本帖最后由 连峰 于 2025-2-9 11:35 编辑
(上接《难忘的木匠生涯》第三十二章回家探亲之年味亲情之四)
大哥的一席夜谈对我来说启发确实很大,心中不由得燃起了更加强烈的求知欲望,仿佛豁然明白,汉语不仅是通往知识宝库的桥梁,还有文字巧用,将心境与自然巧妙相结合的许多妙处。与此同时我开始意识到,最近两年来,尽管由于一个偶然的变故,促使自己初步认识到文化学习的重要性,也在某种学习欲望的驱使下,始终都在坚持不懈地进行努力,但是,最初的出发点却并不明确,充其量也就是为了给自己的无知,并挽回自尊装点一下门面,脸上多贴些有文化的光彩而已。这样的思想认识显然是肤浅的、片面的,以此作为学习的动力肯定是远远不够的。所谓“改变自己生存环境”的愿望,也同样具有很大的局限性,曾经为自己虚构的全部梦想,除扎根边疆、保卫边疆,为建设社会主义新农村贡献自己的全部力量外,离开农业连队,或进工厂,或得到更好的机会,进行专业方面的学习,以及恢复北京的户籍等也都是自己追求的目标。至于远期的奋斗目标却仍然是很模糊的,不确定的。而现在看来,作为一个已经二十岁出头的年轻人,对自己的未来发展究竟作何打算,确实到了重新进行认真思考的时候了。 思想认识上的新变化,加上午餐后轻松舒适地睡了一大觉,我同大哥继续聊天的兴致丝毫不减,大哥却显得有些疲倦了,不再主动谈起新话题。尽管母亲坐在我们的旁边始终忙于修补我那件畸形的棉军衣,但却总是不时地提醒我们,路途辛苦,休息好了,节日期间还有很多聊天的机会。当老人家看到大哥睡眼朦胧的样子,复又心疼地嗔怪说:“你俩都该休息了!什么话不能留待天亮以后再说啊!”大哥虽然不愿意打断我的好兴致,一直都在勉强支撑着,然而,母亲的再三催促倒也提醒了大哥,他用胳膊肘轻轻地碰碰我,随后指了指自己的手表,再朝母亲摆摆头、努努嘴。我豁然反应过来,确实是我太疏忽了,只顾和大哥聊天,不该让年迈、且又多病的老母亲也和我们一起熬夜。况且为了过年,天亮后母亲还有太多的杂事要做,而此时此刻时钟已经接近凌晨三点钟了。 大哥的这一举动或许在自家人之间只是一件顺理成章、微不足道的小事情,作为家里的长子,又是我的长兄,他完全可以从关心以及体贴老人的角度出发,主动劝说母亲不要太过辛苦。可他并没有这样做,他是个心思缜密的人,一定是首先考虑了我的感受,在许多家事的处理上,他总能把分寸拿捏得恰到好处。他当然清楚,母亲是在为我缝补棉衣,我与他聊天的兴致又那样高,因此劝说母亲休息的事,似乎于情于理都该由我这个当弟弟的出面才好。况且,他的出发点也并非仅仅局限于此,最为重要的是,他希望通过此事,能够让我自己去悉心体会,关心或孝敬父母必须从点点滴滴的小事做起。大哥为我们这个家可说是无怨无悔地付出了太多,我是由衷地佩服他,感激他的。 于是,我转而极力劝说母亲放下手中的针线也去休息,剩余的针线活儿放到春节之后再弄也不迟。母亲却坚决不肯停下来,而且一再坚持说,我身上穿的棉衣实在太小太旧,大过年的穿在身上,无论如何都不够体面,也不成体统。最后她还把棉衣举在我的眼前说,剩下的活儿不多了,很快就会收拾利索。 大哥已经预料到会是这样的结果,因此他也只是象征性地附和了几句,可尽管如此,他还是触景生情,非常感慨地对我说道:“唐代的诗人孟郊虽然算不上是诗词歌赋上的明星泰斗,却有一首传诵千古的佳作,诗是这样写的: 游子吟 慈母手中线,游子身上衣。 临行密密缝,意恐迟迟归。 谁言寸草心,报得三春晖。 此时此刻,对照眼前的此情此景,你还需要再用任何语言来解释这首诗词的丰富内涵吗?现实的体会已经足够深刻的了!”言罢,他再次拿起笔记本,为我工工整整地抄写了这首古诗,沉思片刻后,又在已经写好的诗词下面,加写了以下几句话,也算是我们此次秉烛夜谈的结束语:唐朝的政治家、思想家韩愈有一句流传千古的至理名言,现抄写下来赠与吾弟,望你铭记在心中,时时自勉之。原文如下,“业精于勤,荒于嬉;行成于思,毁于随”。 我劝说母亲休息的愿望落空了,母亲反倒再三催促我径去睡觉休息,也免得让她分神,从而耽误更多的工夫。于是,我又想帮助母亲打打下手,可自知自己笨手笨脚,况且又有那般“辉煌”的前车之鉴,又能为母亲分担些什么呢?与其适得其反,还可能帮个倒忙,倒不如安静地坐在一边,仔细地看看母亲是如何处理这些针线活儿的。或许,在未来很长的日子里,自己不得不自行动手,去打理这些素来不屑一顾的事。母亲了解了我的心思,开始主动提示我如何处理那些较为关键的技术环节。 躺在我身边的大哥已经发出了轻微并且间歇的鼻鼾声。母亲则佝偻着腰背,还在不知疲倦地忙着手里的针线活,但也不时地伸直腰背,双手交替捶打肘臂的酸痛处。一绺一绺花白的头发不时地从头顶上散落下来,她一次又一次地摆弄好,不易穿针的边角位置,她总要凑到眼前才能看清并继续下去,但凡不够平整的地方,她定会不厌其烦地重新烧热烙铁,再小心翼翼地予以烫平,为了穿针更加顺畅,她手持钢针常在头皮上轻轻地擦划几下。显然,她是想让我天亮后就能干净而又体面地穿在身上。 不消说,母亲的针线活儿是非常好的,自从我记事以来,为最大限度地节省日常开销,即便是起早贪黑,再忙再累,一家老少的冬装夏服,大多都由母亲亲手缝制。记得在一九六九年的九月,当我即将奔赴内蒙古生产建设兵团的前夕,年迈多病的母亲由于担心兵团统一配发的棉衣,难以适应冬季里不同节气的温度变化,几乎是通宵达旦地为我赶制了一件略微薄些的新棉衣。 弹指一挥间,两年多的时间过去了,母亲又在连夜为我修补这件有碍观瞻的棉军衣。但是,母亲的身体状况却大不如从前了,她的脸色更加苍黄,皱褶更多、更深,腰弯背驼,头发也已经花白了,看上去明显苍老了许多。我深知,自从我离家之日起,我的生活起居,我的婚姻大事,我的未来前途,抑或只要还有一件她认为尚且不够圆满的事,那就无时无刻不在老人家的心中反复纠结。我毫不夸张地说,母亲的这些变化,完完全全都是因为对我这个塞外游子的日夜牵挂所致,而埋藏在她老人家心中那些不曾轻易吐露的苦衷,却是我此前很难全面体会到的。这一点,从我刚刚迈入家门的那一刻起,通过母亲一连串的问话,以及过度的伤心和审视我的神情,我就已经深深切切地感受到了。 其中尤其让母亲始终心存疑虑,又时时为我的处境感到寝食难安的是,林彪坠机事件发生后,中蒙边界上是否真像官方宣传的那样,随时随地都可能发生抵御外敌入侵的武装冲突,我们这些从未经受过任何正规军事训练的年青人,又是否可能被临时武装起来,走上抵御外敌入侵的第一线呢?伴随时局的发展,她已经十分清楚地意识到,在“屯垦戍边,寓兵于农”的大背景下,远在北部边疆插队落户的知识青年们,不再只是建设社会主义新农村,或者接受贫下中农再教育那么简单,准确一点说,不外乎平时拿锄种地,战时扛枪御敌。为此,年迈多病的母亲只要想到这件事,常常食不甘味,夜不能寐。她实在不愿多想这些可怕的事,以及种种难以预测的可怕后果,但却无论如何都做不到,越来越多的幻象如影随形,就是驱之不去。在胆战心惊中好不容易睡着,朦朦胧胧的状态中仿佛又看到了自己的儿子带着满身的血污,正在枪林弹雨、血肉横飞的战场上,冒死与侵略者进行殊死的拼杀,甚至倒在了尸横遍野的战场上,再也没能爬起来。为此,她常常从这种可拍的梦幻中哭泣着醒来,又继续哭泣着一直到天光放明,好像梦中的事早晚都会发生。她当然不希望北部边疆有任何战事发生,更不希望自己的儿子从那里走上战场,从而发生那种生死难料的事,可又似乎看不到任何希望,一种几乎令她绝望的念头常常使她坐卧不宁,寝食难安。 言谈话语中,她总是埋怨,我写给家里的信实在是太少,而且只要是在预期的时间内收不到我的家信,她都会万分焦虑地督促父亲马上写信给我。她还说,每当收到我的家信时,她都会如释重负地痛哭一场,而且一遍又一遍地让父亲读给她听,反复追问读信的父亲,信中到底有没有提及中蒙边界打仗的内容。每逢收到我的家信,母亲在精神上自然都会得到一些暂时的安慰,但是不用太久她又会自然联想到,我的家信已经是几天之前的事了,而且很可能是在发生紧急情况时才匆忙写给家里的,那么近况会不会又有新的变化呢?当忧心忡忡达到极限的时候,她还会扯动一双小脚,步履蹒跚地挨门逐户找到那些同样也有子女在边疆戍边务农的街坊四邻家,去打探她期望得到的最新消息。在我家附近的几条胡同里,谁家的孩子去了东北,谁家的孩子去了内蒙古,哪几个孩子和我同在一个连队,老人家早已经了解得一清二楚。然而,结果却毋庸讳言,所到之处凡能传达给她的,毫无例外都是与她一样焦虑不安的情绪,最终与那些邻居们相互挥泪话别、寄希望于各自的孩子平安无事,自然也就尽在不言中了。 老人家对战争如此敏感,其主要原因就在于,她经历过国内战争、抗日战争和解放战争的长期磨难,深知战争的残酷性。她曾经亲眼看到过一车一车的遇难者遗体被运出城外,城区内外到处是残垣断壁,遇难者的残肢碎肉满目皆是,甚至摇摇晃晃地挂在路边的树枝上,还有许多未及掩埋的遇难者毫无尊严地与牲畜的腐尸烂肉杂陈在一起,成群饥饿的野狗肆意抢食早已残缺不全的人畜遗体。所以,在母亲的心目中,儿子的生命和安全才是她的全部,甚至胜过她自己的生命。这,就是我的母亲,一位平凡而又伟大的母亲! 况且,母亲一直患有严重的关节炎、心脏病,血压常年都处在二百上下的高危状态,用母亲自己的话说:整日整夜都有那种晕头涨脑的感觉,而且腰腿乏力,双脚总像踩在棉花上。可尽管如此,她老人家至今还在强打精神,忍受着多种疾病的折磨,时时处处、无怨无悔,甚至完全忘我地、为我这个已经长大了的孩子日夜操劳着。 想到这些,一股难以抑制的伤感涌上了我的心头,眼眶里立刻噙满了心痛的泪水。我偷偷地擦干眼泪,难过地看着母亲,不知不觉,我的脑海里突然闪现出大哥触景生情为我抄写在纸上的那一首孟郊诗。于是,我满怀着对母亲浓浓的一片感恩之心,亦在情景交融的万般感叹下,默默地吟咏了一遍,然后再拿出大哥为我抄写的诗文进行逐字逐句地核对。诗文的意境如此贴近现实生活,又如此的美妙绝伦、寓意深长,我可不想在自己的记忆中,留下任何可能造成曲解的瑕疵来!但是,我却惊奇地发现,自己默诵过的诗文居然准确无误,一字不差!我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记忆力居然如此的好!记得还是在上小学的时候,背书对我来说是件多难的事,短短一篇课文,迫不得已,硬着头皮背诵几遍,大概的意思也未必就能记住多少。但是,大哥触景生情,即兴为我抄写在纸上的那首名诗《游子吟》,我也只是漫不经心地拿在手中,快速地浏览了一遍,而我居然准确无误地默诵下来了。我不能不说,这一定是记忆神经中的巨大潜能,被温暖的母爱瞬间强力激活,并且正在发生神奇的催化或者唤醒的作用。仁慈的母爱何其伟大啊!而且,实在是大爱无疆,无处不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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