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种情况到了九十年代末,慢慢地开始改善。绿皮车厢逐渐被红色的空调车厢取代,车上也有了开水,车厢里弥漫着康师傅浓烈诱人的香味。每隔五分钟就有人口念一副工整的对联从身边走过:香烟瓜子方便面,啤酒饮料矿泉水;横批:腿让一让! 这时候当初那些喷云吐雾雷霆万钧的蒸汽机车,已经被内燃机车取代,列车启动更平稳,跑得更快。坐在车厢里,也不再因为车窗密闭不严,弄得浑身煤屑。而内燃机车在铁路这个舞台上,只不过是一个匆匆过客,又很快被电机车挤出轨道。车跑得更快,铁路修得更多,增加了很多车次,但还是远远满足不了走出农田的打工者和全民经商的需求,还产生了中国独一无二的“春运”,可以叫做铁路文化现象了。有一回我在十二月底离京,虽然春运还没有开始,但车厢里已经挤满了提前返乡的农民工,车厢内情形一如当年大串联,不同的是,这些农民工在这样拥挤的、狭窄封闭的空间里,仍能脱下鞋子,肆意地抠脚,抽烟,打牌,看VCD,大呼小叫,其乐融融。不得不让人慨叹同胞们的生存能力。 铁路如同一个随性使钱的亿万富翁,穷人只要跟定它,就能常常捡到从这个富得掉渣的家伙身上抖搂下来的零钱,甚至能成为养家糊口的谋生之道。在客车站南边,是货车装卸场和编组站,小城里那些外乡逃难来到的,除了力气一无所有的人,便等在那里,有人召唤,他们便在这里光着膀子装卸煤炭、木材、粮食和其它需要在此转运的物资。还有一些连力气也没有的人,就拿一把苕帚和口袋,从车皮底上扫些残留的煤,捡些掉落在地上的粮食、水果和出乎意料的东西,借以为生,使这些外乡人渐渐安身立命,扎下根来,不断壮大着小城的居民数量。到了五十年代,居然成为十万人的城市。这部分人中有些一直没有被政府收编,成为有活就干没活就散的自由职业者。 这些城市贫民,就靠着捡拾这些满载着各种生活资料的铁龙身上抖落下的残渣碎屑,咬定牙关,默默无语地挣扎在社会底层。有一次我正在路轨间溜达,一列上行车哐哐冬冬启动了,一节敞篷车震落下一堆黑乎乎的、砖块一样的东西,我随手捡了一块,邻居阿叔说是茶砖,能喝。我听了马上烧一壶开水,沏上一碗,喝了一口,急忙吐出来,又苦又涩,比中药还难喝。气势汹汹找阿叔声讨,阿叔笑问,中午吃啥饭?我说花卷馍、炒萝卜丝,阿叔说这茶是人家蒙古人煮马奶茶的,蒙古人天天吃肉,这茶喝了去腥解腻,你吃的饭连个油花都没有,再喝把你的胃刮透气你信不信?后来听说这其实就是前二年被炒成天价的沱茶,我真怀疑是不是他们脑子进水了。 还有一次我的一个穷亲戚给我讲,她的妹妹,十三岁,每天去货场扫煤。有一次,夏天,她扫满了一袋煤,正要回家,忽遇一个满载生猪的车皮,货主从车上扔下一头热死的猪,她妹妹问人家还要不要,那人看看这个瘦小的、估计体重不超过六十斤的姑娘,一脸戏谑的说,只要你弄得动,就扛走好了!她妹妹就扛起几十斤重的煤袋,往前走了一段路,让那头死猪不离开自己的视线,然后放下煤袋,回去拉着猪腿,拼尽全身力气把那头百十斤重的死猪拖行到煤袋跟前,再重复这个过程,硬是把煤和猪弄回了三公里以外的家。这个勇敢的小姑娘累得患了急性充血性肺炎,高烧四十二度,昏迷三天,差点要了命。 有些人拾着拾着,就慢慢把眼光瞄向不该看的地方,有了非分之想,或者伺机在麻袋上扎一个洞,让里面的粮食流出来,或者趁列车刚刚出站,速度尚慢,爬上去扔下几块焦炭,干着仓鼠一样鸡零狗碎并无大害的勾当,货场上管理的人怜其贫,吼几声,并不认真为难他们。可是到了文化革命中间,这种顺手牵羊小偷小摸就发展为成团结伙的飞车大盗。 铁路其实除了运输,更有一种看不见的大作用,它像一根粗大的神经和国家的首脑连在一起,任何政治的脉动都会首先被它串起来的城市感知,家乡的小城就是一个敏感到天边有云,头顶就下大雨的地方。那年好像是安徽什么地方,发起了一场“我们也有两只手,不在城里吃闲饭”的运动,小城的当权者马上闻风而动,把所有没有正式职业的人,和甚至有工作,但单位领导嫌人太多,遂借机把一部分不受待见的工人都赶下乡去。好像农村是个垃圾桶,农村是个劳改队,而在宣传中备受推崇,实际上自己食不果腹的贫下中农,就活该收留他们,养活他们。可这回这些被光使驴不撒麸子用好话糊弄贯了的人,慢慢回过味来了,他们没有商量余地地将这些城里吃罢闲饭又到乡下吃闲饭的人统统赶回城里。这一下就苦了这些人了,他们回来以后,房子已被别人占去,成了无家可归的难民。于是,这批人就在一个废弃的货场上,用拾来的、偷来的木棍、钢管、木板和油毛毡搭起了简陋矮小的棚子,勉强遮风避雨。回来的人越来越多,物以类聚人以群分,连文革初期被红卫兵勒令回乡的五类分子也纷纷加入,不久竟成为一大片五花八门奇型怪状的建筑群,为了便于寻找和通信,他们自己还给这一片破烂丑陋的地方取名曰“回流新村”。后来连官方也以此呼之,这表明虽然不给他们入户口,但已经默认了他们的合法存在。 他们的生活,当然要靠自己解决,事实上他们也从来没有靠过任何人。吃两条线,成为最简捷、最理所当然的选择,本来他们当中一部分人原来就是干这个的。越来越多的人入行,从最初的小偷小摸,发展成为飞虎队那样跨上飞快的火车,撬开闷罐车的铅封,从毛巾茶叶到糖果点心,从煤炭面粉到石灰砖瓦,凡是能吃能用能换钱的绝不挑剔,一概照单全收。有一个叫马闹儿的,尤其身手不凡,能在行驶如飞的列车上如履平地,连苏联援越的导弹上的零件都被他拧下来卖铜了。这事引起了苏联和越南两国的抗议,中央都极其震怒。 火车站广场上搭起台子,召开全市居民参加的公审大会。会上首先宣读周总理的指示:“xx市的马闹儿抓住了没有?” 马闹儿抓住了,马闹儿跟他的几个同伙被粽子一样捆住,面皮紫红,被人按着头站在台上,接着一个极其严厉的声音宣告了马闹儿们的滔天罪行和判决。一杆两米长的亡命牌插上了马闹儿的脖子后面,上面写着:枪毙反革命盗窃犯马闹,“枪毙”俩字用粗重的朱笔流利地画上血红的圆圈。 马闹儿被押上刑车,最后看了一眼火车站,这个他了若指掌、曾经赖以为生的地方,开向荒郊,走到了人生的终点。 进入新世纪,小城的经济建设和我们的国家一起,如同新出现的高速列车,快速向前。货场拉起了围墙,地面铺上了混凝土,不再飞扬着石灰和煤粉,货物装在集装箱里,各种装卸车辆在里面井然有序地忙碌。衣食无忧后的老百姓也对这里毫无兴趣,无人留恋过去那种龌龊无耻的生活。回流新村的旧址上耸立起三十多层的住宅楼,站在顶楼极目远望,一列列红色的快车和白色的动车在天际处消失和进入视野。小城的西边是与京广线并行的高速铁路,流线型的车体带着风声以及车轮与铁轨的摩擦声呼啸而过。车厢内空间宽敞,座位舒适,风驰电掣不足喻奇迅疾,帝寝后宫不过如此豪华。据说中国的高铁里程已经稳居除人口数量之外的第二个世界第一,这令一些发达的西方国家心中颇生醋意。听说美国就有点坐不住了,也打算修一条从西雅图到洛杉矶的高速铁路。好吧,这个牛逼哄哄的国家终于被我逮住一回嘲笑他们的机会了,小儿科,真是小儿科啊!哈哈!有种你们修一条从纽约到洛杉矶,再修一条从芝加哥到休斯敦的高铁,看不赔死你们!有人坐么?你们什么都有,就是不如我中华帝国温润肥厚的风水宝地,人丁兴旺,子孙繁茂,市场广阔,就算是假冒伪劣也不愁卖不出去,不像你们冷冷清清,百业凋敝,这样下去不用多久,少者几年,多者十几年,我们一定会把你们远远地甩在后面,套一句我们中学时作文里常说的话:让帝国主义和一切反动派在我们面前发抖吧!哈哈哈哈哈! 我喜欢高铁列车那极具现代感的漂亮外形,但我也怀念蒸汽机车那喷云吐雾声震九霄的气势;我喜欢躺在高铁车厢里柔软沙发上那公侯般的享受,我也不会忘记挤在绿皮车厢内闻着香烟和脚臭,口渴闷热的平民的无奈;我们不能喜新厌旧,我们已经拆毁了太多的历史,焚烧了太多的文化,趁着现在有些闲置的路轨上还停留着几台没有回炉的蒸汽机车,把它们涂上新漆,小心地收藏起来吧,或者开辟几条旅游列车线路,由这种曾为人类进步立下汗马功劳的,可爱的大家伙牵引着,把它介绍给生在新时代的孩子们,就像京剧那样。京剧是我们的国粹,而蒸汽火车是全人类的文化精粹,它是工业化的图腾,是人类文明发展史进入高速通道的符号。它那粗旷的造型、怒涛般的烟雾和惊天动地的巨响彰显着人类挑战自然的决心,我敬仰它,怀恋它。从各种媒体上的信息看,有这种情感的人绝不止我一个,大有人在,它正在成为人类共同的情结,这使我感到欣慰。 回顾我家乡小城几十年的变迁,始终和火车有难分难解的情缘,而火车的变迁是科技发展的优秀代表作,我由衷地感谢英伦三岛上那个叫瓦特的乡巴佬,由衷地感谢一切工业革命以来推动科技发展的人,你们让我毫无疑问地相信: 未来一定会更美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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