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萍踪传书(作者:李敏)(原创)
我们来到了一个奥地利酒吧,纸醉金迷的,说实在的,我真不喜欢这里的气氛。坐下来瑞耐来了一杯威士忌加冰块,我谢绝酒精类饮料,来了大杯的可乐。果然不出所料,瑞耐和自己的相好分手了,那位西班牙裔姑娘和他整整拍拖了一年,这是他第二次失败的恋爱(第一次给瑞耐留下了一个可爱的儿子)。幸福是那样的虚罔,最后他哭了,瑞耐是个很忠厚的小伙子。我和他年龄相仿,操着一样的职业,有着人类相同的感情和喜怒哀乐,但是我们彼此又是那样的不同。
我坐在瑞耐边上,一面善解人意地听着对方的倾诉,一面思想开小差想着自己的心事。外面下起凉飕飕的雨夹雪,喧闹的酒吧里显得格外暖和,往事就像千部不同类型的电影回放,任你挑选。人活着究竟是为了什么?往往可笑的是你正在追求之中,你却始终没弄明白自己在追求什么。那天我陪瑞耐坐到深夜,最后还是由我驾车将烂醉的他送回家去。
每天酒店餐厅夜市结束以后,我就要在厨房准备各种奶酪,火腿和香肠,忙着张罗旅店住客第二天的自助早餐,偶尔也会闯入馋嘴的飞虫,第一冲动就是想去驱赶,霎时间同病相怜之感油然而生,自己何尝不是一只苍蝇,飞到人家的国土上,赖在他人的屋檐下以求生机,暂避外面严冬的凛冽。
糟了那么多罪咱都扛过来了,对于当年插队的知青而言,肉体上的艰辛已经无法击倒我,但是有时候对生活的极端厌倦,郁结于胸,生困愁城,会使自己几乎难以支撑。某天塞登古罗伯对我说:“你看上去非常疲倦,”老外又如何能够理解我们中国人,虽然真想倒下去便是,但是一定得挺过去。人必然终结于死亡,既然连死都“不能够害怕”的(死亡是每个人不可避免的归宿),那么难道还会害怕活着吗?
圣诞节前后是欧洲的冬季旅游旺季,酒店的住房率几乎百分之一百。客人一批接着一批,作为旅店的餐厅,除了要管住店客人的饭以外,还要额外接待旅行社的团队客人,每天厨房忙得不可开焦。人们不但自己显得神经质,同时要你也是抽风般地工作,一种肉体和精神的双重折磨。某天中午,一个中年摩登妇人出现在厨房,对我说:“Mr.Li,有什么可以让我帮忙的吗?”
正窝着火的我说道:“如果您能够马上走出厨房,就是对我最大的帮忙!”她一听乐了,围着我团团转不肯离开,我想这可能是个旅行社带团导游,或者是闲的没事干的住店常客,于是吩咐她取出洗碗机内洗净的刀叉,待在一边负责用餐巾把它们擦亮,并且教她如何擦拭才能不留下水迹和指纹。
第二天她又在同样的时间出现,一边帮我干活,一边对我笑道,“Mr.Li,什么时候可以让我尝尝你的中餐手艺?”这时候经理塞登古罗伯和大厨瑞耐赶来,前者大气不喘,毕恭毕敬,后者对我附耳说道,“李,你怎么看不出个眉眼高低,这是我们酒店老板。”我这才知道眼前的贵妇人正是公司老总彼琪芙姗莉科女士,说道:“在下眼拙,多多得罪,莫怪,”女主人回答道:“没事,不知者不罪。”
对于我的风风火火吆五喝六,女老板非但不在意,而且对我另眼看待。她告诉我,自己岂止是中意,而是非常非常喜爱中餐。彼琪芙姗莉科说已经看过我的履历,不会老是让我干目前的活,现在仅仅是一种过渡。她表示将会替我找一套舒适的房间,以此能够在萨尔斯堡安居乐业,大有让我帮她干一辈子的意思。
当晚忙好夜市以后,经理塞登古罗伯到厨房叫我,说:“老板请你去说话,五分钟即可。”结果到了半夜才回到家休息。原来彼琪芙姗莉科和她的朋友,萨尔斯堡西方文学系的一位女教授,在酒店的餐厅饮酒作乐,要我们做陪客。一天劳累下来,还要应付场面,十分无奈。女主人向客人介绍,说我是列支敦士顿郡主推荐而来,烧了一手绝好的中国菜肴。就像手上晶莹剔透的钻戒,她把麾下的厨子当成了向人们炫耀的对象。
彼琪芙姗莉科让我当即下厨,做了甜酸古老肉和蘑菇炒肉片。因为没有菱粉,只能用面粉勾芡,勉为其难,以中国人的标准实在上不了台面,不料两位洋女人吃了却拍案叫绝。事后我强调厨房一定要配备相关厨具和中国烹饪调料,才能不辱使命。被勾出了馋虫的女老板立即要我列下采购清单,吩咐餐饮部经理从速置办。塞登古罗伯虽然对中餐毫无兴趣,却也不敢抗旨不遵,满脸堆笑唯唯诺诺,不时地给宾主斟酒,小心伺候。虽说塞登古罗伯既无德又无能,不过他有一手溜须拍马的绝活。
听说我是在萨尔斯堡大学学习,布伦雪儿教授和我聊了学校的事情,告诉我如果有事可以随时找她。喝得半醉的老板问我是否成婚,我说是的,结果就像看到了一个外星人,在场的人都无法掩饰地露出惊诧。彼琪芙姗莉科告诉我,除了我以外,酒桌上的所有人统统未婚,当然也包括她本人,其实感到吃惊的应该是我才对。布伦雪儿教授对我解释道,在西欧只有一半的人结婚,而且其中将近百分之六十的人,最终还是选择了离婚。言下之意,单身贵族是正常的社会现象,而结婚的倒是成了另类。
每天回到家,身体虽然像散了架似的,枯坐一会儿,第一个习惯动作还是打开抽屉取出日记本。现在我明白了一个道理,当年鲁滨孙写日记几乎从不间断的缘故。这实际上是在极端孤独的状态下,一个人的自言自语。科恩的“自我论”认为,如果人们处于困境,那么日记写得频繁。当一个异乡人,尤其像我这样生活在大小环境都是外国的,和孤岛中的鲁滨孙并无二致。
在一个完全陌生的文化圈子中,人们仿佛过着铁窗的生活,往往会有窒息的感觉。在插队的年月,往往多少日子不照一回镜子,现在是多少天不讲一句中国话。“明月皎皎照我床,星汉西流夜未央”,每晚睡觉之际,为了第二天准时起床,仔细拨了闹钟,它已经随我行走了十多个国家,这个小闹钟还是当年舅父送我的结婚礼物,看见它就会立即想起自己的妻儿,此时大有“牵牛织女遥相望,尔独何辜限河梁”的感慨。
分手以后还是第一次和大成通了电话,看来他的情况也是不尽人意。我们共患难将近一年,离别多时十分想念。在电话这一头的我,自然也是满腹牢骚。我告诉大成,在萨尔斯堡寄人篱下,周围都是老外,初来咋到的尚有新鲜感,久而久之也就剩下了无穷的乏味。这里见不到一个同胞,一亩三分的自留地再不侍弄就得撂荒,长此以往恐怕失去说中文的功能。憋得快要发疯,真想一走了之。最后大成与我以古言“没有沉潜就不能飞扬”共勉。
《萍踪传书》已经在中国大陆出版并在上海书城上架,同时被上海市图书馆等国家和公共图书馆收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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