本帖最后由 雷午寨主 于 2021-3-11 17:40 编辑
“我们走在大路上,迎面来了一群别浪(傣族大嫂),瘦的瘦来胖的胖,不见一个好模样……,” 龟儿子的锅巴经常这样,崴歌随时挂在嘴上,人还在坡底下不见影子,大声武气的嗓门先到了跟前。 傍晚收工,锅巴去了趟71号界桩,回来抱了把吉它,喜滋滋的脸上,笑得象朵盛开的糯占巴花,嘴里大声吼着歌。 锅巴说,吉它是请人从缅甸芒秀街那边带过来的,二手货,虽然旧了点,但是日本牌子,叫伊班娜,听起来象个外国女人的名字。 锅巴买吉它花了整整一百块钱,掏光了箱子底,还借了三十。接下来的几个月,锅巴的日子就过得非常拮据,烟瘾发了的时候,挨屋子窜宿舍,嬉皮笑脸的蹭毛烟抽,实在蹭不着就拣地上的烟屁股。 手头紧巴巴的,但是锅巴过得有滋有味。一有时间就溜去允井寨子,找插队的昆明知青学弹吉它,回来崩崩咚咚练个不停。老工人不好说什么,知青就有人爬起来喷痰,“锅巴你个龟儿子的,三更半夜不睡觉,弹你妈的命。再弹,再弹老子们给你砸球了!”吉它声音就停一阵,过一会又响起来,在寂静的夜里非常清晰。 锅巴买吉它的初衷,只是为了赌口气。 他隔壁的钱老咪,从昆明带了把蚊子铃(曼陀铃)下来,当成宝贝,轻易不给人摸。锅巴眼馋,死皮赖脸的巴结,能否玩一会,还要看钱老咪的心情和脸色。 那天钱老咪心情不好,锅巴碰了钉子,回来恨恨的嘀咕,“一把破琴,拽个鸡巴!明天老子买个大的,球大爷赖烦借你的!”
锅巴是成都知青,爱哼哼几句,随便用什么曲调,都能编几句崴词唱起来。 排队打饭敲着口缸,他唱“我想吃只鸡,没有人民币……,”收工路上见着小卜少,他唱“路上走来的阿拉莫(景颇语,老大妈),请问你要禾那点……,”逗得卜少们“阿嘎!阿嘎!”的大叫。买了吉它,他最爱用汉话傣语夹杂着弹唱,“芒秀街,咪豪甩(卖饵丝),两毛钱,京(吃)一碗。高咪冷新告把(我只有一毛九分),就木京乃(吃不成)!” 月底的时候,锅巴经常唱得口袋羞涩的知青很伤感。 有次营部的医生老柯来连队,听锅巴唱了半天,未了摇摇头叹息,“我家锅巴,生不逢时呐,可惜得啰。” 当时我们不理解老柯脸上的黯然,还逗他说“老柯,你说话小心点哦,警防有人告你攻击新社会哦。” 据说营部宣传队曾经看上锅巴,想调去整个角色,后来又说他经常唱些筛偏打网的崴歌,怕惹麻烦,只好作罢。 锅巴的歌唱得一般,但嗓子非常有特点,浑厚,磁润,稍带点沙哑的嘶声,这种声音很有魔力,容易吸引异性。 他的嗓音在当时显示不出特点,多少年后成为一种流行,无论男歌手女歌手,拥有这种嗓音,就拥有了数不清的粉丝。 可是在那个严肃的时代,我们并不理解,也不会欣赏,反而笑他是烟锅巴嗓子。烟锅巴嗓子喊起来罗嗦,后来简化为烟锅巴,再后来干脆再简化为两个字,锅巴,而且成了他的绰号,在很多场合理直气壮的光荣取代了他的名和姓。 锅巴弹吉它开始手法很青涩,断断续续的老是打咯噔。但是很快就弹得象回事了,而且越来越熟练,琴声也悠扬动听起来。 锅巴在月光下弹琴的时候,渐渐的没有人骂他了,有的还习惯了在琴声中安然进入梦乡。 崩崩咚咚的吉它琴声,使人感觉我们贫乏的生活中,有了些不一样的东西,辛劳而苦寂的日子,就显得轻松,流逝得快一些。
傍晚,连队坡脚的鱼塘边上,渐渐热闹起来。芭蕉林丛中,麻桑坡树下,凉风习习,琴声悠悠,成了知青消磨黄昏时光的地方。 那个时候,盛行语录歌一类的革命的东西,适合年轻人唱的歌曲很少。好听的不能唱,能唱的不好听,知青就背地里传唱一些地下流行的歌曲。 唱这些歌曲很危险,平日都是偷偷哼哼,小声唱唱。 有一天唱歌的时候,大家都忘了禁忌,唱得专注,动情,放纵,结果就出了问题。 那天是八月十五,一个平淡得象水一样被遗忘了的日子。 晚饭后,锅巴抱着吉它,来到鱼塘边。他靠在一棵麻桑坡树下,裹了支毛烟叼在嘴上,“我听说我的爱人流浪在台北,为了她东奔西跑我的心已碎……,”锅巴的声音含糊,毛烟粘在嘴唇上,烟头一翘一翘的晃动。 鱼塘边慢慢聚满了人,听锅巴唱,“那西班牙骑士,他守在战壕里,用六弦琴来伴唱着歌曲……,美好时光,总要消逝,请记住我的话,别把我忘记。” 知青们坐着的躺着的站着的,男声女腔一齐唱起来,“我们美丽的勐卯,项利哟勐卯,它象一只金色的翠鸟……,” “有一个美丽的地方,傣族人民在这里生长,密密的寨子紧紧相连,那弯弯的江水哟绿波荡漾……,” “曙光象轻纱飘浮在滇池上,山上的龙门映在水中央,象一位散发的姑娘在梦中,睡美人儿躺在滇池旁……,” ……。 月亮升了起来,高高悬浮在半空,黄溶溶的硕大得沉甸甸。夜空澄清,天幕碧蓝,令人心旷神怡。偶尔有丝丝片片的云絮,飘过月轮,静静的黄月于是显得灵动。背后高高的户育山,罩在一片朦胧的黛青之中,深邃而又神秘。 有人喊,“月亮!好大的月亮!” “今天是八月十五哦。” “妈哟!中秋节都搞忘了。” “成都的月亮有莫得这么大哦。” 提起家乡,鱼塘边突的一片寂静,人们沉默起来。歌声象被一阵山风吹走,消失得无影无踪。 过了好一会,吉它又轻轻弹奏起来,琴声有些忧郁,悲伤。 “望断蓉城,不见妈妈的容颜,”锅巴小声唱。 “灯残楼静,难赖五更寒,往日的情景,更显出眼前的孤单,”有声音加入进来。 “梦魂何所依,空有泪涟涟。几时才能回成都,妈妈呀!几时才能回到故乡的家园,” 更多的声音加入到歌声里。 “那滔滔的锦江水,那壮丽的人民南路,依旧是当年的情景,只有你的女儿啊,已经陷入了绝望的深渊,可怜你的女儿呀,正在遭受那无尽的摧残!” 歌声带着轻轻的呜咽和抽泣。 知青歌曲,是一条长长的绳索,把思念和乡愁紧紧系在一起。 四川的才唱完,北京的接着唱起来,“深深的回忆,悠悠的思念,童年啊少年,还依稀可见。春风杨柳情切切,一抹深秋意绵绵。同窗好友都不见,从此相隔万重山,白发双亲愁无言,谁知无言似有言。” 锅巴拨着琴弦,头几乎垂在吉它上。 “久久的凝望,长长的哀叹,人生啊漫漫,心里好孤单。烈日炎炎心无奈,雪花飘飘更心寒。故乡校园都不见,热泪滚滚湿衣衫,醉卧田间垄中苦,故乡校园都不见。” 吉它停了,歌声也停了。毛烟袋子在人群里互相传递,抽烟的不抽烟的,都裹一支含在嘴上,鱼塘边的夜色里,象明暗着大群的萤火虫。 “离别这里不知多少年啊,怀念故乡,望了又望,眼前只是一片,寂寞和凄凉。什么时候,才能回到我梦中的家园,静静的夜啊,冷冷的风啊,思乡人断肠。” 吉它的声音很轻,幽幽的,象飘浮不定的思绪和浓浓的怅惘。 “星光暗淡,唯有夜半起床,遥望故乡,望了又望,心里只是一片,心酸和迷茫。什么时候,才能见到我白发的爹娘,无尽的辛酸,难言的惆怅,前途在何方!” 鱼塘边聚满了人,唱歌的声音却越来越低,掺杂着抽泣和哭声,气氛十分凄然。 夜风从山上一阵一阵刮过来,在树的枝叶上摇晃出嗖嗖的声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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没过几天,营部来了通知,说有人反映,知青聚在一起唱反动歌曲,要求迅速查清楚。 连长段日火和指导员分析是牛小驹偷偷告的状,就推给他处理。 牛小驹没有办法,硬着头皮接了手。他从营部警通排喊了几个人来压阵,背着枪在开会的棚子里外转悠。北京的上海的昆明的成都的知青,全部集中在棚子里,一个个阴区区的闷着头没有声音。 牛小驹蹦着跳着要大家揭发,喊了半天无人搭腔。 他背起手慢慢溜过去转过来,眼睛直勾勾的盯着一排排垂下的脑壳。 牛小驹转了两圈,突然发出一阵“嘿嘿嘿”的笑,声音阴冷,尖利,刺耳,象威虎山的座山雕。 垂着的脑袋齐刷刷抬起来,只见着牛小驹走出去的背影。 棚子里“嗡”的发出一阵响动,个个转身伸头朝外边探看。见门口横着的枪,又缩头坐下来。 牛小驹风一样冲出去,又风一样冲回来,扛着锅巴的吉它,身后边跟个警通排,端着撬开的小木箱子。 锅巴“嗷”的叫了一声,跳起来要冲过去,旁边的人死死拽住他不放手。 牛小驹把吉它靠在竹笆墙上,从木箱里拿出本书,举得高高的。他指着锅巴吼,“铁证据如山,都在这里,赶快交待,你是怎么领头的,还有”,他扬扬手中的书,“外国歌,哪里流窜进来的,老实交待!争取宽大处理。” 牛小驹手里的《外国民歌二百首》,是李卫东留给锅巴的,平日都锁在箱子里。 锅巴镇静了一下,脸上露出奇怪的笑。 他甩开旁边的拉扯,对牛小驹说,“我交待,我彻底交待。”边说边走到牛小驹身旁。 “来!我指给你看,在这儿。” 锅巴的神色口气显得轻松,牛小驹反倒有些楞。 锅巴从牛小驹手上取过书抖了抖,“看嘛!在这儿。” 牛小驹伸过头,锅巴趁他不防备,一肩膀撞得他跌坐在地上。 锅巴飞快的翻开书,撕了一角塞进嘴里,使劲的咀嚼。 旁边的两个警通排慌忙扑上来,扭住锅巴的胳膊,狠力朝下摁。 锅巴拚命挣扎,脚下又蹬又跳,带着他们一齐仰面倒在地上。 牛小驹扑上来,一只手揪住锅巴的头发,一只手掏他的嘴。 锅巴的手脚被压得死死的,动弹不得,牙齿咬得紧紧的,鼻子呼呼喘着粗气。 牛小驹撕不开锅巴的嘴,抡起手掌扇耳巴子,“啪!啪!”的声音清脆得触目惊心。 锅巴的头左右扭动,喉咙里发出“嚯!嚯!”的怪音。他的嘴角流着血,喉头滚动,使劲把咀嚼的纸浆硬吞进了肚子里。连队里的知青都晓得,那本书上面,李卫东送给他的时候留得有话和署名,纯私人性质。我们猜想,锅巴是不愿意给她招惹什么麻烦。 棚子里的知青和围在棚子门口看热闹的老工人,轰的乱起来,有的上来拉架,有的七嘴八舌劝解。 棚子外面有人在球场上使劲吼, “干架罗!干架罗!” “了不得啦!打死人罗!” 段日火和指导员挤进人群,棚子里顿时安静。 牛小驹爬起来,头发零乱,满脸尘污,甚是狼狈。 警通排还扭着锅巴不放,段日火挥了挥,他们很不情愿的松了手。 锅巴衣袖被撕破,他拍拍尘土,抹了一把嘴角的血,眼睛里全是恨恨的凶光。 牛小驹把书和吉它杵到段日火和指导员面前,气呼呼的不说话。 段日火接过书哗啦翻了一下,“外_国_民_歌,也没有多大问题嘛!情啊爱的,小资产阶级,是不是?”他对指导员说。 指导员没来得及接话,牛小驹抢着说,“他撕了嚼了证据,他们,还唱反动歌,攻击文化大革命!攻击毛主席!” 指导员故意“哦”了一声,“还有这个事啊?” “当然有啰!你听听他们唱的什么,‘陷入了绝望的深渊,正在遭受无尽的摧残’,还有,‘眼前一片寂寞凄凉,辛酸迷茫,’还攻击知识青年没有前途,不是反革命是什么?”牛小驹嘴边泛着白沫子,说得又急又快。 段日火脸上很严肃,但是看得出来有点装。 他提高嗓门,“还了得!这些都敢唱。哪个唱的?哪个听见了?说!交待清楚。” 棚子里气灯的光亮寡白,稍远些就一片昏暗,阴影里有人喊。 “没有哪个唱!” “没有唱!” “反正我是没有听见!” “是嘛!没听到!” “我也没听见!” “狗日的耳朵才尖哦!” “哪个龟儿子听到了!” 人群里七嘴八舌,高喊低叫,乱麻麻一片。 后来有人私底下吹牛,说是看见段日火眨眼睛暗示,才带头喊的。但是马上就遭到众人喷痰,“狗日的莫乱讲,要当汉奸害人嘎。”说话的脸一红,立刻哑了口。 牛小驹气急败坏,冲到人群前,“哪个说没有唱,唱了!就是唱了!我听得真真的。” “没有唱!” “唱了!” “没有!” “没有!” “没有!没有!就是没有!” 牛小驹和众人抵起扛来。 段日火装出一脸无奈的样子,“咋个整呢!你说听见了,他们又都不承认,死无对证,咋个整!” 牛小驹扯起嗓子,声音骤然提高许多,“搞清楚啰!这可是政治问题,哪个要包庇,一样论罪。” 段日火神色顿时阴下来,马起脸不说话,扭头看了一眼指导员,蹬蹬蹬蹬,火冲冲的走了。 段日火的动作很有意思,蓦的把棚子里的眼睛,都齐斩斩的引向了指导员。指导员干咳两声,“要这么说,问题就严重了,我也不好表态。交营部,交给营部处理!”指导员说完,也拔腿蹬蹬蹬走了。 牛小驹站在那里很尴尬,脸上不停变着颜色。他楞了一阵,背起手朝外走,走了几步又冲回来,抓起吉它扬手砸在砖柱上,吉它“砰”一声碎成两段,断弦象被砍了头的蛇身,不停的颤栗,发出轻微的嗡嗡声响。 我们被牛小驹的举动惊得呆住了,觉得他砸的不仅仅是一把吉它,狗日的砸的是我们已经非常脆弱的生活。
锅巴被警通排五花大绑押到厨房旁边的的杂屋锁了起来,说明天早上带去营部。 当天晚上,杂屋檐下的通风口被撬了,锅巴消失得无影无踪。 牛小驹嚷嚷说是有人故意放的,营部保卫组来人查看,结论是他自己挣脱绳子,撬窗逃跑,和别人无关。 锅巴失踪了。有说他躲进了户育山,有说他去了缅甸,还有说他跑回了成都。 过了一久,从芒秀街那边过来的傣族小贩纷纷传说,缅共的宣传队里,新来了一个汉族小卜毛,抱着把叮叮咚咚弹的琴,唱歌唱得利的的,好听多多,阿麽麽!象老赞哈一样,能把人的眼泪唱出来。 我们猜想,他们说的那个小卜毛,肯定是锅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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