风雨笔耕路（长篇连载）

湖湘思者

                      风雨笔耕路

                              第一章  高罹

                                          1

     人过了六十岁，都会情不自禁地对死亡展开思考，不管他是否浏览过汗牛充栋的哲学著作，具有深邃的哲学素养；不管他是否遭遇过骇人听闻的凶灾噩难，形成牢固的宗教信仰。总之无论是孑然独处还是亲朋欢聚之时，一个人都会不由自主地想起那个与自己形影不离地、让人厌恶至极的死亡黑影。恰如二十岁时人们会自然而然对爱情思索思念思如潮涌一样，不过花甲之人对死亡着魔的执念更有过之而无不及。青年人思考爱情是人类生存本能使然，老年人沉思死亡却与人类的生存本能背道而驰。

人们为什么会在六十岁以后才对死亡冥思苦想呢？第一，退休后一个人终于有大把时间任人挥洒，那种闲暇多得叫人眼花缭乱无所适从。第二，半个多世纪生活中的点点滴滴，洋洋洒洒浸透了生命的每一个缝隙，过往的悲欢离合生离死别层层叠叠使人的生命不堪重负、难以踹息。第三，面对即将来临的人生大限，人们既不能求助于生存本能，所以只好寄希望于后天获得的思维能力，尤其是逻辑的潜能，期待凭借人类丰富的想象摆脱那与生之欢乐形影相随的死亡恐惧。

高欣正是在那个时候开始沉思死亡的。他从古代哲人的视角将人类死亡观分成四大类：第一种观点认为死亡即“新生”。基督徒和佛教徒能视死如归，因为他们坚信自己的灵魂正奔赴天国或西方极乐世界。第二种观点认为死与生风马牛不相及。这类人以为既然人生苦短，一个人何苦为根本不存在的“死”自寻烦恼呢？第三种观点认为死亡普遍必然存在。这类人以为人唯有毫无保留地投身事务中，靠激情将死的恐惧抛至九霄云外。第四种观点认为死与生密不可分。这类人以为既然死生是同一事物的两面，一个人为什么要厚此薄彼呢？ 紧接着高欣写到：

“谁也不能见证自己的死，对人而言存在永远是眼前当下生的瞬间，死不过是生时的一种妄念罢了，为一种莫须有的妄念而恐惧实在荒谬绝伦！”“死是人生悲喜剧的最后一幕，没有谢幕再好的剧情也会令观者烦闷；死是人生乐曲的最后一个音符，没有尾声再好的乐曲也要让听者生厌。”“死是惊天动地的闪电，死是摧枯拉朽的烈火，死是一泻千里的洪水，死是催生万物的春雷。”“死虽然是对生命的否定，却又是人生极为重要的组成部分。没有死的黑暗，就显不出生的奇光异彩。战胜死亡恐惧的最好办法是与死神交朋友，让它成为你生命价值的见证！”

高欣很快将四千多字的《沉思死亡》发到网上，没想到这个沉重的话题居然在好几个论坛引起强烈反响，为他赢来数不胜数的关注与点赞，远胜于他发表过的其他文字，这使高欣不禁颇为得意，自以为对死亡的认识已经很全面、很深刻了。直到后来有一天，当他眼睁睁看着自己最敬重最挚爱的兄长离开人世，高欣这才发现自己过去的认识何其简陋与肤浅！

唯有到那时，过了古稀之年的高欣才意识到一个人若想发现死亡的真正奥秘，必须具备两大条件：首先他要能够深沉热烈全心全意地爱上另一个人。其次他还要亲眼目睹死神如何无情地将生命的色彩从自己挚爱之人身上、脸上和眼睛里一点点抹去。二者缺一不可，因为一个人只有炽热忘我地爱过，他的心才会像烈火淬炼过的金子般闪闪发光，而只有深入骨髓的爱才能使一个人在生离死别时，忍受那种撕肝裂肺刺骨锥心之痛，并在经历痛苦的极致后得以解脱。人生的痛苦大致分为两种：一种是自私猥琐的，这种平庸的痛苦往往使人自暴自弃自甘堕落。另一种是无私庄严的，这种崇高的痛苦才能使一个人超凡脱俗超越自我，炼出一双火眼金睛，从而窥探到死亡的奥秘。

                        2

自从晚饭后接到吴莲心的电话，高欣的心立刻从欢乐的巅峰坠入忧伤的谷底。从吴莲心抽抽噎噎的话声中，高欣得知高罹这回的病异常凶险。但高罹却毫不在意，平静地叮嘱吴莲心不要告诉高欣。吴莲心看到高罹呼吸不畅整夜辗转难眠后，硬逼他去平江县医院做了颈部CT，结果发现肿瘤已经三公分大，主治医生怀疑是恶性肿瘤，建议他们去省肿瘤医院确诊。吴莲心的电话是瞒着高罹打的，高罹对她说不管是不是癌症他都不再进医院，最多吃点降火消炎的中药，一切顺其自然。吴莲心急得寝食难安，这才打电话给高欣让他拿主意。

那一夜，高欣翻来覆去整夜未曾合眼，眼前渐渐浮现出两个月前离开汨罗江畔吴家小院时的情景：

那天正值冬雪初晴，空气中仿佛弥漫着一股阳光的淡淡馨香。下午高罹兴致勃勃，提议去汨罗江畔垂钓，自从去年舌癌开刀后，他已经一年没享受过垂钓之乐了。高欣虽然不喜欢钓鱼，但却乐意看到哥哥垂钓时怡然自得的样子，尤其爱看他大病初愈后的满面红光，于是便拿起一本古诗两张小板凳随高罹出了门。

走出吴家小院几十米便是汨罗江，他们背靠一株古槐坐下。碧波荡漾的江水轻歌曼舞缓缓流淌，对岸几株垂柳正和着江水的节拍，摇动着青黄相间的枝条翩翩起舞。高欣无心关注水中的浮标，而是异常欣慰地望着兴高采烈专心垂钓的高罹。

回想起哥哥苦难的一生，高欣百感交集难以名状，自己虽然只比哥哥小两岁，但自小体弱多病，从懵懂童年直到垂垂老矣，因为父亲很早就蒙冤受屈身陷囹圄，高罹从小便像父亲一样为他遮风挡雨排忧解难。高罹十五岁时母亲因劳累过度病倒床榻，正上初二的高罹只好与高二的姐姐一道辍学打工，用他们稚嫩的肩膀挑起全家的生存重担。直到三个下放农村的弟弟陆续招工回城，已过而立之年的高罹才开始考虑终身大事，仓促间找到的妻子体弱多病且无法生育，高罹不离不弃百般呵护，可嫂子对高罹的付出始终无动于衷，反将自己的爱统统献给娘家亲人。在北京当高干的娘家姐姐看在眼里急在心里，临死前将八十万元现金赠送给高罹夫妻，希望他们和睦相处携手共度晚年。后来嫂子独享了那笔巨额馈赠，并在高罹七十岁那年提出离婚。于是高欣将孑然一身的哥哥接进家中，他不忍心看着一生默默付出的兄弟落得贫病交加孤苦无依的境地。孀居多年的吴莲心得知高罹的遭遇后，诚恳要求高罹到吴家大院去养老，就这样高罹终于过上平静安逸儿孙绕膝的晚年生活。遗憾的是快乐的日子往往很短暂，四年后高罹不幸罹患舌癌，好在开刀后身体渐渐康复，还陆续写下二十万字的回忆录《我的苦难岁月》……

“我钓到了！”高罹突然又惊又喜地叫道。

“钓到了什么鱼？看来我们中午有美味佐酒了！”高罹说。

“你别高兴早了，钓到的是条只能饱眼福的观赏鱼！”高罹说完，随即吟出一首《冬日垂钓》来：

枯黄草木雪茫茫，风动鳞波湖水凉。

垂钓冰天心作饵，奋然一竿起冬阳。

龙行天下

后代祭母有长诗，
再撰长文表心思，
如此小说终告结，
感人肺腑成史实。

龙行天下

湖湘思者 发表于 2024-2-27 08:09
69

兄弟姐妹齐相聚，
怀念慈母紧密极，
全心全意忆当年，
妈妈教诲永牢记。

湖湘思者

全篇完。

谢谢各位的关注！尤其感谢龙行天下的不懈支持！

湖湘思者

     70


高罹临别时，含泪吟诗一首：  
   

一九五五年，天翻又地覆；
除旧清算急，涤新斗争酷。
只因历史故，囹圄囚我父，
友朋避不及，单位立驱逐，
母残五子幼，相对凄惨哭。
囊中唯羞涩，四壁空无物，
补丁叠补丁，空窟对空窟，
六口怎活命，空气难果腹。
母亲心似铁，决意承艰苦，
坚韧无反顾，刚正气如竹。
姑姑和舅舅，慷慨来援助，
十年共承当，与母同哺育。
辛苦尤自可，屈辱欺凌促，
生活独劳累，歧视长相触，
含悲冰霜道，茹泪荆棘路。
肱骨关节僵，十指全弯曲，
病体忙生计，跛足谋虀粥。
强撑羸弱体，不惜五尺躯，
营生三尺桌，本小何堪数。
劳作无日昼，辛勤历寒暑，
独自量岁月，一人承辛苦。
读书才知理，送儿受教育，
品行当为先，学校门前嘱：
“家贫不足虑，自贱不可恕，
读书最要紧，志气不能输，
刻苦勤学习，品学双修足，
风光如云烟，富贵虚如阒，
人生当独立，行为脱低俗。”
年年复劳累，儿大母病笃，
姐弟双辍学，少小谋自足，
处处皆碰壁，心屈无处诉，
社会少公允，回家祈晴日。
愁眉苦脸时，母亲知遭遇；
唤儿到床前，病榻语语嘱：
“自古天行健，守义穷弥笃，
自弃不可取，四书莫忘读，
古今重道义，圣贤多颦蹙，
前途当自重，理明仁益熟。”
耳听母教诲，心中生桂馥，
努力四十年，一日不敢曝。
不为利所动，不为权所束，
敬业尽职守，自律自约束，
守道能安贫，长乐方知足。
冬去时转暖，苦尽甘来日，
最喜母长寿，四世同堂福。
孙辈皆成器，品行如冰玉，
学业均有专，气节如篁竹。
心宽留典范，老病存风骨，
八十不释卷，幼书时时熟，
八五背木兰，儿孙皆叹服，
天命终难违，九十乘鹤去。
顶上五雷轰，心头如刀剁，
母恩重如天，泪流不断续，
祈求万世随，世世报舐犊。


当天晚上，高欣也淌着热泪写下一篇《母爱永恒》：
        
                          
在覆盖着寿衣的母亲被推进火葬场焚化炉的那一刻，天空崩塌了、大地裂陷了，我一下被卷入十八层地狱。我的思想凝固了、我的感情麻痹了，整个人就像被电击、被分解、被一种看不见的神秘力量顷刻间化为乌有。

在母亲停放在焚化炉前等待殡葬工的那段时间里，我久久地、久久地凝视着母亲那永远洋溢着爱的光辉的慈详的面容，仿佛入了定一般。她躺在那儿，好像睡着了一样，又仿佛因为过度操劳而在闭目小憩，脸上没有一丝恐惧、一丝倦怠、一丝遗憾，她平静而又艰难地走完了自己痛苦而又幸福、平凡而又伟大的人生，辛劳而倔强地养育大五个儿女。现在她要去另一个世界了，带着对儿孙们的无尽祝福和即将与自己深爱的先人相见的无比喜悦独自迈上旅程。本来我应该理智地看待死亡，为母亲能儿孙满堂、安享晚年、寿终正寝深感欣慰，甚至为她摆脱了病痛的折磨而庆幸，那样我的心便不至于破碎。

然而，当我看到九旬老母那由于长年操劳而被病痛折磨得无法撑直的右腿时，我的世界终于崩溃了！我眼睁睁看着蜷缩着右腿的母亲被烈火吞噬，泪水涨潮般涌了出来，仿佛想用眼泪去浇灭那无情的烈焰。我没有失声痛哭，也没有失魂落魄，甚至平静地与兄弟姐妹一道处理完余下的事务。但是我的精神已经彻底崩溃、我心灵的大厦已经分崩离析！

在接下来的日子里，我如同一具行尸走肉。尽管还像往日一样起床、吃饭、与人交谈，可是心已经不在我的胸腔里。我不知道自己吃了什么，也不知道与人谈了什么，眼前只有母亲慈祥的面容和蜷缩的右腿，我不能接受母亲不在的事实，不能忍受没有母亲的岁月。没有了母亲慈爱的目光，我的眼前一片漆黑；没有了母亲温柔的问候，我的耳边一片死寂。没有了母亲的存在，整个世界就像没有太阳的漭漭长夜、没有春风的漫漫寒冬、没有生命的茫茫沙漠。直到有一天，我再一次见到了母亲……

那是在几天后的一场梦里，我木然地躺在床上，痴痴地望着窗外，依然沉浸在对母亲无尽的痛苦思念与锥心的愧疚中。这时，母亲踩着温软而柔润的阳光从窗外悄悄来到我的床头，她轻轻俯下身子，用她那因操劳和病痛而变形了的手指按在我的额头上。我一把紧紧抓住了母亲的手，像溺水的人抓住获救的希望，我一边淌着泪水，一边急促地喃喃自语：

“妈妈，你来了！我还以为你永远离开了我！妈妈，你再也不会离开我了，是吗？”

“傻孩子！妈妈怎么能离开自己的孩子呢？！”母亲一边擦拭着我脸上的泪水，一边柔声安慰道，“快振作起来！你的女儿需要你，你的妻子需要你，还有那么多爱你的人都需要你。”

“从你走的那天起，我的心已经碎了。你不在，我连自己都照顾不好，怎么能帮助别人？答应我，再也别离开我了！”我一个劲地摇着母亲的手央求道。

“乖儿子，别胡思乱想了！我既然孕育了你，就绝不会抛弃你！无论天涯海角，无论地老天荒，我都会永远陪伴你。我会在清晨携第一绺阳光悄悄唤你起床，我会在夜晚傍皎洁的月色轻轻拍你入梦。我会在你痛苦时和清风一道揩干你的泪水，我会在你绝望时和大地一道撑起你的希望。那绚丽的云霞是我的微笑，那潺潺的水声是我吟唱的催眠曲。我会在酷暑撑一片云彩为你遮挡烈日，我会在寒冬扬起漫天雪花为你驱赶寂寞。

“好儿子，你要坚信：母亲永远会和自己的儿女在一起！无论今生来世、无论天上人间，我每时每刻、每分每秒都在注视你、关心你，无论天崩地裂、无论海枯石烂，我都会不离不弃地保佑你、爱护你！”
…………

从梦中醒来后，我破碎的心渐渐开始愈合。我的思绪终于越过母亲那蜷缩的右腿飘向很远很远的往昔……

我永远也忘不了，在父亲蒙冤受屈后，母亲怎样背负着“反革命家属”的罪名，用自己柔弱的双肩无畏地挑起抚养五个嗷嗷待哺的儿女的重担。每天鸡叫头遍时，母亲会拖着疲惫的身子，一瘸一拐地步行十几里渡河去采购货物，因为舍不得买手电筒不知跌倒过多少回！

我永远也忘不了，为了不让一个儿女辍学，母亲舍不得吃早餐硬生生饿出了胃病。为了让儿女都能完成学业，母亲每天要吃三倍剂量的止痛药日以继夜地劳作，她不愿放过任何一次赚钱的机会，最后终于累倒在马路旁被好心路人抬回了家。

我永远也忘不了，在食不果腹的艰难岁月里，母亲怎样一次又一次倾其所有帮助比我们更艰难的孤寡老人。不管受到怎样的欺侮与凌辱，母亲总是那么乐观开朗、心平气和，总是对世界充满爱、对未来充满信心。她常常用 “粪堆也有发热之时”来勉励我们。

我永远也忘不了，文革大批判期间，平日里和睦相处的邻居忽然间恶语相向，批斗、谩骂，一心要把母亲赶下农村。事后，母亲担心我们怪罪邻居，竟一个劲为她们开脱：“别怪她们，她们也是恶魔缠身身不由己。平时她们对我也蛮好的。”

我永远也忘不了，母亲怎样凭借对儿女的爱战胜了风湿性关节炎、心绞痛、肺结核、胃病……度过了大跃进、三年苦日子、十年文化大革命以及各种各样的政治风波，即使瘫痪十几年仍然耳聪目明、神清气爽地活到九十高龄。

我永远也忘不了，数十载寒冬酷暑，母亲一边摆摊一边飞快地替人编织毛衣，即使瘫痪在床还坚持编织毛衣补贴家用，她编织的毛衣都堆成了山，儿孙们个个都穿上了她编织的毛衣，可直到患痛风的手指扭曲变形到再也拿不住钢针的那一刻，最需要保暖的她却没有为自己编织一件毛衣！

我永远也忘不了，多少个不眠的夜晚，母亲怕影响儿女休息，强忍着疼痛整夜辗转翻覆一声不吭。弥留之际，母亲不愿耽误大家的工作和学业，拒绝让在外地的儿孙前来送终，宁愿独自安详而平静地诀别人世……


是的，我坚信母亲说的话！坚信母亲没有离开我，因为母亲已经羽化成仙，已经和天地融为一体！母亲说得对！母爱怎么会从人间消失呢？死亡只是带走了她的躯体，她的精魂早已随风洒遍天上人间。

于是，我振作了起来，我要用自己被圣洁的母爱照亮的凡肤俗体去关爱我的女儿、我的爱人、我的兄弟姐妹，去关爱所有值得我爱的男人和女人。

爱是善的源泉，善是美的灵魂，母亲已经和世界上所有美好的事物融为一体，只要我活着，只要我拥有爱，我就会在每一个美的瞬间遇见母亲、亲近母亲。从每一道炫丽的色彩中我都能感受到母亲爱抚的目光，从每一个美妙的音符里我都能听见母亲关切的声音。母亲就像空气一样永远拥抱着我、像希望一样永远伴我前行……死亡，我不再怨恨你了！因为你并不能把我与母亲分离，反而使我与母亲的联系更加紧密！


母爱是爱的源头，在崇高的母爱面前，亲情、友情、爱情统统都相形见绌。母爱是万物萌动的第一推力，是人类繁衍发展的永恒动力。母爱无所不在、无所不能，在伟大的母爱面前，死亡也要退避三舍、魔鬼也会改邪归正！

母性的伟大较之哲学家的伟大毫不逊色，伟大的哲学家传承人类思想的精粹，伟大的母亲传承人类爱的精粹。

母爱无涯！母爱永恒！

湖湘思者

  69


高罹七十岁那一天，正好赶上吴莲心前来接他去汨罗江乡下，高家姐弟便想好好庆祝一番。高静首先提议在酒店举办宴席，高罹说：

“我们还是在家里聚会吧，在这里妈妈可以从始至终陪伴着我们。”

于是大家决定每家炒一个菜，但是要求炒的菜必须能引起童年的回忆。就这样菜很快出现在高罹客厅的饭桌上：高静炒的是高妈妈最擅长的包蛋饺，高罹炒的是大家从小最爱吃的红烧肉，高强炒的是儿时很少吃但又很馋的糖醋排骨，高成炒的是儿时难得吃一次的爆炒青椒肚片。五姐弟中只有高欣不会炒菜，此时只能由王落霞代劳，于是王落霞一边抱怨高欣没用，一边炖了一锅老鸭汤，老鸭汤曾是高山岳最拿手的一道菜。吴莲心本来想炒一个青椒仔鸡，高罹一看全是荤菜了，便要她炒了一碗长豆角茄子。加上商店买来的烤鸭和凉菜，满满地摆了一大桌。

吃饭的时候，高罹请姐姐姐夫坐上席，自己和吴莲心坐在他们对面作陪，其他挨次是高欣夫妇、高强夫妇、高成夫妇。上席头顶墙上挂着高妈妈的相片，高山岳因为来去匆匆，而且那时候太穷没有钱去照相馆拍照，所以不曾留下照片。

“年龄大了，大家难得聚一次，我们先给爸妈敬杯酒！”高罹举起酒杯面对着高妈妈的相片说，高妈妈的照片是她八十五岁生日时拍的，那一天四世同堂，高妈妈开心极了。

“来，我们再给莲心敬杯酒。”高静接着说，“莲心，我弟弟以后可要你费心了！”

“不敢当，不敢当，我还要靠高老关照呢。”吴莲心一听，连忙站起身说。

“还有一件事我要和你说清楚。”高静接着说，“高罹在我们单位当了十年总经理，好几次上面想调他去局里他都不肯走，有人说他捞钱还没有捞够，说他起码贪了三百万，还有人说他包养了四个情妇，你看好笑不好笑？高罹不但没有贪污公家的钱，他还把自家的钱拿去给公家用，有些钱现在都没有拿回来。高罹的为人我们姐弟最清楚，前不久他离婚时连十五万房子款都凑不齐，要是以后有人嚼舌根，你可千万不要相信。”高静说。

“姐姐，你放心，高老的为人我也很清楚，照顾你妈妈那几年我就知道他是正人君子，否则我不会等他老了还接他去我那里养老。我到你们家做保姆时才三十岁，人长得也还不丑，他如果花心的话，那会儿就会转歪脑筋了。”吴莲心说。

“我妈妈多亏你照顾，走得才那么平静。尤其她去世的时候，你忙前忙后一刻也没有休息，我们都对你感激不尽。那时候熊耀惠站得远远的，连妈妈的床边都不敢挨，还说她天生胆小。”高静说。

“什么天生胆小，她是天生对外人没有感情！她父亲和哥哥去世的时候，她还不是一刻不离地守在床边！”高欣愤愤不平地说。

“过去的事就让它过去，没有必要旧事重提。”高罹说，“我们还是说些愉快的事吧！”

接下来，大家一边吃一边回忆起儿时那些欢乐或痛苦的往事，但是无论欢乐还是痛苦的往事，此刻统统都变成了甜美的回忆。大家谈得最多的还是高妈妈，回忆起高妈妈的一颦一笑一言一行，每个人心中都感到格外温暖。相片中高妈妈慈爱的目光，像阳光般洒在每一个人身上，给他们增添了巨大的力量与无穷的安慰。

最后高罹举起酒杯望着墙上母亲的照片说：

“妈妈，你说你是盆箍，你担心你不在时我们会四散飘零，你放心妈妈，我们来世还要做姐弟，我们会世世代代永不分离！”

“高罹说得对，我们今生是姐弟，永远都是姐弟！”高静紧接着说。

“妈妈，哥哥和姐姐说的也是我们的心愿！”高欣高强高成异口同声地说。

过了一会，高欣提议每人说出一句妈妈曾经说过、自己记忆最深而且对自己一生影响最大的一句话，他的话刚落音，大家立刻争先恐后地说起来：

“宁可人负我，不可我负人。”高罹说。

“让人不折之，过后讨便宜。”高静说。

“粪堆也有发热之时。”高成说。

“穷并不可怕，可怕的是人穷志短。”高强说。

他们四人说完，齐刷刷地望着高欣，高欣沉思了一会，然后慢条斯理地说：

“亦余心之所善兮，虽九死其犹未悔。”

“不算不算！我没有听妈妈说过这句话。”高成立刻大声抗议。

“我也没有听妈妈说过。”高强也附和道。

“这是我长大以后妈妈单独对我说的，你们当然没有听见过。”高欣分辨道，“但是这句话的确令我刻骨铭心。”

“高成高强你俩别闹了，高欣说的应该算。”高罹说。

于是，大家安静了下来，每一个人开始在心中默默吟诵两千年前屈原《离骚》中的那两行诗句，慢慢的诗中那深远的意境渐渐让每个人都震撼不已，最后大家终于发现：

“亦余心之所善兮，虽九死其犹未悔”竟然是高妈妈一生最真实的写照！

龙行天下

初因小说出分歧，
众人劝说仍不依，
最后现实不得病，
反而理解安宁极。

湖湘思者

   68


高欣将知青长篇《风雨翠竹坡》陆续发到网上以后，意想不到的打击突然降临了，这一波打击不是来自外部而是来自家庭内部。

那是一个寒风刺骨的晚上，看到高欣的知青小说在网上获得极大反响后，知青朋友们特意聚会予以祝贺。高欣回家时已经是夜里十一点，他兴犹未尽地准备推门进屋时，忽然发现房门从里面反锁上了，他敲了几下，只听见王落霞在屋里气咻咻地说：

“你去找你的初恋情人吧，还回家干什么？”

高欣一听，知道她一定是看了自己发表在网上的小说，连忙陪着笑面说：

“我的小说是虚构的，你生哪门子气呢？”

“虚构的能写得那么逼真吗？肯定发生了那种事，否则不可能让人信以为真！”王落霞不依不饶地说，“今晚你再去和朱盈盈圆梦吧，我死也不会开门的，除非你拿斧子把门劈开！”

王落霞说完关上灯进卧室睡觉去了，不管高欣如何喊叫她也不理不睬。高欣无奈只能前去敲高罹的门，高罹刚睡下，听见高欣的声音连忙起床，看见高欣一脸落寞的样子，便问：

“吵架了吗？”

“她不肯开门，要我去找朱盈盈。”高欣说。

“她肯定是看了你的小说，你怎么这么不小心？”

“我根本没有对她说写小说的事，可能是她无意间在网上看到的。她这样闹我可不客气了！”高欣气愤难平地说。

“你先在我这里住下吧，等她气消了再回去，你也别生气了，她信以为真说明你的小说写得很成功，明天我去劝劝她。”高罹说。

第二天，王落霞看见高罹便大诉苦水，说她真心实意地对高欣，他却瞒着自己与别的女人拉拉扯扯，高罹便说：

“你说这些可得有证据，不能凭一篇小说就指控他，按照你的逻辑，要是有人在小说中描写了杀人，那法院不是可以判他杀人罪了？你们结婚这么多年，还不清楚他的为人吗？你放心，我们高家的人，绝不会干出不道德的事。”高罹说。

“他和你不同，他不是办诗社就是搞什么读书会，总爱交一些陌生女人，谁知道他们聊些什么？”王落霞说。

“他是个有理想的人，交陌生人也是为了文学创作，再说他交的陌生人中毕竟男的多些。我的生活平淡得多，当然不需要多交陌生朋友。”

“他一个初中生能有什么理想？我是本科生，你还是硕士生，我们都没有像他那么不务正业。”

“算了，别说气话了，你要是不相信我的话，可以打电话去问问他们一起下放的知青。”高罹说。

王落霞一听立马就打电话给高欣同一个知青小组的女知青，那些大姐一听王落霞和高欣吵架，纷纷好言相劝，可是不管她们怎么劝，王落霞依然怒气未消。

第三天，高欣同组的张大姐急急忙忙赶到高欣家，王落霞看见她就像落水者抓到救命稻草一般，迫不及待地问：

“张大姐，你是我最信任的人，你说说他们会不会有那种事？”

“老妹呀，你瞎猜什么？他们两的为人我十分清楚，在乡下他们的确恋爱过，他们谈了三年连手都不敢牵，他们是我们知青组里最小的，我们那时总拿他们打趣，就爱看他们脸红的样子。后来那个女的去广州做生意，三十年后发了财才回长沙，他们重新见面的时候，你家亭亭已经上小学，她两个儿子都进中学了，他们各自的家庭都很美满，怎么可能发生你想象的那种事呢？”张大姐一边笑一边说道。

“高欣为什么要在小说中那样写？还写得活灵活现的，让你不相信都不行。”王落霞疑惑不解地问。

“他们文人就是这样，现实中得不到的就想通过虚构来实现，朱盈盈就是他虚构出来的一个人物。是的，我们小组那个女的是他的初恋，他们爱得很真挚也很纯洁，但是现实打破了他们的美梦，今天高欣在小说中圆那个梦，这是艺术想象和艺术加工，你可千万别当真！再说如果高欣真要花心，不会去找年轻的女人吗？何必找一个老太婆？我就知道有一个年轻的女大学生，她比高欣小十五岁，天天向他请教，高老师长高老师短的，说的话像掺了蜂蜜。老妹呀，你要相信高欣，他绝不是那种人，你要是将他逼急了，信不信明天就有女人来抢他？”张大姐苦口婆心地说了大半天，这才使王落霞渐渐消了气。

高欣回家后，王落霞一直闷闷不乐，高欣只好成天陪着笑脸哄她，过了两天，王落霞问高欣：

“你这样没日没夜地写，是不是上网中了病毒？得了强迫性写作症？你写了这么多年，我一没见你拿一分钱回家，二不见有报纸电台宣传你，你说说你究竟图个啥？”

“我就图心里痛快！我问你：蚕吐丝为了啥？”

“为了作茧自缚！”王落霞没好气地顶了一句。

“蚕不吐丝会憋死，我也一样，心里有话不得不说。我从来没有想过要用文字获取金钱和名声，我写出来的文章就像自己的孩子，谁要想用自己的孩子去换取个人利益，他就不是一个称职的父母！”高欣耐着性子解释道。

“我不懂这些大道理，你说说你这样拼命写，到底有什么现实的好处？”王落霞不依不饶地说。
高欣被逼急了，突然冲口而出：

“有一个现实的好处——这样做可以使我避免患老年痴呆症！”

“这倒是说得通。”王落霞听到这里终于安静下来，她想只要高欣不得阿尔兹海默症，花一点电费和纸张笔墨费的确不算什么，这么一想王落霞顿时释怀了，从此以后再也不去管高欣上网写作的事。

龙行天下

只为不负他人愿，
坚持长久此孽缘，
敛容老小皆不愤，
却是拖拉几十年。

湖湘思者

  67


高欣退休后在长沙城南买了一套一百平米的住房，小区环境幽雅，很适合休闲养老和写作。那时候高妈妈已经去世，高罹和熊耀惠长期处于冷战状态，高亭亭便出钱在高欣小区买了一套二居室住房，装修好以后要高罹也搬到高欣一起来，于是兄弟俩又能时时一块儿喝茶聊天了。高亭亭那时已经定居在杭州，但是她经常会来长沙陪高罹聊天。

“伯伯，你和伯妈那种关系对你和她都不好，你没有想过离婚吗？”高亭亭说。

“没有想过，你奶奶在世的时候我已经向她保证过不与你伯妈离婚。”高罹说。

“奶奶是看不得别人可怜，你从不向她诉苦，所以她不知道你可怜，加上她有些封建思想，才会那样劝你，现在她不在了，你没有必要再信守诺言。”高亭亭说，“你离开伯妈另外找一个知恩感恩的人，晚年也有人照顾和陪伴。”

“宁可人负我，不可我负人，这是你奶奶坚守的信条，我要像她那样为人处事。”高罹说。

“这不太迂腐了吗？你也该为自己想一想。”高亭亭说。

“是迂腐了一点，但是我的良心安稳了。”高罹说。

高亭亭听高罹这么说，便不好再劝了，过了一会她说：

“你整天写东西要多注意身体呀！”

“我写东西是消磨时间，我不像你爸爸，他有一个文学
梦，不达目的誓不甘休。”高罹说。

“那写古诗和研究历史不是你的理想吗？”高亭亭吃惊地问。

“我没有你爸爸的才华，我写古诗纯粹凭兴趣，我研究历史是因为看不惯有人歪曲历史。我知道我的东西没有永久价值，今天的人写古诗，无论如何都难以超越古人意境。至于历史研究，你的文章一旦发到了网上，任何人都可以将你的研究成果劫为己用，谁书出版得早，那些成果自然归属于他了。我从没有想过要自成一派，写那些东西一是有股正气驱使，二是在消磨时光，这样我就不会去想现实生活中的烦心事了。”高罹说。

高亭亭自从伯伯住到高欣小区后，只要帮高欣买吃的用的东西，都会帮伯伯买一份，过年过节过生日发红包时也一样，这种情形一直持续到伯伯去世。其他侄女和外孙也常常到高罹住的地方登门拜访，姐弟五人更是常在高罹家聚会，大家其乐融融仿佛又回到了童年时代。

久而久之，高欣发现每当熊耀惠有什么困难，例如买家具家电或者伤风感冒之类的事，高罹总会前去帮忙，高欣便劝高罹道：

“感情应该是相互的，你将她当成妹妹一般，可是她根本没有把你当成哥哥，你上次生病，我打电话告诉她，她连一句问候都没有，更别提上门照顾了。对于这种毫无感恩心的人，你就是将心挖给她，她也不会感动，我看你还是多想想自己吧，即使不离婚，也没必要对她有求必应。”

“我们没有离婚，能够帮一点是一点，何必斤斤计较呢？”

看到高罹如此对待熊耀惠，高欣既气愤难平又无可奈何，只能逢年过节请高罹上自己家吃饭，可是令高欣万万没想到的是，春节期间高罹竟提出要高欣请熊耀惠一起来家团聚，否则他宁愿前去陪她过年，高欣无奈只能极不情愿地将熊耀惠一并请来。直到熊耀惠意外得到她北京姐姐临死前指明给她们夫妻的巨款后，高欣才摆脱了这种尴尬的局面。熊耀惠和高罹后来离婚时，按市场价计算高罹还需要拿出十五万元来购买房屋的另一半产权，当时高罹全部存款只有十万元，还是高亭亭拿出五万元凑齐，高罹和熊耀惠那段孽缘这才彻底了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