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一章 留学篇1
位于维也纳市十五区的Sechshauser大街,距离中心火车站不远,就像所有大城市类似的区域,多少给人一种尘俗纷扰的感觉。回到维也纳的第三天,我们从经济旅馆搬进了这里的寓所,是名叫蕙淳苑的中国饭店员工宿舍。我们先是在维也纳大学报到注册,按照规定外国录取生必须学习德文,通过相关考试才能正式听课。虽然不知道以后的归宿在何方,看来一年半载是离不开了,除了攻读学位的需要,在这里谋生也是时刻离不开语言。
奥地利高等院校学费全免(对于本国国民和来自第三世界的留学生),资本主义的奥国有着社会主义的优越性,使我们俩喜出望外。于是每周一三五赴校上课,其余时间各自到处打工,熟悉鱼龙混杂的华人社会,体验一出儿接着一出儿的华侨生活。除了挣钱以外还可以免开伙仓,从此我们开始了勤工俭学的生涯。虽然前途未卜,在维也纳半工半读期间,比起前期的漂流,征尘已净,风调雨顺,日子好像过得快了许多。有了衣食保障的我们学习十分努力,常怀“身不饥寒,天未尝负我;学无长进,我何以对天?”的感恩之情。
蕙淳苑饭店的瞿老板是北方籍,倒没有关东大汉的五大三粗。开始谢顶的脑门架着眼镜,虽然没有念过多少书,乍一看像是斯文的学者。瞿老板是奥地利老华侨中为数不多的东北人,初来时在亲戚的台湾餐馆打厨房工,昼夜不分,苦不堪言。他立志宁为鸡头不为牛尾,租个小屋研制豆腐。那个年代在欧洲这可是新鲜事物,欧洲人不懂,当时人数不多的华侨中也没人会干。据说他个把月反锁了门足不出户,一日三餐由老婆从小窗口递进去。最后终于大功告成,掘了第一桶金。现在饭店的后边就是豆腐作坊,由这里生产出来的豆制品,源源不断地供应奥地利所有的中国饭店。
我们在蕙淳苑饭店免费居住,条件是在灵活的时间和随机的地点,帮助老板打杂活以冲抵房租。只要我们不在外面上学打工,回到宿舍之际就要随叫随到,人在矮檐下,不能不低头。我们工作种类五花八门:包水饺,磨豆腐,擦玻璃,洗地板,洗碗择菜等等,不一而足。
作为穷书生的我还有一个额外的差事,就是和老板海聊侃大山,除了抵扣一部分工时以外,最要紧的是,有时还可以和老板共进餐饮,着实让周围的人羡慕不已。得此殊荣恰恰表明,思想和学问同样可以与权力平起平坐。话又得说回来,过去科举落第之士,只得在豪门寄人篱下,当清客讨口饭吃,如今轮到自己仰人鼻息,清淡凑趣,以娱豆腐老板。门客听起来很雅,实际是个苦差事,还是为挪威的于老板擦车来的痛快。
由于捷足先登发展较早,台湾老板经济宽裕,盘剥员工的幅度和程度(工资,劳动时间和强度),相对稍好一点,当然也不尽然;大陆老板起步较晚,资本原始积累的疯狂性更加剧烈,锱铢必较,口惠而实不至,也就不足为怪。不过话又得说回来,和夸夸其谈自我炫耀的台湾老板相比,大陆老板出身贫寒,淳朴而不失人情味。瞿老板有点想象力,这是他的优点,即便是农民式的虚荣和附庸风雅,也有可爱之处。有时候可以作为谈话聊天的对象,虽然做他的雇员是难以忍受的。
有一次瞿老板亲自驾驶货车,带上作为搬运工的我,到郊外去送豆腐。这是一个小镇上唯一的中国饭店,也没有个招牌,只是在门楣上用红漆写着“天厨饭店”的字样,歪歪扭扭,毫无书法可言。瞿老板不禁触景生情,感叹道,“在这样的外国小村镇开个饭店,夫妻俩和一家破旧的小馆子绑在一起,早晨开门,夜半打烊,就好比蹲大狱。实际上我自己也是好不了多少,五十步笑一百步。”有时候瞿老板会流露出他那种真实的伤感,听者不能不有前提地接受他的观点。
万大厨和韦征和我们同住一个房间,俗话说:“白首似新,倾盖如故”,他们和我们一见如故,大家成了拜把子的好兄弟。前者原是浙江的花农,后来成了剧团的武生,还唱过绍兴大板。万大厨兴致勃勃告诉我们一个秘密,法不传六耳,他正在规划在维也纳做花卉生意的远景。后者是原上海乒乓球队的运动员,受聘于这里的俱乐部队,有一份我们看来不错的薪水。
韦征和大家合住单身宿舍,当然是为了省钱,这位年轻帅哥最大的愿望,就是有朝一日开个商行,也可纳妻生子有自己的事业。对于各自近乎完美的计划,万大厨和小韦经常展开热烈的讨论,演算着各种高难度的人生课题,不时亢奋于对生活的憧憬之中,至少能够以各种发财梦来消磨日子。和我们不同,作为付费的房客,小韦不需要替瞿老板打工,令人羡慕不已。
我们有一个共同的志趣,就是等待来自家乡的消息。无论是至亲的传书,还是朋友的信函,成了生活重心的一部分。有时候一切都沉寂着,只能和万里开外的亲人互寄遥思。过去在漫长的农村插队生活中,有过如此刻骨铭心的日子,现在海外的“希望之乡”重温这样的感觉,似曾相识。多少移民在这种等待中捱世界,长年累月,好似永无止境。小韦说过一句难得有哲学意味的话:“好像历史正在惩罚中国人,而海外华人每时每刻无不在偿还整个民族所欠下的债务。”有时候我们结伴爬上楼顶,登高望远,心中惆怅,愁思弥漫,欲说还休,却道天凉好个秋。
我们四个人同声同气,志好相通。每天工作到半夜,回到宿舍仍然精神十足,打开收音机欣赏百听不厌的美国乡村音乐。单身汉们亲得很,就像掰不开的烂姜,在一个十五支光电灯泡昏暗的光线下。大家一起逗闷子,或者打扑克斗地主,或者玩军旗的四国大战,谁输了便往自己脸上贴字条,众人在一旁起哄架秧子,大家乐得差点没背过气去。“偷得浮生半日闲”,无疑是我们一天中最欢快的时光。后来有人捎话,警告我们少在一块儿打联联,说是作为房东的瞿老板很有看法,认为房客臭味相投,沆瀣一气,晚上不睡觉,影响第二天工作不算,还在房间白白点他的灯而增加电费。
虽然受雇于他人,万大厨却从不掩饰对东家的鄙视,说附庸风雅的瞿老板“嘴尖皮厚腹中空”,“一个大老爷儿们儿,却像娘儿们般抠门儿”。 万大厨认为敢恨敢爱是英雄本色,并且用古戏剧的台词来激励大伙儿:“意趣清高,利禄不能动也;志量远大,富贵不能淫也;大丈夫处事,论是非不论祸福,”大家讨论下来,一致表决不理睬吝啬成性的瞿老板。这是有生以来我们第一次自发组织的工运,值得纪念。
可惜好景不长,来到蕙淳苑的两周以后,某天中午我们放学返回,只听见瞿老板和万大厨大声地吵闹,肆言对骂。虽说轴脾气的万大厨并非蛮横的宵小无赖,但是也绝非上堂就拉稀的主,按照他的说法,哪里有压迫,那里就有反抗,明知老板是顺毛儿驴,他却偏偏不顺竿儿爬。看来劳资纠纷已到了白热化的程度,都烧糊了。
俗话说的好:“江不争直怎能有波涛,山不争高怎么会有谷”,两个人的嗓门够大的,尤其是斯文扫地的瞿老板,面对不听号令的“刺头儿”伙计,他感到如芒在背,骨鲠在喉,到了最后摊牌的时刻。好笑的是,同情万大厨的老板娘被瞿老板反锁在房间内,两个男人在走廊声嘶力竭地叫着,被幽闭的老板娘神经质地捶打着房间的木门。
在是非之地力避瓜李之嫌,对此我们无能为力。没多久,老板和伙计双双跑下了楼,确实到了不可收拾的地步。被解雇了的万大厨来到寝室,换了衣服收拾行李,乐呵呵的,大有“翻身农奴把歌唱”的心境。万大厨说:“大丈夫生于天地之间,怎能受这等窝囊气?”看架式好像是他炒了老板的鱿鱼,依依不舍的我们一直把他送到了车站。老板通过对“害群之马”万大厨的除名,敲山震虎,以儆效尤,对其他员工也是起到警示的作用。少了同伴万大厨,从此我们再也玩不了军旗的四国大战。
回到了饭店,听到阵阵清脆的破碎声,发现破门而出的老板娘砸了一地的碗,“忽闻河东狮子吼,柱杖落地心茫然”,只见她和瞿老板打成一团。我们忙着在一旁劝架,动之以情,晓之以理。以上就是海外中国饭店的,阶级斗争连带家庭纠纷的一幕。十年以后,小万在维也纳郊外拥有了种植基地,成了奥地利首位栽培花卉盆景的中国老板。瞿老板夫妇卖掉所有产业,急流勇退返回中国,在北方某市开了连锁意大利冰店,生意兴隆。小韦不久去了瑞士俱乐部球队,最后找了个年轻貌美的瑞士姑娘,岳父是日内瓦的银行家。大家每次见面,都会回忆起当年的单身宿舍,想起我们过去的音容笑貌。
有了暂时落脚的地方,除了强化的大学德语课程学习之外,其余的时间都用在密集的打工上。初来咋到的我们不通德文,自然是厨房的干活。海外华人社会演绎着一出又一出的场景,是一个十分有意思的课题。东风饭店是一家台湾饭店,专做台湾旅行团的团餐生意,每天一批批旅行团队接踵而至,着急慌忙的。间隙很短的时间里,外面翻台忙着收拾重新布置,后面高温的厨房更是一片狼藉,待洗的杯盘碗筷堆满了狭小的空间,忙成一团的人们连屁股都抹不过来。神经质的老板娘火急火燎,大声地训斥着手忙脚乱的员工,揣谁的饭碗就听谁吆喝,以至于我在夜晚经常被噩梦惊醒。整个华人社会像着了魔的风车在飞转,其实很清楚,罪魁祸首就是该死的金钱。
我是三厨无非是切切洗洗,比洗碗的地位略高一些,同时又是大厨二厨的帮手。大厨阿廖是个从加尔各答辗转到维也纳的印度华侨,是个少有的邋遢大师傅。阿廖心眼不坏,善待下属,态度和蔼,大有“世事让三分天宽地阔,心田留半亩子种孙耕”之风范。通常伙房里共事的厨子们难免“大勺碰锅沿”,我们仨相处却是十分的和谐默契。
俗话说,水往低处流,人往高处走,一个人口过剩环境恶化的贫穷国家,何以吸引国人前去谋生?我感到十分困惑,阿廖说他也弄不明白,该由父辈回答这个问题。听说是当年因为战争逃难,一大批中国人跑到印度,原来他已是印度华侨的第二代。闻者心中不禁悲哀,连印度那样的穷地方也要去,中华民族真可谓苦难深重。
二厨小周是个二十四岁的浙江小伙子,年龄虽轻却是资深华侨。他在荷兰混了五年的黑工积攒了些钱,去年来到奥地利上下打点,办了工作许可证,从此转正成了在册移民。小周一副阳光淳朴的农民憨厚相,因为好赌,寅吃卯粮,从中享受“无论输赢都要收场”的人生体验。有时手头上宽裕了,难免跑到勾栏青楼,春风一度。小周有句口头禅:“人死如灯灭,人生死后谁管得”,以此来支持他及时行乐的论调,虽然草根式的,但不乏有哲理。虽说小周走南闯北,见过世面,然而欧洲的国家都认不全,地理知识方面一窍不通,就连挪威是属于非洲还是亚洲,也未曾搞清楚。虽然生活上有点不靠谱,然而小周干起活来却十分敬业,这是当一个华侨基本的底线。
金秋的维也纳非常迷人,湛蓝天空白云朵朵,阳光普照大地,绿化率很高的城区,一片鸟语花香。这里没有一丝工业污染,无可挑剔的空气清洁度,不需高科技的测量仪器,光凭人们的肺就可以得出结论。远处是维也纳森林覆盖的山顶,近处是碧波荡漾的多瑙河,大街上尽是风情万种的窈窕淑女,令人目不暇接。刚从地狱般的厨房钻出来的人们,面对山美,水美,人更美的维也纳,不由的感叹道,大小环境的反差为什么就那么大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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