好被我们听见了,当时就有这样的感觉。老米线叫得十分牙长,似乎掺杂有浓烈的挑逗意思。 在高高的飞机草后边,我们捂起嘴偷偷窃笑,牙巴骨酸溜溜的,好象含了颗没有熟透的黄泡果,身上仿佛有蚂蚁子乱爬,痒酥酥的起鸡皮疙瘩。 开始我们并不晓得“子弟”是啥子意思,遇着小青酱就请教他。 小青酱对老子弟抱有一种敌意,他不屑的狠狠唾了一口,“子弟!子弟就是奶棍罗!” 我们也不晓得奶棍是啥子意思,追着问,小青酱就哈哈笑起来,“奶棍,就是二姨妈罗!” 那个时候,我们还不知道世上有“人妖”这个行当,当然也就搞不清楚二姨妈究竟是什么意思,只听到女娃子红起脸悄悄眯眯的说过什么大姨妈,从没听说二姨妈。 小青酱也不做进一步的解释,吐出一大口浓烟,甩屁股走了,显得十分的解气,舒畅,满足。 但是,我们还是没有摸到后脑壳,搞不清爽这句话的真正意思。直到多少年以后,我们才在一包土豆片的广告词上,悟出了在它身上所蕴含的哲学社会学人类学审美学等等方面的丰富内涵和某种深奥的必然联系。那个广告用的是云南一句土得掉泥巴的俗话,但是词浅意深,话丑理正,就几个字,“吃洋芋,长子弟。” 我们刚到农场的时候,置身于边疆民族一个完全的陌生地方,许多事情都搞不明白,因此对什么都感觉新鲜,对什么都爱打破砂锅问到底。遇到促狭的人,就吃了很多哑巴亏,也闹了不少笑话。 我们连队周围的山上山下,都是些傣族,景颇,崩龙族(现在叫德昂族)的寨子。白天晚上,田间林地,抬头也见低头也见。学几句民族话,就成了最初的时髦,也是为了方便。老工人和先来这里的知青,都自告奋勇当老师,叽里哇拉的教得热心,并且不时发出些莫名其妙的笑声。 我们学得非常认真,有的还翻出小本子,仔仔细细的记录,注音。学会了几句,就猫爪捞心的去应用。 见到傣族小卜少,上去就来一句,“高赫来莫”,态度十分谦恭礼貌。我们以为是在问候打招呼,小卜少的脸却胀得红红的,“啊嘎!啊嘎!”的叫着,跑得远远的。 见着挑担摆摊卖卡崩烟,卖瓜子花生的别浪,掏出钱嚷嚷着要买“麻槐”,惹得别浪瞪起眼睛唾我们。 后来才搞清爽,“高赫来莫”是我爱你的意思。见着小姑娘就我爱你,人家还以为遇着花痴了呢。而“麻槐”则是句丑话,用公狗的那个东西来骂人,十分难听,难怪老别浪要唾我们。 听老知青讲,他们也都经历过这样的作弄,昆明的北京的上海的,无一例外,先学会的都是些骂人的丑话,或是作弄人的促狭话,现在轮着我们了。 但是我们也疑惑民族语言的复杂和多变。据老工人老知青教我们,在傣族话里,麻窝是柚子,麻浪是牛肚子果,麻桑坡是木瓜,麻棵是西西果,麻我扎是人生果,麻满是鬼脸果,麻梅是水子果,都是水果。即便是容易使四川人误会的麻皮,那也是进嘴入肚子的辣椒,应用起来都不错,怎么到了“麻槐”,就变成了骂人的丑话呢? 昆明知青老胃酸说,“这算哪样!听寨子里插队的知青讲,中美建交的时候,叫他们去景颇山寨宣传读报纸,一念到‘尼克松’的名字,女人红着脸往外跑,男人就叫骂,还要赶他们走,搞得一个二个摸脑倒脑的。回来问人,才认得景颇话里尼克松的发音,和男人身体上一个不能拿到嘴巴上说的物件的发音,叠模叠样。格是怪?” 经历了这些事情,我们吸取了初涉社会的第一个经验教训,不要轻易相信任何人。还有就是没有完全搞醒豁的东西,千万别急着卖弄。 后来我们终于搞清楚了昆明人喊“子弟”的真正含义,觉得老子弟的确是名副其实。光是将近一米八的个子,就让我们这些四川耗子,地钻钻儿自惭形秽了。再加上他随时都笑眯眯乐呵呵,眼睛神亮亮的,面皮黑红红的,身材匀称,肌肉结实。一张脸长得抻抻抖抖,轮廓分明,有型有样有范儿,是周围寨子的傣族小卜少,景颇迷厄佐,崩龙姑娘心仪的对象。 老子弟人长得哪样些,并且非常注意自己的外表形象。头发经常剪得整整齐齐,梳成一片瓦,用水抿得不乱一根。随身一套洗得发白的军装,显得干练,精神,浑身漾溢一股汉子气。 老子弟的军装配了双雨靴,筒深及膝,赶街的时候套在脚上,走起路来踏得“空空”作响,象哥萨克骑兵。 开始老子弟并不这样穿,他把裤脚拉下来罩在雨靴上,说是保护表面的亮皮,免得磨花了。 老米线笑他是“土耳其”,教他说穿深筒雨靴,要把裤脚塞在里面才“犟”。老子弟试了试,果然感觉大不一样。 后来赶街子的时候,老子弟就把军裤塞进雨靴筒里,伸直腰板,昂首挺胸,肩挎筒帕,斜背一把户撒刀,刀把刀鞘上装饰着五颜六色的缨络,精精神神的走得英姿飒爽,象在部队甩正步,一路上非常引人注目。 让人搞不懂的是,老子弟的雨靴,下雨天却不穿,宁肯精着脚在泥泞里踩。他解释说,雨季天,田埂的稀泥巴,路上的车辙牛蹄凹陷脚,伤鞋子。 连里的老转转说,老子弟当然爱惜他的雨靴了,那是团长送给他的。 老子弟当兵的时候,在团部站岗守大门。有一年革命群众冲部队,要团长表个什么态。团长硬起三股牛板筋,耍民族脾气。革命群众就不得了,仗着人多势众,乱麻麻的拉拉扯扯要搞武斗。老子弟见势头不好,团长要吃大亏,顾不得许多,冲进去摔开众人,硬扛起团长就跑,免了一顿皮肉危难。 事后团长很是感激,表扬他机智勇敢,买了双雨靴送给他。 老子弟是梁河山里的阿昌族,声音土得掉渣,讲汉话也带浓浓的口音,让人很听不懂。因此在知青面前,他有些自卑,不太爱说话。尤其是面对京腔京味的李卫东,基本象是个哑子。 老子弟不爱说话,却喜欢唱歌,歌声十分悠扬动听。他经常说,我们阿昌生来犟,不哭就要唱。 老子弟在田间地头胶林山路经常唱歌,他说他唱的是情歌,但是我们听不懂,那个时候我们还不知道“原生态”这个概念。老子弟唱的歌里面,只有一首我们很熟悉。我们熟悉的并不是他嘴里的歌词,而是柔情似水的曲调。在云南,“小河淌水”这首歌,听许多人唱过哼过,老工人,知青,傣族景颇崩龙阿昌,用昆明话上海话北京话湖南话,用各种民族的话哼唱。 每次锅巴抱着吉它,和一伙知青在连队坡下鱼塘边唱歌的时候,只要老子弟在,大家都会央他唱这首歌,当然央求最恳切的,还是那些女知青。 经常唱,经常听,“小河淌水”成了老子弟的保留节目,百听不厌。 老子弟用汉话唱“叶亮处来凉汪汪”,很有韵味。他神情专注,投入,一脸深情的样子。歌声悠扬,婉转,水一样潺潺流淌,能把心里的火浇灭,能把你溶化得纯净。听老子弟长声悠悠的唱“小河淌水”,你会不由自主的闭起眼睛,在神往之中,想象幽静的山林,凉爽的微风。想象清澈的泉水,汩汩的声响。想象美丽痴情的阿妹,想象憨厚纯朴的阿哥。 我们觉得,老子弟唱歌的时候,完全融化在了歌声里面。他就是那个阿哥。 因为话少,老子弟人就显得稳重,加上他来连队的时间长些,各种农活都拿得起放得下,上级任命他当了副排长。 老子弟干副排长非常尽心,样样带头。他力气大,劳动的时候以身作则,挥起涮刀,甩起锄头,扯出呼呼的风声,让人不敢站在他旁边,生怕碰一下,挂一下,伤筋动骨头。遇到知青不懂不会的,他也不多话,三两下就自己做了。任何人喊,“老子弟!我的锄头松了!”他就帮斗结实。“老子弟!我的涮刀钝了!”他帮磨得雪亮。而且从来没有怨言,干得笑呵呵的。 老子弟仗着脸盘子长得抻抖,眼光也就高起来,私下在老转转里放了话,说这辈子一定要讨个知青做老婆。 老转转笑他是赖蛤蟆,他说你们走着瞧。 老子弟眼睛贼,盯上的都是漂亮姑娘。开始他想哄川花。川花是我们成都知青里的一枝花,高高的个子,俊俏的脸蛋,走起路来婀娜多姿象风摆杨柳。来连队晒场上卖豪甩米线的傣族别浪见着川花,拉着她的手疼爱的说,“阿莫莫!这个知青小卜少,真是项丽滴滴,象朵鲜艳的糯占巴花。”说得川花不好意思。 老子弟盯上了川花,经常抱把牙琴,学寨子里猎少的小卜毛,在川花宿舍门口叮叮咚咚的弹唱; “大河涨水沙浪沙, 一对鲤鱼一对虾。 小虾想跟鲤鱼走, 又怕鲤鱼不要它。” 老子弟唱得虽然动听,却让成都伙子很忿然,个个觉得他是在抢自己的东西,暗地里嚷嚷着要和他干架。 老子弟和成都知青的关系,一直都不错。因为川花的原因,闹到有人要动锄头动涮刀的地步。 但是当时川花已经定了要调营部,传说团里面也有这个意思,还传说县公安局要借去工作,所以她根本没有心肠说这些事情。 老子弟很快就明白了他绝对没有戏,川花走的时候他又唱; “牛不吃草不按头, 妹不跟哥不强求。 三月桃花枝枝开, 四月河水处处流。” 老子弟唱得很释然,一脸平静。 川花走了,老子弟把目标转移到了老米线身上,忿然的情绪,自然就传给了昆明男知青。小青酱暗地喜欢老米线,因此他最不得,见着老子弟就日鼓日鼓的瞪眼睛。 但是我们很纳闷,老子弟和老米线,怎么会真正好上呢?俩个人脸蛋儿倒是般配了,但是毕竟文化素养,思想爱好,生活习惯,各方面差距都太远太大。 段日火知道这件事情后说,“年轻人的事情,说不清楚。头脑一发热,人就昏了。” 我们猜想,老子弟和老米线真正好起来,肯定是在水田里开始的。 那天老胃酸耙田的时候,不晓得咋个搞的,把老牯牛整得惊了,挣脱了拖耙,在田里乱窜,溅得泥水横飞。水田里插秧的,田埂上甩秧的,人们四处奔逃。老牯牛窜过一条田埂,正在插秧的人见势头不好,纷纷躲避。 老米线立在水田中间,嚇得脚软,挪不动步,眼看大牛角就要戳到身上。 老子弟从田埂上勇敢的冲过去,把水踩得哗哗响。他拦在老米线前边,双手紧紧攥住牛角,身子伏在牛头上,使劲朝下摁,嘴里憋着劲喊,“跑!快点跑!” 牛鼻子呼呼喷着粗气,后蹄刨出浓稠的泥水。 老米线跌跌撞撞跑上田埂,老子弟的劲也用得差不多了,手上一松,水牛猛一甩头,把老子弟撂倒在水田里。牛角划过他的肋间,挑出一道血痕。 在卫生室,老米线帮他抹碘酒的时候,边抹边掉眼泪。 老子弟疼得嘴里“咝,咝”的嘘,脸上却笑眯眯的,一片阳光灿烂。 老子弟和老米线好起来,但一直处在秘密之中,暴露出来纯粹是一次偶然。 那天在橡胶林地里,有人听见老子弟非常温情的对老米线说,“迷迷,阿隔艾果果!”听见的人不知道老子弟说的是什么,以为是民族语言。说出来经人解释,才知道老子弟民族腔调说的是汉话,“妹妹,你格爱哥哥?” 后来这句话传开了,成为我们连队的经典。年轻年老的互相打趣,见面就来一句,“迷迷,阿隔艾果果!” 不知道当时老米线听懂了老子弟的话没有,也不知道她是怎样回答的,反正后来两个人就真正好上了,越来越亲密。出工收工一路,打饭赶街一块,黏得分不开的样子。 有天当着老米线同宿舍的面,老子弟拿出一把精美的阿昌“溜子刀” ,要送给老米线。 老渣筋把老米线拉到门外,小声说,“民族的小刀,接不得呢嘎,看过《五朵金花》没有?阿鹏送刀给金花,是定情物哦,想清楚!” 老米线铁了心,什么话都没有说,接了老子弟的溜子刀。 老子弟放出话来,说要和老米线结婚。这是件喜事,大家都来帮忙。腾了间房子出来,贴报纸刷石灰,弄得整齐光鲜。老子弟又扛来木料,张罗着打家具。整天笑咪乐喝,给帮忙的,参观新房的递烟倒茶,连队里洋溢着轻松欢快的喜庆气氛 老米线她爹得到消息,从昆明匆匆忙忙赶下来,不由分说,把老米线硬拖了回去。 老米线被拖回昆明的那天晚上,缩在新屋子里,嘤嘤的哭了半宿。 老米线走了,对老子弟的打击非常大。开始他还有信心,笑咪咪的说,“过几天老米线就回来了,我等着她结婚呢!” 左等右等,老米线始终没有音信,老子弟有些慌。 鱼塘旁通往外边的牛车路上,成了他打发空余时间的地方。他经常站在鱼塘边的麻桑坡树下,望着路的远处。 太阳升起来的时候,他等在那里。月亮升起来的时候,他还等在那里。 孤零零的身影,让人看着心酸。 老子弟平日爱喝两口,但很有节制,从来不醉酒。老米线走了之后,他渐渐消沉起来,经常醉醺醺的,也不那么爱整洁了,头发乱糟糟的,象抱蛋的雀窝。 那年雨季来得晚,连里抢时间进户育山扛木料,定额一人一天一根,早去早回早休息。 一天晚上,发电的手扶拖拉机熄火的时候,老伟找到连长段日火,说不见老子弟回来。段日火叫他去坡下鱼塘边的麻桑坡树下看看, 老伟说看过了,鬼影子都不见,而且老子弟早就不去路边了。还说早上进山扛木料,老子弟穿得整整齐齐,还套上了雨靴。只见上山,没见他回来。 段日火就有些着急,吆喝了几个人,点燃气灯抓起电筒,顺着一路找上山。 跌跌撞撞进到山里,把伐木的人从窝棚里吼起来,都说老子弟来过,早就扛木料走了。 返回的路上,天色阴阴沉沉,山风一阵紧似一阵,刮得人心里发凉。 段日火边走边喊大家回忆,有没有人见过老子弟。 豌豆跟在后边,突然停下来一拍脑壳,“咦”的喊了一声,说想起来了,早上扛木料的时候,在老鹰嘴见着老子弟,站在那里朝山下边发呆。 老鹰嘴是我们连进户育山路上的第一个岩子,一大块尖石头伸出去,从下往上看,象巨大的利啄。站在老鹰嘴上,山下的坝子一览无余。 豌豆挤到段日火身边,“我以为他看见了啥子,伸过头去,坝子里空蒙蒙的,一样东西都莫得。” 众人赶紧去到老鹰嘴边,气灯把岩子周围照得通明,底下却一片昏暗模糊。 段日火爬在地上,用手电筒朝下边扫。老伟也爬在他边上,眼睛顺着光柱移动。一会,老伟惊叫起来,“左边,喔!再过去点,草棵棵头,有根木料!”声音在寂静的夜色里十分碜人。一会, 老伟又叫起来,“下边,再下边,坎坎下边,有个人!” 大家都慌了,一窝蜂凑过去看。岩子底下,果然黑乎乎的躺着个人。 段日火嚇得没有主意,牙齿得得得的响。豌豆人小身子机灵,自告奋勇顺岩子慢慢爬下去。 “是!是老子弟!血流了一大滩,莫得气了!”豌豆在下边喊,声音带着惊恐和哭腔。 喊音才落,半空中轰隆隆炸了串响雷,雨突然哗啦啦铺天盖地下起来。 第二天,营里团里都来了人,冒着雨在山上忙碌了半天。他们回去后不久,给了连里一个结论,说老子弟不慎坠岩,因为是在扛木料的上班途中发生的事情,定性因工死亡。 连队里的知青和老工人,都不相信这个结论,但是闭口不议论。 只有豌豆嘴巴快,说老子弟绝对不是跌了岩子,他是故意跳下去的。 段日火瞪了他一眼,抬手一巴掌,拍得豌豆吐舌头。 那年第一场雨,憋足了劲似的,淅淅沥沥下了整整一个街子。 后记:作者是云南瑞丽的知青,写了很多知青生活,我把他的文章推荐给战友们。希望大家喜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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