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难忘的木匠生涯》第三十一章回家探亲之漫长旅途之五

连峰

(上接《难忘的木匠生涯》第三十一章回家探亲之漫长旅途之四)

    平心而论，车厢里的夜色并不美，狭小而又拥挤的空间也不温馨，既看不到漫天的繁星在惬意地闪烁，也不在花团锦簇、朗月华光下，更不能在情深意切的状态下，倾听到山间那醉人的潺潺溪流声。但是，这浪漫之夜毕竟只是属于眼前这对热恋中的情侣的，我深信，在他们深情对望的两双热眼中，已经没有了水色山光、碧空和明月，没有了拥挤在狭小空间里昏昏欲睡，或梦在异乡、且即将与他们擦肩而过的乘客们，也没有了凡俗尘世间的一切。在火辣辣的一双足可搅乱恋人心弦的眼神中，只有倾心所爱的唯一心上人，那是仅仅属于这对恋人之间私有的、也是他们各自眼中的一片天、一片地。

    我眯缝着眼睛，忍不住还要不时地偷眼去看看他们，与此同时，也在自己的心中愈加理性地暗自揣度着：在这块巴掌大小的地方，或许不能使他们随心所欲，爱得那般如痴如醉、轰轰烈烈，但是，两颗烈火般滚烫的心碰撞在一起，必定会激情涌动，碰撞出炽热的火花。真可谓：情满乾坤，浪漫无限！我触景生情，感慨万千，再次拿出纸笔，借助车厢里的微弱光线，即兴写意如下：

                                          夜筑鹊桥

                          谁说此处不浪漫？挚爱纯情胜春芳。

                          缺花少水无明月，巧借长夜筑鹊桥。

    我知道，这样的情势暂时与自己无干，因为我既不敢违规早恋，也不想过早地陷入到那种两情相悦、且又难撕难扯的情网之中去，一旦未来的人生旅途中变，那将如何抽身自拔呢？我闭上眼睛佯睡，企望排除眼前的、那一幕足可撩拨自己心弦的干扰，却又感到无聊得很，而车厢里此起彼伏的群鼾声，逐渐成为了狭长的黑暗中足可震撼乾坤的主旋律。

    离家越近，越觉得兴奋。一想到即将回到北京，见到那些远去东北兵团的同学和童年时代的小伙伴们，想到大哥一家也将专程来到北京与家人们共度新春佳节，我的睡意全无了。我反复设想着各种令人兴奋的见面场景，畅谈那些久别重逢后的热烈话题，以及面向未来的追求与期待。

    想到个人的追求和未来，思绪反而又觉得沉重了。一些要好的战友在私下里常会沮丧地说：“一天到晚不过是‘面朝黄土背朝天’，还空谈什么追求和理想，简直就是痴心妄想！”从这种悲观的情绪中，我能感受到，他们似乎看破了红尘，早把自己比作一条将死的鱼又被放在了煎锅上，只怕今生今世再无飞跃龙门、改变命运的机会了。

    我也时常思考这个问题，但我始终认为，那种消极悲观的苗头正如生长在良田中的一株野草，倘若只是一时的疏忽，未能及时铲除，野草或许不会呈现扩散的趋势，也未必会影响到农作物的正常生长。然而如果视而不见，甚至放任不管，任其疯长，野草势必呈现出四处滋生蔓延的趋势，久而久之，再肥沃的良田，迟早都会蜕化为杂草丛生的一片荒野。这和养痈成患是一个道理。因此人活一世，自始至终都要保持一种积极向上的人生态度，无论何时何地，不管是否处在优越还是恶劣的生存环境下，都要把有自己的眼光放得更加长远一些，总要确立适合自己发展的远大理想，哪怕只是梦想，抑或只是幻想，唯有如此，心中才会燃起永不熄灭的火焰。而要实现自己的理想，则须首先始于足下，并从点滴做起，除此之外，再无捷径可供选择！任何投机取巧，或贪图安逸、得过且过的苟且行为，都断无光明的前程可言！况且，人如果没有了自己的梦想和理想，还会产生任何内在的积极动力吗？生活当中没有了成败还会那么有滋有味，还会有期待、有光彩吗？不去尝试，怎会有成功呢？所以，我认定那种消极的人生观是极不明智的，也是对自己的未来不负责任的，倘若长此以往而不求思变的话，最终恐怕只能是饿着肚皮混天黑，贻害自己的一生了。

    由此，我又想到了读书。我坚信，勤学苦读一定可以改变自己，甚至改变自己未来的命运！人们常说：实践出真知，但读书学习同样也是丰富知识、汲取养分、开阔眼界、积蓄能量的重要途径。经过最近两年有的放矢的读书学习，我已经较为深刻地认识到，仅就个人的进步和发展而言，读书必须密切联系实际，方能融会贯通、相得益彰，而任何偏废，其结果只会事倍功半。可令我感到非常遗憾的是，在自己的身边，能够看到或者能够借阅到的书籍实在是少得可怜，消遣性的小说又居多数，况且，读书的范围也受到极左政治的强力约束。大哥在写给我的回信中倒是曾经承诺过，他会尽可能给我多带一些有用的书籍到北京。那会是些什么书呢？他投身教育事业多年，手上定有很多实用的……。

    我的眼皮有些沉重，昏昏然感到困顿了，看到车里窗外一片漆黑，我闭上眼睛，迷迷糊糊地似乎很快睡着了。但恍惚觉得，列车依然还是大站长等，小站短停，慢条斯理、摇摇晃晃，简直就像坐在了老牛拖拉的一挂破车上。悠然间，潜入梦中的那点儿闲情逸致仿佛又在东拼西凑，欲为那对热恋中的情侣虚构另外一首别样的诗歌似的。

    列车一过居庸关，也算是进入了京城的北大门，我再也无法入睡，先前处在熟睡或浅梦中的乘客们也都先后醒来，车厢里重又活跃起来了。曙色晨光渐渐地驱散了黑暗，重新还给了神州大地一片灿烂的光明，来来往往的乘客们都在忙活着洗漱净身（战友们如厕时的一种戏称），显然是要以崭新的精神面貌去拥抱祖国的心脏——首都北京了。同行的战友们也都迫不及待地携带各自的行李，早早地聚集在同一节车厢的门口处，满心的激动和幸福溢于言表。

    “旅客同志们，首都北京就要到了……”伴随着播音员亲切、而又欢快的，但也是震撼心灵的声音，雄伟壮观的东便门箭楼缓缓地出现在了眼前，犹如守护京城的巨人敞开了宽大的胸怀，伸出了温暖的臂膀，正在阔步迎面向你赶来，热烈拥抱我们这些远道归来的赤子一般。多么熟悉的身姿啊！这，就是我曾经生活和成长的地方，是两年多来，我始终魂牵梦绕的故乡啊！

    一种无以言表的亲切感从心底油然而生，只觉得周身的血液在沸腾、在燃烧，一颗炽热的心在剧烈地跳动着，像是就要跳出胸膛一般，亲人的温暖和熟悉的气息似乎全都扑面而来了。我感到眼眶开始阵阵发热，进而湿润起来。两年多前，当我踏上北去塞外天涯路的那一刻，也曾经产生过与之类似的激动心情，但却从来未曾如此伤感过。我不敢直接面对身边的战友们，也不敢以颤抖的声音对他们说些什么，哪怕只是提示性地喊出一个与家相关的字眼儿来，也怕引发什么连锁的冲动反应。此时此刻，我实在担心，一双双含泪对撞的眼神，短短几句心酸的言语，都会在瞬间引发战友们失声痛哭的失态表现。而且，我敢断定，身边其他年轻的伙伴们也和我一样，都在尽力避开对方饱含热泪的目光。

    列车缓缓地驶入了北京火车站，又慢慢地靠近了宽阔而又明亮的站台。站台里到处都悬挂着口号式的横幅标语，其中最为醒目的一幅，莫过于“北京欢迎你！”了。可是，尽管醒目，也只是忙乱的眼神极不经意的一瞥，就牢牢地吸住了我的眼球啊！我不由得感慨万千，恨恨地扫视着那条火红色的横幅和让人感到利剑般刺目的、几个硕大无朋的白字，心里也在暗自思量着，我该为这条巨大的横幅感到温馨，还是应该感到悲哀呢？我已经成为……，成为了一个名副其实的塞外来客！一个受到北京欢迎的外地人！？

    我的心都在苦笑着，这样的字眼儿对我来说别提有多陌生，更别提有多别扭！在整整两天两夜的路途中，我可从来都没把自己当外人，心中念念不忘的，就是北京的家！望眼欲穿想要见到的，就是北京的家人啊！可今后呢？！想到短短十几天的假期后，我这个早已被吊销了北京户籍的“外地人”，终要满怀惆怅，眼巴巴地目送这条“北京欢迎你”的巨大横幅，渐行渐远地离去，目睹它越来越小，在视野中渐渐模糊，直至消失踪迹。可它……，可它依然还会那么张扬、那么醒目地悬挂在北京火车站的墙壁上，而我，却要在机车隆隆的轰鸣声中，重新回到那片广阔的天地去！

    想到这些，近在咫尺的家仿佛依然天涯海角般的遥远，像是昨夜高悬在清明深远的夜空中凄凄冷冷的一颗星。我的心凉了，周身的血液仿佛瞬间凝固了似的，冷得在抽搐，苦涩的心房时而受到猛烈地撕扯，时而又被紧紧地扭曲了。伴随着蒸汽机扯动车轮的隆隆轰鸣声，车身还未及停稳，依然在摇晃着、颤抖着，像是与心跳产生的共鸣，与身体产生的共振，我，再也抑制不住心中各种复杂情感的激烈碰撞，且又纠缠不清的烦乱情绪，鼻子一酸，一串又一串的热泪终于夺眶而出，情不自禁地握拳振臂，冲那横幅激动地颤声呼喊起来：“北京……我们回来了，回……来啦！！！”

    “北京，我们终于回来啦！”整个车厢里产生共鸣的呼喊声此起彼伏，像是一股股巨大的洪流，瞬间汇成了一片，汹涌震荡，响彻在整个车厢里。那可是日积月累凝聚在心底里，触景生情突然引爆出来的强烈心声！也是迄今为止，我所听到过的、最大分贝的呐喊声，同样，它也是代表一个时代的侧面、而又独具特色的悲怆之声啊！其势不可阻挡地破窗而出，久久地回荡在北京火车站的上空中，犹如一颗颗心灵的触角，在向四面八方奋力地伸展着。那是在探寻回家的路途吗？不！绝对不是！那是在探索着暗伏在内心深处的那种不可言明，却又强烈期待着的回波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