本帖最后由 望见马克 于 2022-6-25 15:36 编辑
难忘的那一晚
老王年逾花甲之后,基本上不参加晚间的活动,无论亲戚朋友小酌抑或同学同事聚会,因为他难以忘怀,即将离岗退休时经历的那个晚上。 自从儿子结婚后,落下了一屁股的饥荒。一家人得省吃俭用,节约开销,努力还账。儿子本来是师范大学物理专业的,毕业分配时,到外资企业上班是热门。于是乎,凭着个人实力,竞争应聘来到了电子大亨摩托罗拉,谁曾想,这几年大势去也。电子行业竞争激烈,终于他们不敌北欧企业,败下阵来。孩子领了一笔补偿费,回家待业,没有工作就没有每月的进项,家里生活拮据。老王紧衣缩食,节省开销。平时晚上的一口小酒——免了,几十年的烟瘾,也只得断断续续地抽,甚至于下决心戒烟,喝点茶水,是50元一斤的花茶末。 老同学了解老王的情况,劝他找一下同窗,时任市教委副主任尚丽娟,帮助解决儿子工作问题,老王却一直犹疑不决。老伴说,她不曾是你的同学吗?尤其是你们还有兵团战友这层关系,还是中专好友,比任何同学都亲,没有斜的歪的怕什么呀!其实,老伴不知道他们之间还有那层说不清的友谊。老王只得应付说,是这样,可我觉得不好开口。我想想吧。老伴接着敲边鼓,又不是别人,是咱们的亲儿子,能帮就帮一下嘛。此时正在吃饭的儿子,脸上很不自在,这么大了还让爹妈为自己操心,他也于心不忍。可眼下又没有好办法。老王想想自己已经快到退休年龄,在岗位上没有几年工作时间了。现在是关键时候,也许真的应该找找这位同学帮助了。至少先打个招呼,有个坑儿,占个位置。谁不知道,当下三件事情最大:房子、车子、票子。没有工作,哪有票子啊。请尚丽娟帮助儿子找个像样的工作。找她又有什么不行?堂堂市教委领导,给谁都能办事,对我为啥不行呢?再说,孩子也是本科毕业的高材生,同龄人的佼佼者,是人才——要不然隔着行业和专业能找到外资企业金饭碗吗?外资企业内藏着许多精英,如不是大环境变化,儿子前途看好哩。这时,老王不由得想起儿子以往夜深人静,秉烛苦读的情形,心里也挺不是滋味的…… 老王也后悔,上一次见到尚丽娟时没有机会张口,后来同学聚会没去参加。那本是联络感情的机会之一,倘若在那样的场合见了面有沟通,再开口求人办事就显得很自然。不过,即使没有参加那样的聚会,尚丽娟否认不了老王是她的同班同学、兵团战友啊!这么一想,老王心里踏实了。 老王家中无电话,第二天他特意早些时间到单位上班,趁同事们还没进办公室,他给尚丽娟打了电话。电话里的尚丽娟是很热情的,直率而不啰嗦。稍事寒暄,便问老王是不是有什么事找她。这边老王连连说着没事没事,真没什么事,声音挺大就好像谁说有事谁就是诬陷了他似的。那边尚丽娟说有事也没关系,只要她能帮忙的自会尽心尽力。这边老王仍高声坚持说没事,只是想见面聊聊。那边她就把家里电话、地址告诉了老王,欢迎老同学有时间到家里去。这边老王硬着头皮问今晚行不行,那边尚丽娟沉吟片刻答应了。这边老王急忙挂断电话,急忙到有点不礼貌,生怕她变了卦。 这天晚上老王骑行20多里路赶到尚丽娟家,被一位男士——应该是尚丽娟的丈夫让进客厅,未曾谋面过,老王只是一个劲地点头打招呼“添麻烦了”“添麻烦了”。然后那位男士退到内屋,尚丽娟出现,他们面对面落座在两张小沙发上。房间阔大,地板很亮,紧贴墙壁是一排书橱,茶几上的器皿里水果鲜美,杯中的金骏眉飘香……这些和老王无关,或者——越是置身此情此景,老王便越要使自己的谈话配得上这气氛和这气氛中的女同窗。寒暄是从中专上学开始的,他于是就从书橱书籍开始谈文学、后来又谈工作、谈管理、谈孩子。 他讲起上中专时的尚丽娟喜欢文学,初次把 《简•爱》介绍给她的正是他老王。还有《克里斯托弗》《十字军骑士》《呼啸的山庄》。果然,如今的尚丽娟对文学仍然保持着并不虚假的爱好,她很轻易地就说出了一大串当代作家的名字和他们的小说作品,并和老王探讨这些作家的长短、作品的得失。老王谈着自己的见解,他发现尚丽娟神态是信服的,思想是专注的。这些年里,每个月老王在单位都组织一次“读书会”,他近年看了不少书,也有管理方面的。他提到了美国管理学家泰勒,又说到马斯洛,还大谈“需要层次论”。在讲这些事情时,特意提到了他的儿子写了一篇论文在全国年会发表,获得了一等奖。1500万人口的大都市只有两人获奖,另一位是津沽大学的教授。可见他的儿子对管理学科的思想有想象力,有功底。那篇论文的题目叫做《论行为科学在中国的适用性》,已经发表在全国的一级刊物了。说到这儿,老王脸上露出笑容,是很得意的样子。突然老王想起了今晚找尚丽娟的使命。这时他心里有点负疚,因为,净说其他事情,脱离了正题。儿子没有合适的工作,他现在正发愁呢——老王此刻想。 老王讲到这儿咽了一口茶,润润嗓子,茶香提神,他不精心地看瞥了一下尚丽娟的表情,确认她是凝神的,没有因为他冗长的讲述感到疲乏。她的表情使老王很满意自己,当他满意自己的时候便也开始焦虑自己:孩子的工作呢?这个的问题究竟什么时候才能开口呢。偏在这时尚丽娟又饶有兴致地问起老王最近工作情况,她的提问显然使老王必得继续偏离儿子的工作,他于是讲起有关物业管理工作,这是一种朝阳企业。可惜尚丽娟没听说过朝阳企业的思想理论。不过老王并不怪她,隔行如隔山嘛。后来他又五花八门地说了一大堆老百姓对物业管理的反映等等。他喋喋不休,心中却一遍遍问着自己:难道这是求人办事的样子么? 他滔滔不绝,自己越来越无法对付自己,心中的另一个老王在同他捣蛋。他的话题越是宽泛,他说出孩子的可能就越是狭窄;泰勒他们越是高明,他的孩子问题就越是俗不可耐;他越是想说出儿子,就越是说不到儿子工作上去。他以为会步步逼近儿子工作,却不知为什么一直在朝相反的方向说去。他不知道这是怎么了,他在点点滴滴、一分一寸地折磨自己消耗自己,他同情自己又痛恨着自己,可是他必须讲,老王差不多要声嘶力竭了。这时候一个27、8岁的女孩走进了客厅,她穿着丝绒睡衣,从沙发前的茶几上取走一本“大英汉辞典”,还回头和老王打招呼。老王的叙述被打断了,他有些惊奇地看着这位女孩子。尚丽娟笑着告诉老王,女儿在外国语大学当外事处副处长兼做老师,已经是副教授了。大学毕业后,把她送到法国读研,那里只用一年就可以完成学业,是教育部认可的硕士学位。老王心里一紧,看人家孩子,工作好,学习好,就连硕士学位都这么容易取得,那是晋升高级职称的阶梯,这就一步登天了,哈,真棒。女孩儿,把老王拉进现实,还是尚丽娟——妈妈的作用吧。 时钟敲响了11下。孩子的事儿还没说呢,可他已经没有理由再坐下了。他站了起来,尚丽娟也站了起来。以她的经验和洞察力,会猜出他是有求于她的,于是她又问老王真的没有别的事么?没有,没有,真的没有……老王边摆手边大步向门口走,叫人觉得你若再问反而是你对他的不礼貌了。尚丽娟没有再问。出得门来,老王的脑子很乱。他推起自行车在便道上走了几步,站在一棵大树下。他是来求尚丽娟解决孩子工作的,可他这一晚上都说了些什么呀!什么泰勒啊、马斯洛啊,还有各种思想流派和那多余的小说,这些和他的生活有什么关系呢。他又想起了那个一年就能拿到硕士学位的女孩儿,假若她早点出场,说不定话题就会由她很自然地转到自己儿子的工作上去。他还对女孩那身丝绒的睡衣感到十分别扭,那分明是来自另一个世界的优越。他老王的家人,平民的家庭是永远不会穿丝绒睡衣的,可这并不妨碍儿子能考上更好的工作岗位。他使劲地思想着,可他的心依旧是憋闷的。尚丽娟使他憋闷么?他觉得不是,因为她根本就没有拒绝他什么啊。因为你根本没有提出什么啊。那么错儿在哪儿?是哪儿出了错儿?后来他发现那是因为他到底没能面对尚丽娟说出儿子没有工作的事。他本是带着一肚子请求从家里赶来的,他不能再将这请求原封带回家。他应该说出来,他必得说出来,可是不能了。 午夜时分,老王回到家。他悄悄地推车进了院子,见房间还亮着灯。他知道老婆还没睡,在等待他带回的消息。他站在院子里没有立即进屋,因为他发觉自己没有完成老婆大人交代的使命,他准备请求老婆再也别让他去做这样难堪的事情了。他弄不明白为什么他会一下子处在窘境之中,或许到了他这岁数,谁的日子里都会伴随着一些这样或那样的请求吧,相信尚丽娟也有她的苦衷和烦恼。她们不也是在依旧的生活吗?想到这里老王坚信,以后儿子肯定能找到称心如意的工作。他和老婆两人,还有儿子和儿媳一家人的日子会好起来的。 老王蹑手蹑脚地走进屋内。老婆正坐等,见他进来,内心的喜悦表现在脸上,她轻声地说,晚上儿子来送信儿,说墨尔本驻津城的办事处给孩子来电话,经过两轮的面试,明天让他去上班。 老王听着,没言语,一屁股坐在了椅子上。他仰着头,在想什么……娄老师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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