无花果 三十六

欸咿呀未

      我就是喜欢乱想，被木沙发扶手硌过的脖子还酸痛酸痛，手中的画笔来回在画布前比划，却没有一笔落在实处，花白的脑壳里却想出这么多的事，跨度也有几十年，何苦来着。一天之计在于晨，早晨过去，我依然衣服皱巴、头发蓬乱、眼泡臃肿，满手油彩加上隔夜的胃气，使我不敢朝镜子里再多看一眼。我无法预测我究竟还有多少个早晨，早晨对我来说已经不是稀罕物了，谁想要，给他几个、几十个都无所谓。早晨对我来说，只是麻烦的开始，这不，快九点了吧，还没有吃早饭哩。

      说到吃，我还是有很多题材可以讲的，家常便饭就不说了，大同小异，哪家都差不多，无非是东家咸一点西家淡一点。先说红锅子菜，下乡那几年吃红锅子菜是常事，油是精贵物，比粮食还紧俏，城里人一个月一人只有四两，乡里X就只能靠天了。铁锅炒菜，没有油就容易烧焦，糊臭味很难下饭，因此，没有经验的我们只好萝卜白菜都一瓢清水煮，煮得多了，和猪潲的加工程序完全相同、成品气味相仿，栏里的猪见到我们是又喜又恨，喜的是闻到我们浑身的潲水味，以为来了没出五服的同宗，遇到屠宰，砍头的机会要少一些。怕的是我们会与它们争食，以肥为荣的猪们会因为饮食不够长不出肥膘而羞愧。为了与猪有所区别，女酋长宣布谁能改变菜的做法，可以一个星期不参与洗碗劳动。轮到我掌瓢的那天，我让女恋爱把火烧得旺旺的，等到铁锅渗出铁腥味时，把白菜倒进锅里，清冷的白菜遇到炽热的铁锅发出惨烈的撕裂声，我赶紧不停地翻动白菜，趁白菜要焦又没焦时，浇上半瓢清水，撒上盐，盖上盖，就在清水即将烧干时，急令女恋爱退火，揭盖再翻动两个回合，起锅装进铝盆，我还没上桌，白菜就被抢得精光。炒红锅子菜事先我是有过谋划的，灵感来自画画，阳世上的事都有个恰到好处，要拿捏到位，中国古代绘画六法中就有“意到笔不到”的说法，同样，炒红锅子菜时就要在意“要焦又没焦时”，做到位了，事半功倍。

      吃，是每个人的本能，物资匮乏的时候，吃是为了果腹，好歹不论、粗细不分，见什么吃什么。物资丰富了，吃，这个最其本的生存之道就讲究起来，吃，变成了一门艺术，是艺术就有感染力，它吊起人们的胃口，勾起你强烈的欲望。

       三年自然灾害，中国六亿人口就是欠了吃。那时，我正是吃长饭的年龄，我们把每顿饭看得无比神圣，对进食的工具也特别在意，我们买不起不锈钢调羹，就连最普通的轻飘勺子（也就是铝调羹）也舍不得花这个冤枉钱。没有老师指导，没有社会的号召，却人人都制作有一把非常实用的工具，随身携带，就像现在的猛男腰间常别着一把瑞士军刀、淑女包中藏有防狼辣椒喷剂一样时髦。上课时，拿出竹片雕刻的调羹、袖珍型的筷子一边打磨一边有气无力地跟着老师干嚎“锄禾日当午……”吃饭是为了活命，但那时的人往往把吃看得比命还重。

      下乡后，尽管有了壮劳力的称号，一年下来仍是养不饱自己的肚子，漫长的岁月，那只是苦日子的延伸，为了一点像样的食物，可以赌命。有天我们正给晚稻中耕，十几个人一字排开在水田里不着边际的开玩笑，保管员突然插到我们几个知青之间，他自从被张摔跤撂倒后一直耿耿于怀。我往旁边移过几兜禾苗，说道：“挤什么挤，又没有好吃的招待你。”他把手中的竹棍往泥水中一插，将手伸进口袋，“我有啊。”说话间，他真的摸出一个鸡蛋来。张摔跤顺手一抓，保管员赶快一缩，张摔跤抓了一个空，张摔跤骂了句“抠鬼，小气得叫驴子一样”。保管员回敬了一句“饿痨鬼，喉咙里伸出了爪子”。张摔跤用手中的棍子在保管员屁股上敲打了一下，“你娘的再不收起你那卵蛋，老子把你放倒在田里，你信不信？”保管员嘻嘻哈哈地说：“我信我信，我胯裆里兴起了两粒蛋蛋。”他拿着鸡蛋的手在空中扬扬，“你急什么呢，拿来就是给你们吃的噻。”张摔跤伸开蒲扇样的大手板，“那你拿来。”保管员说：“吃是可以，只不过还是有条件的。”我说：“什么狗屁条件，说来听听。”中耕的人都停了下来，撑着手中的棍子看热闹。保管员摇摇手中的鸡蛋，“这是我背着老婆从鸡笼子偷的，还煮熟了，不信，你摸摸，”他朝我说话，却把鸡蛋贴到自己的脸上，“真的，还是温热的。我的条件很简单，把蛋壳剥了，你们，”他指指我们几个知青，“谁能不咬破把它吞下去，就是你的了，咬破了，就是输噢，多的我也不要，就赔我两个好了。”说完非常得意地扭动身子朝周围一笑。

      保管员先把目光对着我，我骂了一声：“丧你娘的德，亏你想得出。”他鼻子里“哼”了一声：“不敢吧。”张摔跤也把棍子插进田里朝保管员说：“小杂种的把戏也拿到老子面前显狠，不就一个鸟蛋嘛，老子吞给你看。”保管员后退几步，连连摆手，“你不算，我不和你赌，你那喉咙比牛屁眼还大，我不和你赌。”张摔跤就要去抓他，保管员几跳几跳窜到了田塍上，“除了你，随便来。”周围的农民鼓起了掌，吆喝起来，“怕什么卵噻，赌啊！好大一个卵事噻，赌啊！”保管员来劲了，他对准男恋爱说：“哎，你又要出工还要谈爱，正要补补哦，要不你来试试？”引得一阵哄笑。男恋爱抓起一把稀泥朝保管员甩了过去，保管员在田塍上一跳，躲了开，嬉皮笑脸地说：“我是为你好，胆小就算了，我正好饿了，自己吃，吃了晚上有劲。”周围又是一阵起哄，有骂保管员缺德的，有怂恿男恋爱迎战的。男恋爱被激起了气儿，把手中的棍子往我身上一扔，就往田塍上走，“有什么了不起，会死人呀！”田里十几号人跟在男恋爱后面都围到了田塍边。

      保管员看看来真的了，便有些紧张，他指着男恋爱对周围的人说：“你们都看好了哦，他是自愿要来的哦。”记工员的老婆上前两步冲着保管员嚷道：“还摆什么章法噻，把你的蛋蛋拿出来呀，夹在胯裆里还能孵出鸡仔来呀？”保管员退后一步，从口袋里拿出鸡蛋，对男恋爱说：“只要你不咬破，就这么吞下去，鸡蛋就是你的了，不要赔，要是咬破了，哪怕只咬一口，就要赔，要赔两个哦。”我说：“那还不噎死。”保管员白了我一眼，接着说：“讲好了的，噎死了我不负责的哦。”男恋爱上牙齿咬住下嘴唇，不停地嗑着，看来还在下决心。鸡蛋剥好了，像一个活物放在保管员的掌心，看热闹的人群吼声再次响起，“要死卵朝天，不死又过年！”鸡蛋在吼声里颤抖，男恋爱双唇紧闭，不停地捣鼓着腮帮子，一直搓着的双手突然抓住鸡蛋飞快地塞进嘴里，皱起双眉开始了吞咽。轮到保管员急了，他凑近男恋爱，“别咬破哦，咬破了要赔两个的，莫霸蛮哦，噎死了我不负责的啰。”显然男恋爱试着吞咽了一次但没有成功，又在酝酿第二次吞咽。他微微张开嘴吸了口气，紧握双拳，身子晃了晃往下一坐，鸡蛋下去了，却卡在了喉咙里，上不去下不来，男恋爱的脸涨得通红，红得发紫，脖子上的青筋像一条条要破土的蚯蚓在皮下蠕动，两眼挣得老圆。

      我害怕了，一把抓住男恋爱说：“别赌了吧，太危险了，吐出来吧。”男恋爱两只鼓得溜圆的眼睛看了我一眼，甩开了我的手。保管员把手一挥，“不行，说好了的，吐出来就算输，要陪双份的哦。”男恋爱的脖子上明显有一个凸起的小包包，像歌唱家的喉结，他不停地用手使劲往下摸，一边不停地吞咽口水，我心里好害怕，我当心我的同学会被卡在喉咙的鸡蛋噎死去，张摔跤一把推开颇为得意的保管员，在男恋爱背上一通乱拍，像竞赛中的教练，在男恋爱耳边轻轻地说：“冷静点，不要慌，用鼻子做深呼吸，跟着我的口令做，来，吸气，一、二、三，对头，呼气，一、二、三，再来，储存一些能量，就有气力了。”这样做了三次，男恋爱好像缓过一些气力。

附近几丘田里做功夫的人看得这边热闹，都围拢过来，保管员的老婆看见自己的男人神气活现地站在田塍上，老远就骂开了，“你个狗鸡巴日的，又和知情较劲了，还没有吃够亏呀，和你讲了他们是毛大爷的满崽惹不得的，你聋了呀！”这一连串的叫骂声让保管员慌了神，想躲开又舍不得男恋爱嘴里的鸡蛋，便催促男恋爱快点，听得一声“哎呦”，男恋爱坐到了地上，捶捶胸，擦擦眼泪，自言自语：“妈妈的，下去了。”张摔跤带头鼓起了掌，“啊，赢了，我们赢了啊！”

      保管员一脸难堪，对着男恋爱说：“老子还没检查哩。”男恋爱站起身子张开嘴对着保管员叫道，“你查、妈妈的，你查呀！”保管员把肥头大耳的脑袋凑到男恋爱嘴边，仔细打量了一番，完了还不放心，又把手指伸到他的嘴里摸了一遍，男恋爱一个干呕才把保管员的手吓得缩回去。女恋爱从人群中挤过来，男恋爱一脸尴尬，“闹着玩的，没事，真的没事。”女恋爱一跺脚，“不要命了，为个鸡蛋值么？”嘴巴翘得老高转身走了。保管员的老婆几步冲到田塍边，一眼看见了地上的鸡蛋壳，便发疯一样朝她男人扑了过去，“我就说鸡埘里没看见黑鸡婆下的蛋啰。”一伸手，保管员脸上留下了三条血红的印痕，保管员扭头就跑，一大群看热闹的人又跳又笑的吆喝，保管员的老婆抄起田里的一根棍子追了过去。张老倌摇摇头，“作孽啊，看见鸡蛋哪个不想吃，知青伢子不敢上去，我也会拼了命去赌的。”

       这样的故事绝非杜撰，并不偶然，正是因为有了太多的无奈，才会产生很多这样悲凉的轶事，让你啼笑皆非。

龙行天下

肚子饿了想吃饭，
想起田里吃鸡蛋，
打赌硬要囫囵吞，
当时情景生动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