裳伢子 十几年前,妻在江西奉新县西塔公社插队时的书记刘西璋来信了,告诉她裳伢子患了肝癌,已经到了晚期,还说裳伢子在弥留之际希望能再看到妻。撂下信妻决定马上去,去看看那高高的西塔山,那满山的翠竹,那曾如花似玉的裳伢子。 离开西塔30多年了,那个裳伢子竟刀削斧凿般镌刻在妻的记忆中。妻还记得第一次见到裳伢子是在69年冬天,她和几个女知青往林场扛毛竹,有一个十一二岁,穿件红花小袄,梳着两根长辫的女孩,用一个小簸箕端着几个竹笋在路口卖。“买一个吧,笋很嫩哩。”小姑娘眼睛很亮,鹅蛋形的脸蛋白白的,说话细声细语,让人心境一下变得软如溪水。她说她叫裳伢子,家就在林场,妻她们几个女知青把女孩围在中间,轻轻抚摸她,像欣赏一件艺术品,她格格地笑。 孟春季节,山上总有雾,像迷人的、梦幻般的轻纱。清晨裳伢子领我们去挖竹笋,竹林中处处可见破土而出,裹着层层甲胄的笋尖。总听见裳伢子在喊:“喂,过来看啊,这里笋好大呀!”然后是裳伢子的笑声在林中飘来飘去。 裳伢子很爱美,她常缠着妻给她梳头,时而扎上十几根细长的小辫,像个新疆小姑娘;时而把头发高高挽起,扎成蓬松的马尾巴,像个小公主;时而又编成一条粗粗的麻花辫,像个乡村女孩。每次梳完头,裳伢子都对着镜子格格地笑。 有一年妻得了盲肠炎,在公社卫生院住院。开刀的前一天下雨了,有人敲玻璃窗,开门看是裳伢子,她手里捧着一束山菊花,花瓣上沾满了晶莹的雨珠。为了送这束花,她打着火把走了一个小时的山路。第二天手术进行的很成功,以后恢复也很快。出院那天裳伢子又来接妻,她问妻开刀很疼吗?妻告诉她打了麻药就什么也不知道了,她听了格格格地笑。 76年妻的大哥把妻调到陕西长安,裳伢子送妻到南昌,路上她一言不发,不停地用脚踢路边的石子。在火车遇见一位老画家,妻请老人为裳伢子画两张素描像,裳伢子撅着小嘴,眼里噙着泪水,画家让她笑,她说笑不出。画家最终还多画了一张自己留着,他说从未见过这么可爱的女孩。妻告诉裳伢子,将来有一天,妻会拿着这张画来找她,她听了才又格格格地笑。 妻去看裳牙子,先坐飞机到南昌,再坐长途车到奉新县。由于下雨,奉新到西塔的班车已停驶几天了,还不时传来泥石流阻断公路的消息。更遭糕的是,那雨丝毫没有停下来的意思。妻打电话给刘西璋,他告诉妻裳伢子快不行了,已处在半昏迷状态,话也说不清了。有老俵告诉妻,奉新县的县委书记曾是上海女知青,可以找她想想办法。妻去找女书记,不巧她正在主持一个会议,妻就等在门口,两个小时后会议结束了,妻闯进去找她,向她说明原因,还拿出了记者证,那时妻是报社的记者。女书记听后很感动,吩咐秘书用她的专车送妻去西塔,还委托妻带去200元钱给裳伢子。后来知道女书记姓方,是上海延安中学的老高三。 在西塔公社妻见到了刘西璋,才知道裳伢子不久前承包了一片林子,一对双胞胎女儿在县里读寄宿学校,好日子才刚刚开始却要走了。见到裳伢子妻吓了一跳,她躺在竹椅上,闭着双眼,戴顶毛线帽,两腮嘬得贴到了一起,肚子凸得老高。妻推醒她问:“还认识我吗?” 裳伢子吃力地睁开眼,呆呆地看着妻,好半天才从牙缝中挤出几个字,“是王姐吗?”妻点点头,握着她那双冰凉、像火柴棒一样的手,泪水一下涌出来。裳伢子早哭不出来了,好半天只有两滴泪水落在妻手上,好烫好烫。妻想起她曾说过,有一天她要是哭了,那泪水一定比胶水还粘。裳伢子感谢妻那么老远赶来看她,可惜再不能和妻一同挖竹笋了。 妻发现那张画还挂墙上,快30年了,画纸变成了黄色。旁边就是那张彩色结婚照,裳伢子披着婚纱,笑盈盈的样子像陶慧敏。妻想再为裳伢子梳一次头,可她的头发早脱光了。 走出裳伢子的小屋,雨还在下,妻只觉得天朦朦,地朦朦,裳伢子格格笑着从朦朦的雨中走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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