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难忘的木匠生涯》第二十四章神奇‘小保管儿’ 之三

连峰

(上接《难忘的木匠生涯》第二十四章神奇‘小保管儿’之二 )

    很早以前就曾听人说过，机关单位，特别是重要的财务管理部门，有几个明显的基本特征，那就是：门难进、脸难看、话难听、事难办。首先，后勤处财务股的门脸就比我们连部的门脸要肃穆得多，也排场得多了。最先映入眼帘的是一块可以覆盖整个门脸的国防绿色的厚帆布门帘，在阵阵强风的不断挤压下，门帘紧贴房门，像是一道忠实的门卫正在协助这里的主人，把前来添乱的客人们统统地拒之门外。门边右上方的外墙上，有一块并不很大的白底红字的木制标志牌，上有醒目的三个大字“财务股”，鲜红色的字样令人炫目，在我这个没见过世面的小木匠眼里显得是那样的庄重，瞬间产生一种惴惴不安的敬畏感。脚下有两层使用红砖垒砌起来的台阶，既高且宽，显得有些夸张，壁垒似的，似乎富含深意。

    我抢先一步掀开厚重的门帘，随后保管员高抬短腿，脚踩急促的碎步迈上高台阶，抬手轻叩单开的军绿色房门。屋内立刻传出一声“进来！”，声音洪亮，底气充沛，体现出军人的干练和威武，同时也让人感到了来自上级领导的巨大精神压力。我和保管员先后进入房间。

    室内对头摆放着三组办公桌椅，沐浴在阳光下的一位现役军人正在伏案办公，显然他是这里的一位主要领导者。听到我们进屋的声音，他扭转脸，眉头微皱，单手轻轻地把鼻梁上的眼镜向上移动了一下，显得有些细长的眼睛从镜框的下方看了看我们，突然出人意料地朗声大笑了起来。“你怎么又来啦？眼看快到年底了，你们连队又是哪口饭锅揭不开啦？现在可是冬季农闲阶段，你不会是来领取化肥的吧？”言罢，他向后仰身，紧贴着椅背放开嗓门，再度哈哈地大笑起来。看得出，他对自己的风趣和幽默感到很满意。不过，这种意外和气的态度，亲切友善的玩笑，也把我的紧张情绪一扫而光。

“XX股长，是不是团部仓库里的化肥堆积如山，太拥挤了，如果您肯白送，我一定义务过来帮您腾地方，无论您有多少，我保证绝不浪费，而且不论路有多远，就用我这俩只小肩膀扛回连队去！”保管员反应机敏，伸出右手拍拍自己的左肩，同样开着玩笑轻松地回敬了对方一句，室内的气氛顿时活跃了起来。

    XX股长面露狡黠的神情，爽快地笑答道：“那你就赶紧去仓库，只要是化肥，你统统可以扛走！去晚了，可就没你的什么事了。”随即，他把话锋一转：“可这话又说回来了，这次你来，恐怕是要让你大大地失望了。你们八连的经费已经严重超支，你是知道的。此外，全团的经费正处在年终决算的关键时刻，所有的账目全部冻结，所以，无论你来领取什么物资，现在我只能告诉你，爱莫能助！”未等保管员开口说正事，嘴却先被经费超支和所谓的年终决算等理由堵了个严严实实。不过，XX股长所说的话倒也都是实情，各个连队的财务明细账都掌握在他的手里，他自然全都门儿清。

    “您先别着急推脱呀，就跟我们是群没娘的孩子似的，这多让人寒心哪！”她伸手把我用力地向前推了一把，就像把一个从未上过舞台的年轻演员硬推到观众的眼前似的，然后继续说道：“八连的修理班刚刚组建才两天，这位就是刚从团部毕业的小木匠，连队的领导已经明确告诉他，木工坊明天必须开门营业。连队里有那么多维修工作等他去完成，可他手头上连木匠工具和起码的木材都没有，总不能让他没米下锅吧？您看，这是我们八连的领物清单，考虑到经费紧张，指导员已经预先砍过一刀了。东西虽然不多，但如果没有，木匠就不能开工，也会直接影响连队下一步的正常工作。看在我们一直过苦日子的份上，您就高抬贵手，再照顾一次我们这些可怜的穷孩子呗！”说着，她把捏在手上的领物清单恭恭敬敬地放在XX股长的办公桌上。

    听了保管员不软不硬的一席话，在场的人都能强烈地感受到，这位保管员不但情真意切，而且说话合情合理，就连八连的处境也是情况特殊，事有所急，也使坐在办公桌旁的XX股长一时哭笑不得，难以反驳。他只好拿起领物清单，例行公事似的迅速浏览了一下，随后偷眼瞅了瞅保管员，却仍然苦着笑脸说道：“我高抬贵手？那就是不负责任，就得违反规定犯错误！要不……我看这样吧，我有一个两全其美的好办法，反正快到年底了，把你们需要的这些物资暂且记在账上，但最终还是要列入你们八连明年的财务预算里。这样做，你们既可以拿到所需要的物资，也不影响全团的年终决算和明年的财务预算，我也不至于犯错误，……”

    “不愧是个搞财务的，职场上地道的老油条！寥寥数语就把皮球顺理成章地重新踢还给了保管员。看来此行时机不巧，保管员是要败走‘麦城’，只能铩羽而归，或者老老实实地按照人家的意见办了。”我这样猜测着，很失望地低头看了看个头只有一米五几的保管员。

    一听这话，保管员立刻瞪大了眼睛，连连地摇头说道：“您这是让我们寅吃卯粮，这怎么行啊！都说新建的连队家底儿薄，其实我们根本就是一穷二白，财务方面捉襟见肘，我们的日子过得有多艰难啊！但凡有点儿家底儿，谁愿意总来上门给您添麻烦啊！更何况这大冷的天，走这么远的路，我也怕被冻坏了不是？再说了，我们连队的情况您也是了解的呀！本来我们八连就一直勒紧腰带过日子，您支的这招儿岂不是让我们八连，连脖子一块儿都要扎起来吗？请您受累查查历年的账本，看看这几年，我们八连有没有从团部领取过任何一件木工工具和用在维修方面的各类木材？在这方面，是团部欠了我们八连两年多的债，现在总该连本带息一并给我们……加倍补偿一些了吧？”

    此言一出，所有在场的人毫无例外，全都放声大笑了起来。这样的效果显然出自同情、理解，外加由衷的佩服，这样的话，全团范围内除了她，谁能想出来！而且有理没理，谁也无法说明白，好像又都不愿说明白。XX股长看看屋里的几位属下皆有赞同的神色，于是，他会心地扭头对我们说：“好吧，你们先到外面去等等，我们还需要好好地研究一下。”

    我心中不由得一阵暗喜，看这场面，估计此事成功的概率很大了。可就在这时，保管员却突然变得严肃起来，她加重了语气一本正经地说道：“情况特殊，困难属实，拟同意发放，请领导核批。”保管员这个突如其来的变化，实在是让我感到莫名其妙，我暗自想：“事情有门儿，按照人家的吩咐，到门外等候就是了，何必非要多此一举。”我不无疑惑地看了看她。保管员面色严肃，却又不乏生动，语气加重，却又含着顽皮，好像不是她先前的风格。

    刚到门外，我忍不住悄声问道：“事情有门儿，你反倒严肃起来了，好像还挺神秘？”保管员淡淡地一笑，说：“这也是我长期以来和他们形成的一点儿小默契，也算是个小窍门。每次找他领取计划外的物资时，实在被我纠缠不过了，他只好在我们的领物清单上做出那样的批示，也就是我在出门前故意说的那几句话：情况特殊，困难属实，拟同意发放，请领导审核。其实我那是在提示他照方抓药，仍旧让他把我们的难题委婉地上交给上一级领导。”

    针对此说，我非但不明白，反倒更糊涂了，于是急切地问道：“万一后勤处的主要领导不批，我们岂不是前功尽弃了吗？”

    “你可能还不太了解他们上下级之间的关系，财务股掌控全团各个连队的财务明细账，所以通常来说，只要财务股同意或者倾向同意发放的计划外物资，又是少量或者是小型的单项物品，后勤处的领导们原则上是不会否决的。何况，他们上下级之间还有一层相互尊重的关系问题，这样的工作关系反而对我们达到目的更为有利不是？”

    我终于恍然大悟，像是重新认识了面前这位身材矮小，但却反应机敏、能言善辩，且又聪明睿智的“小保管儿”。与此同时，一种发自内心的钦佩和尊重就此油然而生。如果说，我以往听到的、那许许多多对她的赞誉之声还不算清晰、不够确切的话，那么，今天自己的亲眼所见，不但一一得到了印证，也更加充实，更加完整了。

    门外，“大圣”背对着凛冽的寒风，缩头弯腰，瑟缩着双肩，两手紧捂着驼绒的帽耳朵，站在驴车旁交替地踏跺着双脚。听到我们说话的声音，他扭头问道：“有戏吗？”

    我难掩心中的喜悦，但还是走到他身边才轻声回答道：“你也不看看是谁来了，有咱小保管儿在，还有办不成的事！？” 此时，我对保管员的信任已呈爆棚式提高的趋势。

    不多一会儿，财务股的一位现役干部推开条门缝，轻掀门帘，满带替我们喜兴的半高音喊道：“八连的保管员过来一下！”

    闻听此言，我拔腿就跑，唯恐迟则生变似的。但我却似乎忘记了，保管员另有其人，自己不过只是个未经任何历练的小木匠，而财务股也不过近在咫尺，抬腿就到而已，我又何必如此兴奋过度，反应过度呢？

    房间里的气氛显然更加活跃了，我完全没有了初来时的拘谨和紧张。保管员仍在反复阅读XX股长在领物清单上的一段批示，批示的内容大致如下：该连队的情况特殊，确有不少实际困难，拟同意破例发放所需木工工具、两套小车车轮及备用的零配件等。鉴于该连队费用超支严重，所申请的木材是否可根据眼前的实际需要适量发放，妥否，请酌情核准。从表情看，保管员似乎还算满意，但也没有立即离开的意思，像是还在凝神思考着什么。

    实际上，我已经感到很知足了，只要能够如数拿到木工工具，足额拿到维修、装配车辆的各种零配件和制作新车、整修损坏门窗等所需要的木材就算达到目的。何况在连队的库房里，确实还有一些不同种类的板材，只是多为脚手架，用途有限罢了，至于其它需求均可列入我们明年的生产计划。因此，我无法猜透保管员还在作何打算，她是否还在担心什么，或者另有其他方面的考虑呢？

    果然，保管员手持领物清单笑眯眯地说道：“XX股长，还是您了解我们的难处，要不是您的一贯照顾和支持，我们八连的日子还不知道得难成啥样子呢！不过您再看看，能不能把‘适量’这俩字去掉啊！我听说干木匠活儿都会有损耗，他又是新手，难免因为技术不佳造成浪费，总不能让他整天都提心吊胆地过日子吧，我们申请的木材是一立方，您就按我们申请的批给我们算了！另外我还听说团党委正在筹划年(春节)前兴修水利的大工程，如果缺少需要领取的物资，我们没办法做好前期的各项准备工作。您可别怨我跟您哭穷，目前哪个连队没有七八辆小推车，可眼下我们八连只有区区三两，其中只有两辆勉强可以使用。您说我们缺少这些物资，我们还能干点儿什么？我们总不能因为这些困难拖了全团挖渠的后腿呀！”

    “你说得轻巧！在我的权限范围内，我这已经是破例了，若不是看在你们连队的情况特殊，又是年终决算阶段，这点东西也不能就这么批给你们。你再看看我的批示，是根据你们的实际需要，适量发放。你刚才说的哪些实际困难，可以实事求是地向后勤处的主管领导去说清楚，他会依据现行的规章制度和权限做决定。”XX股长话说得坚决，也算透彻，只是流露出来的表情有点怪，头似点非点，嘴角似翘非翘，明亮的眼神中隐约闪烁着一丝询问，但又像是鼓励，总之总有一种不可言明的含义在里头，难不成是在指点迷津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