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风雨笔耕路
第一章 高罹
1
人过了六十岁,都会情不自禁地对死亡展开思考,不管他是否浏览过汗牛充栋的哲学著作,具有深邃的哲学素养;不管他是否遭遇过骇人听闻的凶灾噩难,形成牢固的宗教信仰。总之无论是孑然独处还是亲朋欢聚之时,一个人都会不由自主地想起那个与自己形影不离地、让人厌恶至极的死亡黑影。恰如二十岁时人们会自然而然对爱情思索思念思如潮涌一样,不过花甲之人对死亡着魔的执念更有过之而无不及。青年人思考爱情是人类生存本能使然,老年人沉思死亡却与人类的生存本能背道而驰。
人们为什么会在六十岁以后才对死亡冥思苦想呢?第一,退休后一个人终于有大把时间任人挥洒,那种闲暇多得叫人眼花缭乱无所适从。第二,半个多世纪生活中的点点滴滴,洋洋洒洒浸透了生命的每一个缝隙,过往的悲欢离合生离死别层层叠叠使人的生命不堪重负、难以踹息。第三,面对即将来临的人生大限,人们既不能求助于生存本能,所以只好寄希望于后天获得的思维能力,尤其是逻辑的潜能,期待凭借人类丰富的想象摆脱那与生之欢乐形影相随的死亡恐惧。
高欣正是在那个时候开始沉思死亡的。他从古代哲人的视角将人类死亡观分成四大类:第一种观点认为死亡即“新生”。基督徒和佛教徒能视死如归,因为他们坚信自己的灵魂正奔赴天国或西方极乐世界。第二种观点认为死与生风马牛不相及。这类人以为既然人生苦短,一个人何苦为根本不存在的“死”自寻烦恼呢?第三种观点认为死亡普遍必然存在。这类人以为人唯有毫无保留地投身事务中,靠激情将死的恐惧抛至九霄云外。第四种观点认为死与生密不可分。这类人以为既然死生是同一事物的两面,一个人为什么要厚此薄彼呢? 紧接着高欣写到:
“谁也不能见证自己的死,对人而言存在永远是眼前当下生的瞬间,死不过是生时的一种妄念罢了,为一种莫须有的妄念而恐惧实在荒谬绝伦!”“死是人生悲喜剧的最后一幕,没有谢幕再好的剧情也会令观者烦闷;死是人生乐曲的最后一个音符,没有尾声再好的乐曲也要让听者生厌。”“死是惊天动地的闪电,死是摧枯拉朽的烈火,死是一泻千里的洪水,死是催生万物的春雷。”“死虽然是对生命的否定,却又是人生极为重要的组成部分。没有死的黑暗,就显不出生的奇光异彩。战胜死亡恐惧的最好办法是与死神交朋友,让它成为你生命价值的见证!”
高欣很快将四千多字的《沉思死亡》发到网上,没想到这个沉重的话题居然在好几个论坛引起强烈反响,为他赢来数不胜数的关注与点赞,远胜于他发表过的其他文字,这使高欣不禁颇为得意,自以为对死亡的认识已经很全面、很深刻了。直到后来有一天,当他眼睁睁看着自己最敬重最挚爱的兄长离开人世,高欣这才发现自己过去的认识何其简陋与肤浅!
唯有到那时,过了古稀之年的高欣才意识到一个人若想发现死亡的真正奥秘,必须具备两大条件:首先他要能够深沉热烈全心全意地爱上另一个人。其次他还要亲眼目睹死神如何无情地将生命的色彩从自己挚爱之人身上、脸上和眼睛里一点点抹去。二者缺一不可,因为一个人只有炽热忘我地爱过,他的心才会像烈火淬炼过的金子般闪闪发光,而只有深入骨髓的爱才能使一个人在生离死别时,忍受那种撕肝裂肺刺骨锥心之痛,并在经历痛苦的极致后得以解脱。人生的痛苦大致分为两种:一种是自私猥琐的,这种平庸的痛苦往往使人自暴自弃自甘堕落。另一种是无私庄严的,这种崇高的痛苦才能使一个人超凡脱俗超越自我,炼出一双火眼金睛,从而窥探到死亡的奥秘。
2
自从晚饭后接到吴莲心的电话,高欣的心立刻从欢乐的巅峰坠入忧伤的谷底。从吴莲心抽抽噎噎的话声中,高欣得知高罹这回的病异常凶险。但高罹却毫不在意,平静地叮嘱吴莲心不要告诉高欣。吴莲心看到高罹呼吸不畅整夜辗转难眠后,硬逼他去平江县医院做了颈部CT,结果发现肿瘤已经三公分大,主治医生怀疑是恶性肿瘤,建议他们去省肿瘤医院确诊。吴莲心的电话是瞒着高罹打的,高罹对她说不管是不是癌症他都不再进医院,最多吃点降火消炎的中药,一切顺其自然。吴莲心急得寝食难安,这才打电话给高欣让他拿主意。
那一夜,高欣翻来覆去整夜未曾合眼,眼前渐渐浮现出两个月前离开汨罗江畔吴家小院时的情景:
那天正值冬雪初晴,空气中仿佛弥漫着一股阳光的淡淡馨香。下午高罹兴致勃勃,提议去汨罗江畔垂钓,自从去年舌癌开刀后,他已经一年没享受过垂钓之乐了。高欣虽然不喜欢钓鱼,但却乐意看到哥哥垂钓时怡然自得的样子,尤其爱看他大病初愈后的满面红光,于是便拿起一本古诗两张小板凳随高罹出了门。
走出吴家小院几十米便是汨罗江,他们背靠一株古槐坐下。碧波荡漾的江水轻歌曼舞缓缓流淌,对岸几株垂柳正和着江水的节拍,摇动着青黄相间的枝条翩翩起舞。高欣无心关注水中的浮标,而是异常欣慰地望着兴高采烈专心垂钓的高罹。
回想起哥哥苦难的一生,高欣百感交集难以名状,自己虽然只比哥哥小两岁,但自小体弱多病,从懵懂童年直到垂垂老矣,因为父亲很早就蒙冤受屈身陷囹圄,高罹从小便像父亲一样为他遮风挡雨排忧解难。高罹十五岁时母亲因劳累过度病倒床榻,正上初二的高罹只好与高二的姐姐一道辍学打工,用他们稚嫩的肩膀挑起全家的生存重担。直到三个下放农村的弟弟陆续招工回城,已过而立之年的高罹才开始考虑终身大事,仓促间找到的妻子体弱多病且无法生育,高罹不离不弃百般呵护,可嫂子对高罹的付出始终无动于衷,反将自己的爱统统献给娘家亲人。在北京当高干的娘家姐姐看在眼里急在心里,临死前将八十万元现金赠送给高罹夫妻,希望他们和睦相处携手共度晚年。后来嫂子独享了那笔巨额馈赠,并在高罹七十岁那年提出离婚。于是高欣将孑然一身的哥哥接进家中,他不忍心看着一生默默付出的兄弟落得贫病交加孤苦无依的境地。孀居多年的吴莲心得知高罹的遭遇后,诚恳要求高罹到吴家大院去养老,就这样高罹终于过上平静安逸儿孙绕膝的晚年生活。遗憾的是快乐的日子往往很短暂,四年后高罹不幸罹患舌癌,好在开刀后身体渐渐康复,还陆续写下二十万字的回忆录《我的苦难岁月》……
“我钓到了!”高罹突然又惊又喜地叫道。
“钓到了什么鱼?看来我们中午有美味佐酒了!”高罹说。
“你别高兴早了,钓到的是条只能饱眼福的观赏鱼!”高罹说完,随即吟出一首《冬日垂钓》来:
枯黄草木雪茫茫,风动鳞波湖水凉。 垂钓冰天心作饵,奋然一竿起冬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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