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难忘的木匠生涯》第三十五章自建体育设施之五 董连峰

连峰

(上接《难忘的木匠生涯》第三十五章自建体育设施之四)

    从连部出来，我径自去了马号和麦场。让我感到非常欣慰的是，曾经无意中看到过的那几根粗树干，依旧完好无损地堆放在原处，仿佛就是专门为我的设想而保存下来的。路上我还在担心，会不会有人捷足先登，已经把它们派上了别的什么用场，果真如此的话，我提出修建篮球场的建议岂不等于放了空炮？现在看来，我的担心是多余的，一颗悬着的心随即放松了下来，修建篮球场的设想，仿佛也觉得很快就要实现了似的。之后，我又找到了王志排长，详细地向他汇报了栾清等人提出的提议、连长的态度，以及我自己的一些想法。

    第二天接近午时，指导员再次来到木匠房。我无需再做过多的揣测，指导员此来的目的，一定是与建立体育设施有关，心情顿时紧张起来。

我无法猜测，他对此事究竟持何种态度。据说，建造体育设施的唯一阻力就是他！关键的问题是，连队里大大小小的行政事务，如果不经过他的点头允准，是不可能办成的！在通盘考虑连队的各项工作中，基础体育设施的建立永远排不上他亲自拟定的议事日程里。

    我非常担心，他仍然固执己见，拒绝采纳大家的合理化建议。同时又在怀疑，难道他真不知道，在以城市青年学生为绝对主体的集体生活环境中，基础体育设施并不是一件可有可无的小事情？毋庸置疑，繁重的体力劳动和枯燥而又乏味的日常生活，会让许多年轻人持续产生消极厌倦的情绪，进而可能造成思想上的不稳定。这种状况如果不能得到及时的、并且是有效的缓解，久而久之，必定影响到连队的农业生产，乃至于干群之间的关系。况且，指导员应该很清楚，除去我们八连外，其他连队均有各自的体育设施，群众性的体育活动也都开展得非常活跃，难道他不该为此感到有压力吗？

    在过去很长一段时间，连队里没有自己的木匠，指导员尚可以此作为不能满足大家要求的最好借口，他甚至可以理直气壮地说：作为连队里的第一当家人，每当看到账面上那些远远超出预算，且又令人感到眼晕的红字时，他比任何人都会更加心急如焚，而采买体育设施势必雪上加霜。因此，孰轻孰重，统筹兼顾各个方面的问题，是他必须承担的一份重要职责。而在眼下，没有木匠的状况毕竟已经成为历史，那么，长期没有体育设施的历史，是否也该就此改写呢？既然否定建立体育设施的基本条件，已经发生了明显变化，作为连队的主要领导者，他总不能继续装聋作哑，无动于衷吧？实事求是地说，我并不认为，指导员是一个急功近利，缺乏远见的领导者。

    进门后，指导员始终就那么一言不发地紧紧盯在那些分门别类摆放在窗下的木材上，像是正在沉思着什么，恒定在脸上的微笑依旧是那么冷冰冰的，让我瞬间产生了沉重的思想压力。

    他总不会专程来到这里，帮助我们清点，或者测算制作球台的木材是否够用的吧？还是另有隐情，再度让他想起了账面上的、那些看了就令人感到眼晕的红字呢？人人都知道，在他负责的这一亩三分地里，只要提及花钱的事，他瞬间就会成为惊弓之鸟，像是一个快要破产的人，突然遭遇到了最最令人厌恶的讨债鬼一般。所以，他不讲话，我可没有足够的勇气，主动去问他。

    “你觉得连队里的木材够用吗？”指导员终于打破了令人感到难熬的沉寂，突然发问，目光却仍然莫名其妙地停留在那些木材上。可他问话的意思并不明确，究竟是指生产之所需，还是直指制作乒乓球台之所需呢？或者他是否是在暗示，我不该支持建造乒乓球台的主张呢？我听连队里的几位战友说，他从来不说废话，只不过说话的时候总是话中有话，或者，只说一半，而留下另外一半。至于真实的意图嘛，那就得由听者多费点儿心思，自己认真去揣摩了。猜对了，脚步迈对了，你就会有进步，否则那就有你好瞧的了。我一时猜不透他的葫芦里究竟卖的是啥药，只好等他自己说明白。

    “为什么不回答我的问话呀？”他貌似漫不经心地略微抬起眼皮看了看我，话音里似乎充满了某种期待，但冷峻的眼神却利剑般令人感到望而生畏。

我突然觉得，我是否应该先问问清楚，他那句问话的真实含义是什么，“您是指生产所需要的木材，还是……”

    指导员仿佛并不希望我把心中的疑问完全挑明了说，立刻冲我摆摆手，打断了我的问话，目光重又盯在窗下的那些木材上继续说道∶“你多少也该了解咱八连目前面临的财务困难吧？由于连年亏损，入不敷出，我们就连向团部申请生产所需要的各类物资，往往都得不到全部批准，何况是别的什么。你是不是以为，如果作为建造体育设施的专项资金去向团部申请，所需要的全部木材就一定能够得到批准哪？但是，你并不知道，连队全年的经费全都搅在一个大锅里烩，何况自建体育设施的相关费用，并未列入今年的预算，如果一定要建，那不等于拆了东墙去补西墙？羊身上还能拔出鸡毛来吗？俗话说，好钢要用在刀刃上，你们可真是不当家不知道柴米贵呀！”

    说罢，他突然手指地下的木材，目光再次转向我，冰冷锐利的目光比他说话的口气更严厉。“你觉得眼下我们有必要建立那些体育设施吗？这些宝贵木材将在今后的农业生产中发挥重要作用，”见我面露紧张，沉默不语，他意味深长地继续说道：“你们修理班今后也要学会精打细算，也得把目光看得长远些，尤其需要学会根据轻重缓急有计划地使用木材才行。现在就把这些木材全部用光，会不会影响到今后生产上的需要啊？嗯？……作为八连的修理班班长，你在这些木材的使用上，是否该有主人翁的责任感，心中是否该有计划使用的长远考虑？现在，不妨也说说你自己的意见看。”

    他的话锋虽然严厉，但也似乎透着诚恳，字字句句都体现出一心为公，而且还是具有深谋远虑的大局意识。道理是那样面面俱到，明明白白，口气还又那么严厉，明里暗里也都夹带着对我的不满和指责，要想回答这样的问题，你就必须谨慎点。此外，他在话里话外一直都在暗示我，在自建体育设施问题上，修理班只有一个选择，那就是：此事责任确实重大，而且局部利益必须服从全局利益，两者之间绝不存在任何模棱两可之处。

    可让我感到迷惑不解的是，面对近在咫尺的一座“空门”，他却意外地把“临门一脚”的重任，甚至是唾手可得的荣誉全都推给了我，倒像是正在等我做出一项具有历史意义的重大决策似的。连队里大大小小的一应事务，他有权利，也有资格自行酌定，这是人尽皆知的事，又何必那么看重我的意见？我不由得想起指导员那种循循善诱，且又精于算计的“民主作风”，难不成他又在故技重施，想要借我之言，去涂抹他胸中早已描画好的那棵成竹吗？而我呢，不过只是一个人微言轻的专职木匠，也能成为他手中的一张牌？或者充当他可以随意摆布的、一枚小小的过河卒吗？王志排长曾经这样对我说过，“你和他说话，如果总想着顺杆爬，稍不留意，难免就会着了他的道儿。”当然，王志排长对指导员还有更多与之类似的看法和评价。难道指导员真是一个处心积虑、机关算尽的人吗？指导员的态度让我再度联想到几个月前，由于自己仗义执言得罪了团部的某位权贵而被贬回连队后，他与我谈话时的、那番良苦用心，看来，他的肚子里真的又有什么“锦绣”的文章要做了。

    很显然，指导员说话的套路已经清晰可见，他正在一步一步地诱导我，放弃我自己原有的主张，主动去与他的思路进行紧密对接，并且，最终还要由我脱口替他说出他不愿说出的理由或借口，比如：木材短缺，目前还不足以支撑自建体育设施的建议，更要时时处处以连队的生产大局为重。然后，再以他十分擅长的手法，把我的原话掐头藏尾，还要刻意地在公众面前，莫须有地为我量身炮制一整套美丽的光环，精心地把我包装成一个可以在前方替他抵挡“子弹”的人，而且，还必须是个“能够顾全大局的大好人”。毋庸置疑，强戴在我头上的彩色光环越多，越亮丽，替他拦截的子弹自然也就具有更加准确的制导能力，我被迫充当替罪羊的作用就会越明显。

    我如此敏感，是不是有点儿“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呢？可是，面对一个被大家公认的既阴险，且又善用心机的人，无论是谁，他都得多加上十分的小心才行，况且，我也不愿去做那种违背自己做人原则的事。

    建立体育设施的理由，正如秃子头上的疥疮，在那儿明摆着，指导员当然不糊涂，而我和栾清等人已经就此问题向连长做了详细汇报，又何必在他面前多此一举，继续滥用那几句时沉时浮的“闲言碎语”让人觉得聒噪呢？何况指导员只问了木材是否够用的事，我只需做到有问必答，甚至装傻充愣，实话实说也就是了。

    “去年年底，我们从团部领回了一些木材，修理门窗、制作推车和独轮车等用去了一部分，剩余部分，目前仍然可以满足各种用途的使用。堆放在窗下的这些，大部分……实际上，其中大部分都是白来的，也没记在咱八连的财务账上。”我当然知道，这些“多余”的宝贵木材，尚且掩盖着一桩极端本位主义的偷盗行为，而且在这位机关算尽的领导者面前，并不值得大肆炫耀。弄不好，反倒弄巧成拙，授人以柄，很难说不会在某种关键利益的驱使下被他当作利刃，回手捅自己一刀。但是，现在也许是需要明确交底儿的时候了。既然在制作乒乓球台的问题上他不愿明确态度，我当然也不必直说，免得被他当枪使，可我还是要暗示他：制作乒乓球台，完全可以使用这些账本上不写红字的“不义之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