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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队部门口的稻场上,烧起一堆火,借着火光,看到大队部大门边的墙根下,有一排人低头站在那儿,都有五六十岁左右,还有十几个持枪民兵看着他们,不少小孩围着他们玩。大队部门口的五步台阶上,两边站着四个持枪的武装基干民兵,胸前掛着子弹带,枪上的刺刀闪着寒光,气氛顿时紧张肃穆起来。人们不再谈笑说话,默默的从站岗民兵中进去。队部里,大队干部都到齐了,正厅里,也就是所谓的台上,两边烧了两堆火,再加上一盏气油灯,把整个大厅照的雪亮。一排办公桌,临时摆在大厅中央,门厅下和天井两边的走道,站满了参加批斗会的队员。队长让我跟大队干部说下,上畈队的人来齐了。我挤到大队的办公室,里面倒没几个人,我对陈嘉如书记说,陈书记,队长让我说下,我们队的人到齐了。他很忙,抬头看了看我说,知道了,你别走,把郑启云喊来。我答应一声,挤出去,在人群中找到沙地队的人,把郑启云带到办公室。陈嘉如书记手里拿着张纸,对我俩说,这是今晚喊的口号,你俩看看就照着这个喊。郑启云接过去,看了下递给我,我看了看,有十几条口号。我对陈嘉如说,陈书记,你找两张纸给我们,我和郑启云各抄一张,好照着喊。他一听就说,好,我来拿。我和郑启云各拿一张纸抄好后,郑启云紧张的说,这么多人,我还没喊过呢。我说我也是。陈嘉如说,这样,我出去看看会场怎么样了,你们在这里练练看。说完,他急匆匆走了。
陈嘉如书记走后,我看看郑启云,她看了看我说,这在大会上喊口号,我可没喊过呢。我说我也是,她说那怎么办。我说,原来在梅山东方红广场,开大会时,都是广播站一男一女两个广播员,一对一句喊,我们也像他们那样,一对一句喊好了。郑启云听了说,行,就像他们那样喊,你先喊。我说,好,我们先试试,我先喊,你接着喊。就这样,我俩拿着抄写的口号标语,照着大声念起来。我俩一对一句的把标语口号,念了十多遍,都念熟了。这时,陈嘉如书记进来看了看说,不错,不错,人都到齐了,等下开会,把四类分子带上来时,你们就开始喊口号,带下去时也要喊,把批斗大会搞得声势大些。我和郑启云点点头,都说好。正在这时,孙习如主任来到办公室说,人都到齐了,我们开始吧。陈嘉如书记说,好,我们到会场去。他带头从侧门进入会场,我们也跟着进去了。会场上,大队干部坐在一排办公桌后,在汽油灯和会场两边两堆火光的照耀下,个个表情严肃。而会场下面,两边的迴廊上,以及天井后的大门口的大厅里,密密麻麻的挤满了人,大人小孩老人,男男女女,足有二百多人,有人还在天井里烧了一堆火,连天井里都是人。人多的站不下,会场靠墙两边也站满了人。人们相互小声打着招呼,脸上掛着兴奋的笑,在火光的映射中,个个脸上红扑扑的。这倒像是来看戏的,哪像开批斗会。看到会场有这么多人,真的出乎我意料之外,在西莲大队,真没见过这么多人在一起。我有些怯场了,看了看跟在后面的郑启云,她也和我一样。她求助的看着我说,怎么这么多人啊。我想,反正孬也孬不掉了,干吧,不就是喊个口号吗,在山上干活时,有时不也大声喊上几声,听听大山的回声吗。心一横,我对郑启云说,人多怕什么,不就是喊喊口号吗,没事,就像刚才那样,照着喊就是了。她红着脸,低声说,好,反正我跟着你喊就是了。这时,会场上,孙习如主任对刘营长招招手,对他低声说了句话。刘道海营长大步走到会场中间,大声的对会场下的人说,别说话了,大家都别说话了,开会了,开会了。
场上、场下的二百多人安静下来,只有小孩子在叫,大人在哄,还有火堆里的柴禾,烧的啪啪直响。刘营长板着脸,大声说,批斗大会开始了,下面由西莲大队革委会主任孙习如讲话。孙习如主任从办公桌后站了起来,低声咳嗽一下,然后大声说,毛主席教导我们说,千万不要忘记阶级斗争。当前阶级斗争十分激烈,前个阶段,还有敌特在我县活动,并查获反动标语,大队还组织基干民兵,进行政治大扫除;国际上,美帝国主义亡我之心不死,苏修在中苏边界陈兵百万。国际国内阶级斗争很激烈,很复杂。所以今天晚上,我们召开批斗阶级敌人大会,把阶级敌人批倒批臭,并踏上一只脚,叫他们永世不得翻身。他停了停,又大声说,把阶级敌人带上来,接受贫下中农批斗。会场一阵骚乱,人们纷纷向门口看去。我见状,赶紧走到会场前面一侧,并示意郑启云跟上,掏出抄写的标语,就等刘营长带四类分子来了。
这时,大门口传来刘营长大声的斥责声,走,快走,都跟上。只见刘营长身着一套军装,腰杆挺的笔直,迈着军人步伐,威武的向会场走来。他的身后,跟着武装基干民兵,每人背着一只上了刺刀的**,并押着一个四类分子,枪上的刺刀闪闪发亮,气氛骤然紧张起来。人们不禁让出一条路,我抓紧时间,一手拿标语纸,一手攥紧拳头,举起大声喊道,千万不要忘记阶级斗争!突如其来的喊一句口号,会场上人一愣,都没反应过来,这时郑启云也举着拳头,跟着喊了句,阶级斗争一抓就灵。我没有马上接着喊,只听到台上的大队干部和台下的几个人,举着拳头,稀稀拉拉的跟着喊口号。我等台下没声音了,大声喊了句,不忘阶级苦牢记血泪仇。这次,好像会场上的人反应过来了,很多人都举起拳头,跟着喊口号,声音也大多了。郑启云等大家喊完了,就接上大声喊,阶级斗争一抓就灵!这次,会场上的人,都齐刷刷的举起拳头,大声喊着,阶级斗争一抓就灵!声音整齐宏亮,在古老的查氐祠堂里回荡,很有声势。在此起彼伏的口号声中,十来个四类分子,被武装民兵押到台前,低头站成一排,武装基干民兵则持枪站在会场两边。这些四类分子,就像黄豆芽炒蚂虾,钩头的钩头,弯腰的弯腰,面无表情,倒也老实的很。我和郑启云停止喊口号了,孙习如主任大声宣布,现在开始批斗阶级敌人。
说完,他看了看台下。台下竟然无人响应,孙主任见状,提高了声音说,现在开始批斗阶级敌人。偌大的会场,没有人响应,悄无声息。不好,冷场了,开大会最忌冷场。看来还是准备不足,没有安排好批斗大会发言的次序,所以没人响应。我在台上见状,赶紧掏出发言稿,走到台前,也顾不上怯场了,照着稿子,大声念了起来。很快,我的稿子就念完了,又回去会场前一侧。孙主任很满意,大声说,下一位发言批斗。但会场还没人响应,我看了一下站在旁边的郑启云,她冲我点点头,掏出发言稿,走到会场前,开始发言。借着火光,我看到台下,刘营长把几个大队布置发言的人,从人群中拉了出来,集中到迴廊边的台阶旁,好上台发言。郑启云发言结束了,站到我身边,我小声说,准备喊口号。等她拿出抄的口号,台下发言人因怯场,你推我,我让你时,我赶紧喊起口号来。
会场上的人,注意力转移到喊口号上,我和郑启云一对一句带着喊,台上台下的人跟着喊,倒也整齐有力。沙地队的下放户老薛接着发言,又喊了十来次口号时,终于看到刘营长连推带搡,把一个发言人弄上台了,我们也就停止喊口号。上台发言的人约三十岁左右,中等略瘦,他拿着稿子,结结巴巴的念了起来。这会场又大,人来的又多,他的声音又小,急得会场对面,天井后的人直喊,听不见,听不见。好歹他是念完了,如释重负的跑到迴廊下。我和郑启云见此情况,抓紧喊起口号,直到另一位上台发言。最有意思的是,有位不识字的,昨天上午在这儿,他的发言发挥的还不错,可今天一上台,人一紧张,竟然说不出来了,台下人一阵哄笑。他定了定神,大声骂了几句四类分子的话,后来干脆喊几句口号下去了,也的确难为他了。等批斗发言结束了,孙习如主任站起来,大声说,今晚批斗大会到此结束,把阶级敌人押下去。刘营长又带着武装基干民兵,在口号声中,把他们带了下去。等四类分子押出大门后,孙主任大声说,批斗大会结束了,最后请陈嘉如书记给大家讲话。陈嘉如书记笑嘻嘻的站了起来,他声音洪亮,干练的说,今天的批斗大会开的很好,这阶级斗争就要年年讲,月月讲,天天讲。他结合国内外形势,又联系上油店公社和西莲大队情况,从阶级斗争,到抓革命促生产。他没有稿子,但滔滔不绝的讲了起来,因为说的都是本公社,本大队的事,大家听的很认真。由此可见,陈嘉如书记的政治水平和工作能力还是很强的。散会了,人们互相打着招呼,各自回家了,最远的是郑启云她们沙地队,离大队有十二里呢,好在有十几个人一道回去。
批斗会的第二天,已经是阳历十二月中旬。队长陈嘉芳一早就到保管室来,自己拿条板凳坐着,闷闷不乐,只是拿着烟袋抽毛烟。我问他,队长,队里有什么事吗。他叹了口气说,小甄,阳历年快到了,我这个队长今年干到底,明年说什么也不能干了,你帮我通知一下,每家来个人,今晚改选队长。我大吃一惊,说,队长,你干的好好的,怎么不干了。他叹了口气说,今年孬好是干下来了,明年不能干了,我身体不好,重活干不了,不能带头干,当什么队长?还有你大妈,她有病,长年不出工干活,队里人也有意见,这队长我还能干吗?原来这样,他说的都是实际情况,但他认真负责,一心扑在队里,办事公道。当然,主持公道也要得罪人的,这队长就是得罪人的事,但队里的人都拥护呀。早就听人说过,这生产队长是阳历年队长,一到阳历年前,现任队长就不愿干了,就要吵着换队长。因为,生产队长天天和队员打交道,又不脱产,还和队员一样上工干活拿工分,净得罪人,谁都不愿干这出力不讨好的队长,不少生产队,有的抓阄子当队长,有的队轮流当队长,总之很少有人主动当队长的。
想不到,我们队长也不想干了。我说,队长,这个队你不干队长,没人干得了。陈嘉芳队长说,哪讲的,不能这样说,陈绍信原来不就是队长吗?后来他死活不干了,我才干的。原来,陈嘉芳队长是想让绍信大伯当队长,他真的不想干了。队长说,小甄,你去通知吧,晚上在这儿开队员大会,改选队长,每户都要来人的。我答应了,他也回家了,我挨家挨户的通知过。到老院子通知绍信大伯时,绍信大伯说,这个队长没有人愿意干的。晚上,保管室又热闹起来了,书是看不成了,和队里及新上队的几个年轻人,高唱毛主席语录歌,又吹吹笛子,自娱自乐,很开心。玩了好大一会,陈嘉芳不声不响来了,找个板凳坐下,新上队的几个年青人知趣的走了,我们队的年轻人,赶紧到屋后柴堆里,搬了几梱柴禾进来,并在屋子中间烧了堆火,大家围着火堆坐着,悄悄的说着话。绍信大伯也到了,他坐在火塘边烤火,和别人说说话。二十六户人家,每户一人,开起队员大会。陈嘉芳队长说,开什么会大家想必都知道了,要改选队长,我死活是不干了,大家选吧。这下可好了,每家每户的代表,都说队长不好当,都知道当队长的难处,又都说陈嘉芳好话,因他辈份大,是胜字辈的爷字号,又是家中老小,大家一口一个小爷小爷的喊着,央求他继续当队长。可他,坚持不当队长,任大家说好话,央求他,他都不同意。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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