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梦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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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于 2020-3-30 19:23:14 | 只看该作者 回帖奖励 |倒序浏览 |阅读模式
                 梦痕
     六九年,一个阴冷的冬日,我到邮局去寄一封信。待我买好信封邮票,要填写地址,发现那支用细绳系在柜台上的蘸水笔正被一个老太太用着。我只好趴在柜台边,手托下巴,口吹胡哨,耐心地等待。
老太太很快引起我的兴趣:头上包着一条千补百纳然而质地上乘的羊毛围巾。围巾垂于肩上的一端缀有一条窄窄的缎带,上面一溜英文无意间昭示着它出身的不凡。灰白卷曲的头发从围巾底下钻出,簇拥着宽圆的额头。挺直的鼻梁在满脸的皱纹中显得过于年轻。一袭宽大的、五六十年代初的列宁式棉袄罩在她单薄瘦小的身上。棉衣上斜斜歪歪补缀着五颜六色的补丁。
让我心中暗笑的是,他左手卷成筒状,套在一只眼上,另一只眼用力闭着,我猜这就是她的花镜。右手抖抖地握着蘸笔,不住地插进邮局柜台上吝啬的墨水瓶里,把瓶倾倒,沾湿笔尖,在信封上画一笔,然后再去沾那可怜的墨水.信封已被那只秃尖笔挂得千疮百孔,而左上角才写上几个步履维艰,却一笔不苟的、苍拙的字:江苏省南京……
外面不知何时已飘起一天鹅毛。雪片打着旋儿从关不严的弹簧门缝里舞进来,在水泥地上积成一条松软的白絮。寒冷使我逐渐失去耐心,我开始在原地重重地踏步,想以此提醒老太太,有人在等。她立即明白了我的意思,无言地把笔递到我的面前,眼里流出歉疚的笑意。这倒使我不好意思起来,于是我提议说,如果她愿意,我可以替她写。
当她看着我的时候,我发现她有一双长而弯的眼睛,松弛的眼睑下是一片沉静和善,有一种和苦难不已的岁月长久对峙磨练出来的安闲与从容。薄薄的嘴唇癟着,尖而微凸的下巴尚残存着当年的秀色,如同人们从一处废墟上想象出宫殿的嵯峨。这是一幅在我们这个小城里极少见到的脸。其实从一开始我就应该注意到这一点,在这个小城里,如同她年龄的女性能拿笔写字的如凤毛麟角。包括我长辈中的女性,她们的脸上虽不乏慈祥和沉静,然而却总有一种醒而不觉,或是觉而不悟的蒙昧。生活从不给他们在慧泉下沐浴的机会,因而脸上永远失去了灵秀和神俊。
她开口向我道谢时,就进一步证实了我的猜想———她一口地道的京腔,这至少说明他原不属于我们这个狡狤愚昧的小城。她也许会有着一部家族式微身运沦落的历史。
收信地址是正在修建中的南京长江大桥的一个建筑单位。在发信人地址姓名一栏中,她像小学生一样认真,一定要我写上她的姓名———这是一般人都不屑于写的。而她的住址引起了我的注意,那条街上住着我的女朋友,门牌号相差无几。更给我留下深刻印象的是她的名字:余梦痕,这个富有诗意的名字使我立时闻到一阵书香。
我把写好的信封给她,她仔细地看了又看,再一次向我道谢。她弯腰将信塞入那个隐蔽在木柜台下面的一个狭长的小缝里,然后艰难地伏下去,趴在那狭缝上往里看了一会儿,才站起身颤颤巍巍地走出去。后来我拉开门也要离去,却又见她迎面转回,她说:“小伙子,劳驾您,看看那信在不在筐里?”我怔一下,不大乐意地回到柜台前,趴在那个小口上往里望,这是我第一次窥看这个小城邮局用了多年的暗道机关。原来小口后面有一块倾斜的木板,就象小孩的滑梯,信便顺着这“滑梯”滑落进一个放在地上的大竹筐里。现在竹筐里静静躺着的,只有两封信,从后窗射进的明亮雪光将信封上字迹照得分明。在这样一个漫天风雪,滴水成冰,真正“沉鱼落雁”的天气里,有几人会来尺素相托呢?我起身向她肯定的点头,她脸上方露出放心的神色,小心翼翼地走进迷迷蒙蒙的雪幕中。
事后不久,我以一个市井中人惯有的冷漠很快淡忘了这次邂逅。然而正如俗话所说,世界真小。
这天我端坐在女朋友家中,局促地接受着即将成为我岳父的人那审度的目光和不漏形迹的问难,经历着一个男人一生中最苦难深重的时刻。室内不热,而我却汗出不止。就在我油煎火烤水深火热之际,忽然有一邻居老太太来访,我忙起身让座,自己逃进女友弟弟的卧房,如逢大赦。
客厅只隔着一层布帘,从外间传来隐隐的啜泣声,夹着哀哀的诉说。我把门帘撩起,向客厅望去,这才看出客厅里坐着的老太太竟是余梦痕。
这次头上没有围巾,我发现她的头发在不长的时间里竟然全白了。她不像一般老太太那样在脑后梳一个髻,而是留着剪发头,并且还扎了一个把儿,一条白布带扎在稀疏的头发上,格外显眼。两只鞋上缀着惨白而刺心的白布。她用一块白手帕捂住嘴,极力控制着自己哭泣的程度,不使它爆发成嚎啕,同时不断地重复着一句话:
“李先生,我们说好的,要一起走的,为什么他会抛下我自己先去啊?”
岳父默默地听,默默地啜茶。
后来我慢慢听明白,她突然收到丈夫所在单位一张简短的死亡通知和丈夫的遗物—一包衣服被褥和一副碗筷,甚至还有一个茶杯,里面尚有煮熟的荷包蛋和残存的牛奶。没有丈夫留给妻子的只言片语,如同突然消失在空气里。
那个煮熟的荷包蛋和滴着牛奶的茶杯清晰地出现在我眼前,我甚至看见它们尚在冒着袅袅的热气。我觉得他们不该那么快把它收起,也许它的主人后来又回去焦急地寻找过……
我走进客厅,想安慰老太太几句,因为我们毕竟不是头次见面。可是她却一点也记不起曾在何处见到过我,但却马上发现我不是这家的人。待她弄清我的身份后,立即起身,连声向主人道歉并告辞。走出两步。又想起向我的岳父借一本地图册。
地图册拿来了。也许是一种习惯,或许是一种规矩,她快速翻看了一遍书页,看是否有什么夹带。这功夫,她把自己的手绢放在桌子上,我瞥了一眼,那是一条比通常所见大一倍的绣花手帕。四周镶着绿色的绸边,在一个角上,绣着一朵玫瑰,花也是绿色的,只有深浅层次的变化。花形极其准确逼真,迥异于我所见过的一切刺绣品,犹如一幅油画和一幅年画的区别。
老太太拿上地图走了。我们猜想她一定是要亲临南京。是啊,这种死不见尸的噩耗是不能接受的。
吃饭时岳父告诉我,老北京———他是这样叫她的———的丈夫是一个桥梁专家。她十七、八岁就辞别了在段祺瑞政府作幕僚的父亲,陪着丈夫前往英国读书,从此相伴,直到五十年代末,又陪着自己被错划为右派的儿子下放到我们这里。
我问岳父:“她丈夫是不是在南京建大桥?”
岳父问我怎么知道,我把去年冬天在邮局所见告诉他。岳父说自从他们夫妻分别后多年来都是每周通一次信,每个星期五下午她都坐在门前石凳上,听邮差的车铃,不管风里雨里……“始终不渝,生死相许,这才是夫妻啊!”他叹道。
我明白这概叹有树帜垂范的意思。然而我想,一个刚失去相伴一生的丈夫的老太太,在悲哀之中说出些撕肺断肠的话来,是不足为训的。
可是不久,竟传来余梦痕投水自尽的消息。我的心缩紧,打一个剧烈的冷战。水,就是流经我家乡的那条白沙碧水的大沙河,她的美丽和洁净不知诱惑过多少断肠人投入她的怀抱。在这冰冷的十二月,又载去了一缕愁魂。
我想忘掉这件事,以减轻那个岁月留下的过于沉重的记忆,然而我做不到。当南京长江大桥落成的消息在报上公布时,我看着照片,为那横空出世的铁龙所折服,同时想象着站在那可怕的高度上俯看滚滚江水的感觉,不由打了一个寒噤。
常言说往事如梦,而这个梦如她的名字,在我心上留下一条难以磨灭的划痕。
直到过了很多年以后,有一天我偶尔读到李子仪的诗:
君住长江头
我住长江尾
日日思君不见君
同饮一江水
心中忽有所动,忙找来一册地图,查到流经我家乡的,那条发源于伏牛山深处的大沙河。一条细如发丝的蓝线蜿蜒委屈,几经曲折流出河南,从界首入安徽,五里一徘徊地流向东南,过阜阳,到正阳关注入淮河,汇成一条粗重扭曲的蓝带。它在这里遥望一下皖南众多的大山,转而折向东北,经淮南,过蚌埠,一直到了与江南的洪泽湖近在咫尺的小柳港,却不顾洪泽湖多情的呼唤,依然南下,可到了一个叫河桥的地方,却终于抵不住洪泽湖和与之相连的高邮湖的诱惑,翻身投入了他们宽阔温柔的怀抱。
洪泽湖和高邮湖,象两片淡蓝色的、细长的蓝花瓣,静静地飘落在苏北平原上,犹如一座驿站,终于可以长吁一口气,休息一下跋涉千里的疲劳了,可是仅仅片刻的舒缓,它又从古老的大运河奔涌而出,飘载着杨州的落花,从映照着吴山点点的瓜州扑向长江。那里朔江而望,金粉繁华的六朝古都南京,已经近在眼前了。这一带的长江水,漂浮着历代青楼名妓晨洗晚妆的腻脂红粉和文人骚客涮笔铺纸的墨香,流淌着多少有情人割心裂肺、乍悲乍喜的眼泪。画舫笙歌忘晓无夜地演绎着千古悲欢的爱情故事。而余梦痕,她的一片痴情千里辗转,随波到此,带来的只是一个红颜退尽、皓首如雪的老妪对花前月下曾经一诺的兑现,不会有人将她与那些才子佳人们柔肠百转的风流韵事续为一集,传唱百代。
可是我想,人不为什么而生,却可以为什么而死,为了信仰———死得忠贞;为了祖国———死得壮烈;为了失败———死得悲怆;如果是为了不渝的爱,那死应该是美丽的。由此我又想到了我所认识的、和报刊书籍上见到的、如余梦痕这样一代的中国知识分子的片片断断,大到殉国,小到殉情;方居庙堂,忽作阶囚,处变不惊。是何等的水土培养了他们“受命不迁,其志一兮”的人格呢?是什么样的大师雕琢了他们“零落成泥碾作尘,只有香如故”的灵魂呢?这足以令人长久地思考。
以后我离开了我的家乡,但我每年都回去。家乡日新月异的变化让我每次都必须面对一个新的城市。一切让我感到陌生,唯独那条美丽的大河不改初衷,一如既往不舍昼夜地向东流淌。她是这座城市里与我青少年时期诸多记忆相联系的不变的唯一。我每每一往情深地凝视着她清湛舒缓的风姿出神,有时会恍惚看见一块晶莹润湿,洁白如雪的手帕,上面摆放着一枝绿色的玫瑰,漂浮在水上,随波起伏,疾徐廻转,顺流而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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沙发
发表于 2020-4-1 07:44:08 | 只看该作者
一段深深浓烈的爱情,一个凄楚动人的故事,一位吃尽苦头的女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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板凳
发表于 2020-4-2 13:47:12 | 只看该作者
拜读文友佳作,欣赏。
加精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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地板
发表于 2020-4-3 16:27:46 | 只看该作者
    作者好文笔,把一段忠贞的爱情写得如此缠绵凄美感人,以至于我读了一遍就记住了余梦痕这个不一样的名字。一个学有所成的桥梁专家,一个相濡以沫的大家闺秀,本应该有一个非常完美爱情故事,却在那个年代的政治压力下凋谢了。如果人们知道这个故事,是不是再过南京长江大桥时,会想起曾经为建桥献出生命的桥梁专家和他的妻子余梦痕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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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20-4-4 22:46:42 | 只看该作者
感谢老师们的支持和鼓励,会继续努力笔耕,支持我们自己的网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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