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难忘的木匠生涯》第二十三章再起波澜之一作者董连峰

连峰

第二十三章、再起波澜

    “大圣”走后，我忙着分类整理从团部陆续托人带回的、那些尚待进一步精加工的木工工具。不久，指导员来了。看到他推门而入，我连忙放下手中的工具，快步迎上前去，并以下级对上级应该有的礼貌和他打招呼。指导员似笑非笑地略微点点头，也不答话，慢条斯理地走到土炉旁，小心翼翼地摸了摸铁皮烟筒，转过身时似乎又对洁净而且明亮的玻璃窗产生了浓厚的兴趣，直到逐个窗户检视完毕后，才漫不经心地询问道：“还没有生火呀？”

    “昨天晚上我们连夜加班……，一直到下半夜，是为积肥班抢修一辆小推车，说是等着急用。因为时间太晚，又过度疲劳，临走的时候忘记给火炉加煤封火了。”这是实情，我加着小心回答，只是刻意回避了在连长家里吃夜宵的事。事实上，夜宵才是我们忘记封火的主要原因，但在言语之间却流露出明显的急于表功的意味。

    “你们应该好好感谢老四连的同志对你们工作上提供的大力支持。”指导员不紧不慢地说，一双眼睛却注视着窗外那些排着整齐的队伍，唱着革命歌曲去麦场干活的人。

    他的话让我感到很吃惊，显然他并不关心我们是否连夜加班，以及室内是否生火的事，却出人意料地把四连提供的相关支持当作交谈的切入点。

    指导员此话是何用意？尽管乍听上去只是一句轻描淡写插入语，但又很值得寻味。话语既出其不意，又简单直入，如果说此话具有褒奖之意，可说话的语气又是那么冷冰冰的，似乎含有某种不可言明的目的，好像是在暗示我：连队里就没有什么能够瞒过我的事。那么，他是不是另有别的什么用意呢？突访木匠坊本身，而且话里有话，似乎并不寻常。

    总之，他的举动既让我感到好奇，又让我感到奇怪，甚至觉得惊奇。“大圣”只身骑马去四连借用修车工具和部分零配件，仅仅才是隔夜的事，而且还是发生在晚饭后，天也黑了，他居然知道了。我实在无法猜透，究竟是谁那么嘴快，难不成他真像别人说的那样，长了一双千里眼，外加一对顺风耳？但愿孙大姐请吃夜宵的事，尚未被那些甘当暗探的人也当作“消息”扩散出去！否则难免不被指导员时常信手拈来当作“辫子”揪。看着指导员始终面对窗外一副沉思的样子，我又不便插话，只好站在一边胡思乱想。

    不等我从胡思乱想中完全回过神来，指导员却突然转移了话题，似嗔似怪地轻声说道：“你对你自己在团部所犯的错误有什么新的认识吗？你的检讨书我看过啦，完全是在为你自己错误行为开脱责任嘛！这种避重就轻，文过饰非的态度也算是在检讨哇？”见我满脸疑惑，似有与之争辩的意图，他加重了语气继续说道，“为了方便开展工作，党支部本想尽快任命你为修理班的班长，但是，团部的蒋干事刚刚还在电话里追问我们对你的处理意见！”他抬起头，眯缝着两只满含多种含义的眼睛，紧紧地逼视着我，既有警告，也有期待，面色看上去也比先前更加严肃了些，却并不急于表示什么，好像故意给我时间去琢磨蒋干事的真实意图。随后语气才略有缓和地继续说道﹕“作为连队的指导员，到现在为止，我竟然不知道你究竟犯了什么错误，让我如何为你向上级领导去做解释啊？这一点你确实让我感到很为难嘛！看来，任命你为修理班班长一职，还需要向后拖一拖，否则不避避眼前的风头，蒋干事那一关你就很难过得去。”

    自打进门，指导员脸上的表情始终不阴不阳，不温不火，说话也是不紧不慢，看似东拉西扯、顾左右而又言他，一副漫不经心的神态，却总是让人觉得绵里藏针，处处是锋芒，好像是在存心敲打我，这让我既感到茫然，又十分紧张。

    关于顶撞蒋干事的问题，我坚信自己已经在检讨书中详细说明了事情的原委，而且是非曲直，一目了然，怎就成了避重就轻，文过饰非了呢？我一直以为，尽管指导员颇有城府，喜欢整人，但也是一个精明练达的领导者，在上级领导机关，他同样广积人脉。因此，在对蒋干事倚官仗势、滥用职权等卑劣行径的了解上，他绝对不会比连长知道得少。如果我的推测不错的话，那么指导员此番话语的真实目的又是什么呢？听他说话时的口气，好像并不完全是出于对我的责怪那么简单，特别是那句“你让我感到很为难嘛！”，好像话里有话，这其中的含义，实在是让我感到费解，但又确实值得玩味。

况且，指导员应该清楚，蒋干事通过电话追问对我的处理意见，明摆着是在给连队的领导施加压力，试图假借他人之手而消除自己心头之恨的目的更是显而易见的。既然如此，指导员又何必如此为难，又何必阴阳怪气地指责我对所犯错误的认识不够深刻呢？迫于蒋干事背靠大树的淫威，指导员即可虚与委蛇，做足表面文章。亦可假戏真做，索性即刻拿我“开刀问斩”，以示俯首听命，从而获取上级领导对他的信任。总而言之，这都是指导员权利范围之内的事，他完全可以权衡利弊，审时度势做出有利于自身的任何选择，又何必“按下牛头强饮水”，一定让我去认错呢？而我，又怎能违心揽错，去做那种自欺欺人，硬往自己身上泼脏水的事呢？

    “我不该用简单鲁莽的方式去顶撞蒋干事……”既然指导员过问此事，我决意按照检讨书的内容老调重弹，坚持自己实事求是做人的基本准则。

    然而，指导员显然是有备而来的，他并不打算给我任何解释的机会，或许根本就没打算听我做解释，他毫不犹豫地打断我的话茬儿说：“当然啦，你也不必有太多的顾虑和太大的压力，关键还要看你自己今后在各方面的实际表现。我希望你能一如既往地努力做好本职工作，进一步加强马列主义和毛泽东思想的学习，不断提高政治思想觉悟，学会认真思考问题，多为自己政治上的进步去着想。作为连队的政治指导员和党支部书记，我也会时刻关注你的进步，也会给你必要的帮助的。但是，你可不要辜负了连队的领导对你寄托的全部希望啊！”

    话说到此处，我仿佛才从指导员所（精心）编织的浓云密雾里突然见到了天日一般，或者说有了一种如梦初醒的感觉。连队的现任领导确有好几位，可在眼下是谁对自己寄予了厚望呢？所谓“连队的领导”不过是指导员给他自己多加了一层冠冕堂皇的外包装，既给我留下了想象的空间，又不希望给人留下他在拉帮结派的把柄而已。那句“我会时刻关注你的进步，也会给你必要的帮助”，突出了一个“我”字，才是他真实意图的全部内涵。言外之意，只要我不辜负了他的希望，只要我看对了风向，跟对了人，一切都不是问题。所谓“还不知道你究竟犯了什么错误……”，不过是在暗示我对他不够尊重，回到连队之后没有在第一时间首先向他去做汇报而已。至于“班长任命、避避风头…”之类的话，那更是如同钝刀子割肉不觉痛，但却实实在在地让人痛在心里！他先是云里雾里地连续敲打你，接着就拼张蓝图给你看，这正应了那句老话“打你一巴掌，再给你一个甜枣吃”。此人的心思如此缜密，心机如此老道，我真是五体投地，彻底服了！

    再想想自己刚才的表现有多蠢，因为他是连队的主要领导者，所以一心想着应该对他表示出足够的尊重来。然而，他却丝毫不为所动，当你顺着他的思路说东，他却刹车急转，又在悠然言西了，好不容易抢过了话头，却又被他执意打断。明明是他把自己耍得团团转，可自己还在捕风捉影、费尽心思地去揣摩“圣意”，结果反倒是竹篮子打水，枉费了心思。

    我不由得偷眼看了看指导员，佩服、疑惑、警惕、惶恐等复杂的情绪立刻交织在了一起。这还是我第一次如此近距离地面对面与他接触，他的脸色还是那样不阴不阳、不温不火，只是他那一双似笑非笑的眼睛，始终都闪烁着仿佛可以洞穿一切的冷光，令你周身发冷，浑身不自在，迫使你只想远远地离开他，而且越远越好，越远才会觉得越安全！

    在一切都需突出无产阶级政治的红色年代里，连队的政治指导员集党、政事物一手抓，是名副其实的一把手。指导员恰好又是一个权力欲极重的人，连队里的大事小事，倘若不经过他的点头同意，就很难办好，办彻底。在连队里，很少听到有人说他专横跋扈，实际上他又一向说一不二。从来没人见过他声色俱厉地当众把那个吊儿郎当的落后分子骂得狗血喷头，平时也从来不大声说话，但声音的穿透力好像极强，也极具威慑力，即便声音很小，那些身上但凡有点儿“烂事”的人，听到后都会远远地及早溜开。每逢召开全连大会时，只要是他走到前台，哪怕脸上露着笑容、但却不乏锐利的眼神扫视一下坐满礼堂的人群，原本乱哄哄的礼堂里顿时就会变得鸦雀无声，所有的人全都静静地盯着这位在正式场合一向严肃但并不严厉，却又总能让人感到不怒而威的人。个别屡教不改的落后分子甚至把他形容为“咬人不叫”的狗。

几个较好的战友曾在私下里议论说：指导员工于心计，为人极有城府，无论是喜是怒，都能不露形色，说话做事都有极强的目的性，但却没人能够看得透他，这也是他最令人感到可怕的一面。他的所作所为往轻了说，是工于心计，往重了说，就是阴险狡诈。他的拿手好戏，就是狠抓阶级斗争，口头禅，就是时刻注意阶级斗争新动向。一旦有人得罪了他，无一不是他的眼中钉，言行稍有不慎，便会成为他口中的阶级斗争新动向，甚至可能成为被“专政”的对象。一位热心于连队板报宣传工作的义务报导员，针对整顿党风运动所取得的阶段性成果，在一次板报宣传的专栏中，刊登了一篇题为《领导干部更需要学会正确对待批评与自我批评》的文章。尽管文章的中心内容仅仅是希望连队的领导干部，尤其是作为党政一把手的指导员，应该广泛且虚心听取群众的意见，认真改正官僚主义和主观主义的工作作风，以利于促进连队各方面工作向更好的方向发展。然而事后不久，听不得任何“杂音”的指导员竟然利用一次晚点名的机会，含沙射影、不点名地指责这位报道员说：“作者的家庭出身不同，他的阶级立场和政治倾向必然不同……，对于他们的某些观点，我们必须透过现象看本质，密切注意阶级斗争的新动向。”

    为达到某种个人目的，他常常刻意制造一些紧张气氛，以便游刃有余地驾驭某种事态的发展，并以此向人们显示，他才是连队里一切行政事务至高无上的主宰者。他绝不容忍那些对他抱有成见的人，尤其那些可能对他构成直接威胁的人，他总会利用、或者蓄意制造各种机会，或明或暗地不断进行敲打，甚至不择手段进行打压，直至将其彻底制服，或调出连队。即便是在整顿党风的运动中，一些战友出于公心，本着对连队的生产建设和未来发展负责任的积极态度，对他本人提出善意批评的人，事后他都不会轻易放过。他会利用一切可以利用的机会和手段对其实施报复，比如在工作上，在加入党、团组织上，甚至在兵团范围内的招工和上大学等一系列的问题上，他都会频频地给你设置障碍，处处掣肘你。

    他也非常善于玩弄权术，在平时的工作中，凡与连长接触过多，关系较好的班排长，他要么假借某事暗示对方不要站错队，要么通过上层关系，借故将其调到其他建制单位，总之他绝对不会放过任何一个可以为他自己树立权威的好机会。据我所知，一排的二班有位战友在收工途中路过连队的猪圈时，看到圈舍内悠然坐卧的肥猪惬意地享受着温暖的阳光时，信口一句玩笑说：“看呀，这些肥猪多自在！好吃好喝，还不用干活。”事后不久在一次政治学习活动中，竟被指导员斥责为：“这只是玩笑那么简单吗？这是贪图享受、好逸恶劳的资产阶级思想在作祟，是对社会主义制度发泄不满。”还责令一排要严厉对其进行批判教育，这种借故玩弄权术、显示权威的意味极其明显。

    “大圣事件”之所以持续发酵，还差点被定性为政治事件，指导员正是台前幕后的主要推手。否则的话，寻常一句消极的牢骚话，怎么就会轻易地演变为“政治事件”了呢？当我最初听到此事的时候，同样也是百思不得其解。直到“大圣”调到修理班后，来自一排的一位战友才悄悄地为我解开了其中的谜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