本帖最后由 震亚 于 2018-1-29 09:51 编辑
【金秋的回眸】 哦,北疆的雪 从北疆返城回京已经40年了,每到冬季,我都期盼下雪。 我知道,并不是所有的人都对下雪欣欣然的,特别是城市的管理者与职场上奔忙的人们。因为下雪,尤其是大雪,会给他们的工作与出行带来诸多的麻烦与不便。 然而,我更清楚,我之所以对下雪是那样的渴望,是因为潜意识里,总放不下对过往、北疆、雪冬的追怀。毕竟,我的青春岁月是在855农场(时为黑龙江生产建设兵团4师41团)的山野、林海、雪原里度过的。 先是微风吹来轻雾,当轻雾变得厚重时,已是梨花般大小的雪片在空中漫舞了。此时,远眺雪中连绵的群山,其壮观的景象是在关里见不到的。当你凝神注目时,竟会不知是雪在飘飞,还是山在起舞。到了雪花更密,雪片更大,密密层层,重重叠叠,铺天盖地,充满宇宙时,几步开外,对面已经不辨人影了。 这就是北大荒的冬雪。早起,往往雪住;日出,却推不开屋门。所谓“大雪封门”在这里有了亲身的体验。设若踏雪远行,在没膝的积雪中跋涉,走上百十来步就得好好歇上一会儿。此时,环顾四野,纯净、圣洁、寂然、白茫茫一片,顿有一种独处雪原时的超拔、空阔之感在心底涌动。 虽然,雪后的气温可达零下二三十度,冷彻骨髓:顶着寒风、蹚着积雪,小跑着去板皮、苇席搭建的破旧茅房里如厕,是一个十分可怖又艰辛的瞬間。虽然,农场(兵团)的体制,没有歇冬一说,照样要天天出工:打石头,修水利;去麦台,装卸车;钻老林,伐木头……。但是,比起夏秋两季累得要死、紧张得要命的雨中抢麦、寒风里割豆的大哈腰来说,还是干脆、利落、松快了许多。 说到伐木,通常是两人一组,配备一把“快马子”(一米来长的大锯)。先看清树形、地势,预测好树倒的方向,然后就在树的两侧,选好各自的位置,脸对脸,单腿跪在雪地上,双手握住锯把,一推一送,往来拉锯。只听“刺啦刺啦”的声响,眼瞅着锯口在一寸一寸地深入。一旦上下茬口快要接近时,神经便高度紧张。喘口气,卯住劲儿,姿势也改为弯腰屈腿,推送的频率大大加快。瞬间,在大树发出“嘎嘎”的声响中,锯口合拢。立刻,我们迅速向各自的侧后方撤离。眼看着参天大树的梢头向着预计的方向倾斜,再斜,轰然倒下。顿时,枝杈掀起厚厚的雪雾,纷纷扬扬;巨响回荡在山谷,轰轰隆隆。 也有的时候,判断不准,大树倾斜后,树冠搭挂在旁边的一棵树上,就得“摘挂”——把旁边的那棵树伐倒。这是最要命的事儿了。仍是我们两人(通常是,谁造成了搭挂,谁负责摘挂),一边拉锯,一边还得时不时地仰头观察,防备搭挂的倒树万一滑落下来。由于倒树的倾压力,往往锯口还没有完全合拢,这棵树就在锯口处劈裂、倾倒。而生死,可能就在这刹那之间:锯,是来不及撤的——事先都已约定好,两人同时向两边蹿出。身后是两树倒地的巨响。喘息未定,回头再看,前一棵树的巨大树冠,正好压在大锯与我们的脚印上。 不是没有后怕,但更多的时候是:望着一个个显示年轮的树墩,望着沿雪道被拖下山去的一根根原木,一种自豪感就会油然而生——我们看到了自身的力量。 也许,得益于那段严酷生活的磨砺吧?就我所熟识的荒友而言,都在尔后的人生长途中,显示了直面现实的勇气和韧性。 当然,也有闲暇的时候。每逢暴雪降临,烟泡刮起时,知青、职工还是能够在温暖的土坯屋内歇上一天半天的。于是,抽烟、打牌、说笑,那叫个穷欢乐!如今不妨交底,当时大家的心里,曾盼着风别停、雪接着下呢。其实,也不用祈祷。北大荒的风雪,通常都要持续个三天,而且,也就持续个三天。 在兵团的后几年里,我由农工改任连队小学的教师。彼时,大一统是时代的特色,对于知青来讲,一天24小时,几乎都处在几个、几十个、乃至上百人的群体之中。而建于坡顶的教室,却有可能在学生放学后提供相对独立的个人空间。 难忘这样的情景:窗外,鹅毛大雪漫天飞舞;室内,炉火熊熊,暖人肺腑。此时,或是坐在课桌前,阅读、书写,默想远方的亲人;或与二三知己,边嗑瓜子边聊过去、现实与未来。一度,那想象中的未来就在昏黄的油灯光亮中幻化了出来。多少年后,读到徐志摩的诗《难得》,顿觉心动:
难得,夜这般的清静, 难得,炉火这般的温。 更是难得,无言的相对, 一双寂寞的灵魂!
也不必筹营,也不必评论, 更没有虚矫,猜忌与嫌憎, 只静静地坐对着一炉火, 只静静地默数远巷的更。
喝一口白水,朋友, 滋润你干裂的口唇; 你添上几块煤,朋友, 一炉的红焰感念你的殷勤。
在冰冷的冬夜,朋友, 人们方始珍重难得的炉薪; 在这冰冷的世界, 方始凝结了少数同情的心!
毫无疑问,诗人的情感是复杂的,我等俗人未见得能登堂入室直达其心底。但是,我敢说,他所营造的氛围与感动,是与彼时我们的心境相近的。 因此,我渴盼下雪,渴盼那纯净的世界。不为别的,只希望无尽的思绪亦能够伴随着漫舞的雪花飞到北疆、飘回连队,让时光流转。 所以,我曾在2004年的5月,一路北上,真的回到了我的第二故乡——北大荒。在连队小学校的遗址上,在知青宿舍的废墟前,徘徊再徘徊。 有失落——那曾经的小学校与大宿舍,乃是我们青春岁月的见证,有多少故事蕴藏其间啊!更多的是感慨,感慨造化的无情,怎么转眼就让它们坍塌乃至消泯于无形呢? 不过,我坚信,消泯的仅是物质的有形之物;而与无数知青密不可分的那段无形的岁月,早已融入了北大荒的黑土地,定格为农场(兵团)历史的一个章节:既有满怀理想与豪情的高歌,又有透着困惑与无奈的低吟,无论是潮起还是潮落,都诱使我们在人到晚秋的时节仍然不断地去追忆。 只是,我还有机会、还有体能、还有勇气,在风雪交加的冬季,再返北疆吗? 案头,一直摆放着我团知青的集体回忆《青春长歌》一书的电子版光盘《黑龙江855知青忆事》,其背面的图案(荒友周宏声设计)引人遐思:总体的色调,透着冷峻,反映了彼时彼刻、特定时代的氛围。大片的雪景,无一丝污染——纯净,映现的是当年知青的心灵世界。给人的感受,沉静中不乏暖意:虽然寒雪满寰宇,但是厚实的木屋透着温馨,碧蓝的天空给人以希望——分明是五味杂陈的怀旧,符合“忆事”的内容。 于是,我更加渴盼下雪了。想象中,居室外,雪花飞舞:当年与时下,北疆与京都,已经重合、叠映,完成了时空穿越、融为一体。 我相信,这不是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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