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54
吃过中饭没事,多山和我在门前稻场上转转,我指着门前的菜园对他说,这是队里分给我的菜地,我不太会种,大部分是队里妇女帮种的,菜若不够吃,队里人轮流送。他说这菜园还不小呢,种好了,你一个人根本吃不掉。我指着两小块韭菜地说,这韭菜过了春天,长起来,我一个人根本吃不了,这地又肥,三四墩子韭菜就够我吃一天的,这两块韭菜地轮流割,解决大问题了。我俩又到稻场边,上了趟茅房,回到保管室,一人抱一本书看了起来。多山说,你们这儿就这么大,也没什么好玩的,明天我们回去吧。我说,行,明天回去。看书,时间过的真快,看着看着光线暗淡了,又到了点灯烧饭的时候了。晚饭后,再看书,留下的几本书,大都是描写苏联卫国战争的,很合我们口胃,精彩好看。看累了,起来烧水洗脸洗脚后,再看,直到瞌睡来了,上床睡觉。第二天早上,一觉醒来,屋里很亮,大概是天晴了,懒洋洋,我俩起床了。轮船下午两点半才到西胡店,所以不必起的太早。起床后,先烧热水洗漱。我在漱口缸里倒上温水,牙膏挤在牙刷上,开门去门外刷牙。门开了,我却愣住了,而且有些不知所措。门口的一尺多高的门坎,被铺平了,被洁白的雪铺平了。我愣在门口,多山说怎么了。我结结巴巴的说,下,下大雪了。他急忙走到门口,和我一样,愣住了。我俩相互一看,又大笑起来,这么大的雪,在县城可从没见过,真好玩,而且雪花还在飘,我俩都兴奋起来。前天来时天还好,昨天是阴天,但没想到一夜之间,竟然下了一尺多深的大雪。不仅下了这么大的雪,还起了漫天大雾,浓雾笼罩着一切,呑并了天地之差别,连我门口的大树都看不到了。
这场大雪,使我想起去年底到西莲时,头天走到油店公社,天还是晴朗的,还有大太阳,第二天一早也是漫天大雪,一尺多深啊,果然天有不测风云,何况山区呢。多山说,雪下这么大,这雾也好大,门口的树都看不到了,你们这儿真怪。我对多山说,人不留客天留客,这么大的雪和雾,根本不能走,等雪不下了再说。多山解嘲的说,也好,书还没看完呢,接着看。洗漱完了,昨晚上剩下的饭倒在锅里,加上两瓢水,水开了,焖一会就行了。每人三碗烫饭,就着咸菜,吃得挺香。吃过早饭,无事可做,接着看书。大门口光线好,索性把小桌子,矮凳子搬到门口,看起书来。看了一个多小时后,看累了,站起来伸伸懒腰。我感到有点内急,找到铁锹,到门口开始铲雪。刚下的雪,很白很轻,不费力气,就铲了一锹,再并排铲一锹,二锨约一尺多宽,就这样,一锹接一锹的铲起雪来。多山在屋里也坐不住了,替换我铲雪。我俩轮换铲雪,多山一边铲还一边感叹,这雪真大啊。岂不知这么大的雪,去年我已经历过了。从门口到稻场,再到稻场边缘路边,再到山坎旁的茅房,有二十多米,终于铲通了。解决了我俩内急后,回到屋里再埋头看书。时间在流逝,我正看的有劲,忽听多山说,快看,快看。抬头向门外望去,只见流动的浓雾中有条裂缝,透过缝隙,清晰的看到对面二里远的新庄子,而门前的大树却被笼罩着看不到,这景色的确不常见。不一会儿,裂缝逐渐合拢,又什么却看不到了,天地间又是白蒙蒙的混沌一片。我俩正看的有劲,这雾大了看不到了,不打算看了,刚要低头看书,这浓雾似又散开了,门口的大树渐渐的露了出来,粗壮的树枝也看得清了,对面的路被白雪掩埋,对面队长的家也能看到了。雾好像在上升,景色好像戏台上拉大幕似的,逐渐露了出来,一片银装素裹;刚刚露出的景色,又慢慢的被浓雾吞噬了,一切又在混沌之中。西莲花山的雾堪称一绝,它来无影去无踪,却又实实在在的,笼罩的什么也看不到;有时淡淡的像蒙着白纱,看什么都影影绰绰,如梦似幻,又变化无穷。我俩出神的看着这雾的变化,或由浓变淡,景色由朦胧到清晰。或上升和下降,上升时豁然开朗,下降时混沌一片。好美,好妙,多山连连称奇,我虽多次经历但仍百看不厌。这就是西莲花山,这就是我梦中常见的西莲花山!
如痴如醉的观看,如梦如幻的思绪,我们已忘记了时问,忘记了我们身处何方。此情此景,难以忘怀。多山对我说,你们这真是奇了怪了,连雾都跟别的地方不一样,真好看,真奇妙。他想了想又说,想不到你一个人竟然插队在这里,也是奇了怪了,你过得还怪好呢。我点头苦笑着说,是的,我在这过的很好,你看到了,队长,绍信大伯一家,和队里的人,对我都很好,这次回家,一下子就支了二十块钱,队里都没意见。他听了,若有所思。我接着说,去年八九月份,你们集体安排下放了,我没赶上,只好听县知青办安排,谁知就安排到了这里。我感到冷了,对多山说,我们来起火烤吧。他说,你这又没火塘,在哪烤火。我说,你看这屋里地上,有几处火烧印子,在哪烧都行。我俩又铲了条到水井和到柴堆的路,扛了四五梱柴禾,堆放在茶锅灶下。这时我想起,住在我屋后的罗老奶奶,不知她怎么样了。多山和我又在柴堆边,铲了条路通到她家门口,这样从她家到柴堆、水井都有路了。我在门口喊罗奶奶,你在家吗?她在屋里说在家呢。我说下大雪了,你把门打开,我帮你扛几梱柴禾来。说完我到柴禾堆上扛了一梱,她打开门,我直接放到她屋里,接着又扛了三梱。她不住的说,够了,够了,够我烧啦。我又提水把她水缸的水装满,又提满两桶水放在缸边。我对她说,下雪了,路不好走,你要有亊喊我就行了。她喃喃地答应了。多山在柴堆旁默默的看着我们说话,又和我一起回到保管室。我在屋里头烧了一小堆火,虽然烟薰的难受,但屋里暖和多了。雪还在下,雾还在罩,书还继续看,当然,饭还得烧,还得吃。吃过晚饭后,把卧室里的台灯拿到外面小桌上,偎在火堆边,又看起书来。这一天,真的是大雪封门,一天没出去呢。睏了,烧水洗脸洗脚睡觉。
下大雪的第二天早上,起床后,发现仍是阴天,雪倒是没下了,但雾还是很大,多山说,你们这儿怎么老起雾,还不散了。他不知道,有时雾,好几天都不散呢。到现在,我都不喜欢,不习惯浓雾的天气,像扣在大锅里,很压抑。吃过早饭后,起风了,雪花随风飘荡,时大时小,雾也时浓时淡。风雪中,我们又度过这读书的一天。夜里,门前的大树,被风吹的,发出呜呜的怪叫,给寒冷的冬夜,增添了几分恐怖和神秘。我和多山被困在西莲花山,一连困了六天。这六天,书可看过瘾了,不仅看,还讨论书中的人物,故事情节和异域风情。百般无聊时,我俩一边烤火,一边天南地北的闲扯。多山指着我写在报纸,贴在墙上的“广阔天地炼红心 扎根农村志不移“的标语说,我看你倒像是扎根农村了,你看你住的,前有菜园,后有水井和柴堆,屋边有稻场和茅房,住家好方便。我听了点点头,又大为不解的问他,唉,你们不也是扎根农村吗。多山说,你看我们,那像扎根的样子吗?我们是在凑乎着过呢,就是混日子。我说,下放宣传时,不是说要在农村安家落户,干一辈子吗?我们下放,不就叫插队落户吗,还都给了安家盖房费。多山不吭声了,他嘟啷着说,当时是这样说的,可我们集体下放的,没一个人认为,要在农村蹲一辈子的。我大惑不解,这报纸天天宣传"广阔天地炼红心 扎根农村志不移",“滚一身泥巴干一辈子革命",我是坚信不疑的,到西莲来,也做了安家落户的准备,至少我思想上有了准备。难道我是太天真了,太老实了?难怪我一个人插队在这儿,过愚钝了?还有,我们队就欢迎知青来,帮助,照顾我。而多山他们队,似乎是不管不问,不太欢迎。我把我的想法,说给多山听,他和我一样,认为是有这些现象,是有区别的,但也理解不了,或根本不理解,也不想理解。还有一天,吃过中饭约一点多,雾慢慢的散了,大雪后的西莲花山,终于露出真容。大雪皑皑,连绵的大山披上银装,山上的毛竹,元竹,还有树,不少被压弯,不时传来清脆的竹子和树枝的断裂声。整个田畈,坡地,山野,都厚厚的铺上一层白雪,起起伏伏,满眼白茫茫一片。我俩看着这豁然开朗的雪景,焦虑的心情也好多了。可不到一小时后,潘岭头飘起白云,我知道瘴烟子(浓雾)要来了,招呼多山来看。只见潘岭头上白云飞渡,大雾顺着棺材沟的峡谷,越过潘岭头后,四面弥漫开来,仅仅几分钟,我们就被浓雾吞没了,连门口的大树,都看不清了,这也算是西莲一怪吧。
熬过了第三天,我不得不踏雪去供销社,因为油吃完了,要买点咸猪胧,煤油也用完了,要打一斤。供销社营业员很诧异,怎么只买半斤咸猪胧,又不是不卖给我。我只好实言相告,没钱了,只能买半斤。年轻的营业员动了隐则之心,至少多给一两多。猪胧可以少买,但煤油不能少,因为油可以不吃,书不可不看。被困六天后,我和多山不得不冒险,趟雪回家。因为,后来队长送了碗咸菜,绍信大伯叫陈胜林送的咸菜,都吃完了。一斤煤油也快用完了,更大的问题是,米也吃完了。我和多山决定,明天不管下不下雪,都得走。烂石红肯定不能走,一来雪大,路太险,二来也不知下这么大的雪,这班船还开不开呢。只有走棺材沟这条路,到油店,虽然不通车,至少可以走回去,最保险。为此,我特地找了四根齐眉长的竹杆,当拐杖用。雪后第七天,天刚亮就起床。抓紧烧水洗漱,接着烧饭,吃饭。一人三碗干饭加咸菜,结结实实吃了一顿,我俩都知道,这一顿吃过了,下一顿还不知在哪吃呢。收拾好保管室,看了看小闹钟,七点多了。锁上大门,和多山背着小黄包,扎紧裤脚以防钻雪,拄着竹杆,趟着雪,走到大路。我让多山等着,我到队长家,把保管室钥匙交给他,并说我们从棺材沟走回家。队长陈嘉芳十分不放心,跟我来到路上,看了看天,天上还飘着小雪花,但雾没了。他要安排两个社员,把我们送到油店。我俩坚决不同意,我对队长说,棺材沟这条路我熟的很,哪里有坎,哪里有沟,我都知道,而且我俩都空手,没问题的。好说歹说,告别队长后,我俩开始冒雪翻潘岭,走了很远,还看到好心的队长,在路上看着我们。到潘岭头不过两三里路,路没人走过,白茫茫的一片白雪,一脚踩上,陷到腿弯子,很难走。我在前带路,让他踩着我的脚印走,虽慢点,还祘顺利,走到岭头,浑身冒汗。下岭了,危险的地段开始了。这段下坡路是个大横排路,较宽也平缓些,只要靠山的这边走,即使滑一跤,也不过是倒在山边,没事的。千万不能靠临崖的一边走,否则滑一跤就掉到山崖下了,那后果就严重了,非死即伤啊。在横排路上,我俩小心翼翼的慢慢摸索着前进,一根竹杆探络,另一棍竹杆拄着,交替使用,等于是四条腿在走路。走了一段后,路拐到背风的一面去了,好傢伙,一脚下去,雪陷下去到大腿,原来是风把雪卷来加厚了。幸亏这样的路不长,也不多,也就是背风的几处。我指着前方的深深的峡谷说,这就是棺材沟,十五里路没有人家,全是我们队的。多山说,一个队有十几里山场,真不小呢。望着白茫茫的峡谷,其实我心里很害怕,不是万不得已,我是不会走的。多山也知道,他不时给我壮胆,因为他比我壮实,要在我前面探路,我坚决不同意,理由是他路不熟,他只好在后面,为我打气。这段大横排的缓下坡路,不是在走,而是一步一步的在挪动,每一步都艰难,裤脚早已湿了,但不觉得冷,终于大横排路挪完了,一个拐弯,到了平时歇脚的小平地,前方是陡峭的下坡,现在,看不到路,只看到厚厚白雪掩埋的,像巨大的白色滑板,直抵山下的深渊。
大横排路走完了,九王寨上的断壁残垣,在对面的被大雪覆盖的山顶上,离我们很近。我俩站在陡坡上的小平地歇脚,这块小平地是人工开出来的,专门用来给挑担子人,上陡坡后歇脚的。往陡峭的山下看,它像巨大的白色滑板,直抵山下深渊。山上和深深的山沟中,不时传来树木和竹子清脆的断裂声。我和多山默默的看着,听着,心里只有两个字,危险!太危险了!去年和刘营长冒雪上西莲时,因漫天大雾,什么都看不到,所以也不知道危险和害怕,只管跟着走就行了。现在雾散了,要下山,看清楚了,就是在冒险啊。喘口气,定一定神,我对多山说,这段下岭最险了,要慢点,跟着我的脚印走。他犹豫一下,似乎在想太危险,回去吧,但又坚决的点点头。我在前,用竹杆试了试深浅后,向下挪了半步,踩实了,站稳了,接着,换只手,用竹杆,再试一下深浅,踩实站稳,再移动身体重心,挪另一只脚,就这样,在最险峻的雪路上下山,迈出了危险的第一步。多山紧跟其后,有了艰险的第一步,就有第二步,三步…。艰险而又缓慢的向下移动着,我们的身后,留下一条尺把深的雪沟,好在这迎风坡上的雪,不是太深。有时一脚踩空,赶紧就地向后倒下,倒在雪地上,后面的多山,会及时伸过竹杆,抓到竹杆,就没有危险,不至于滑到悬崖下,这是名符其实的后卫,多山和我配合默契。 |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