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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八 苏娜娜
女知青苏娜娜与那个女知青典型是同一个城市,同一批来场里的,但两者的命运后来出现了很大的不同。前者默默无闻,后者飞黄腾达,这是一个时代使然,非个体的人力所能掌控。
苏娜娜人如其名,长的清秀,显得洋气,也有点纤弱。一副娇小姐的模样,事实上,她家原先家境确也不错,父母亲都是市群艺馆的,父亲搞美术,母亲搞音乐兼舞蹈,可说是艺术之家。不幸的是他父亲五七年因为画了一幅漫画,据说是讽刺党和领袖,于是被打成了右派,开除了公职,被下放到一个郊区去劳动。这在当时的政治形势下,是很普遍的一件事,但苏娜娜却从此失了庇护,全家也进入了一个冰封期。
苏娜娜中学毕业后,就业无门,升学无望,便随这一拨的知青来到了场里。到场里之后,颇具艺术气质的苏娜娜,首先便被那个一起来的会拉手风琴的男知青所吸引。那个知青不但会手风琴,会唱许多俄罗斯的、印度的、阿尔巴尼亚的等等国家的情歌,而且擅于甜言蜜语,长相也过得去。于是,年轻的苏娜娜就不小心上了他感情的“贼船”。两个人来场里没有多久,就你来我往的,搅在了一起。开始是双方暗送秋波,暗通心曲,在劳动时搭个帮手,在生活上互相帮助,但十八九岁的年龄,情感如火如荼,燃烧起来不辨东西南北中了,于是接着便是暗渡陈仓、暗结珠胎了。待到苏娜娜醒悟过来,却已经煮熟了米饭,刻成了木舟,竟然有了五个月的身孕。于是,两个人赶快回城,告知双方父母。在那个时代,未婚先孕已是羞于向他人诉说的事。双方父母一合计,便草草结婚。苏娜娜便了却了人生一件大事。
婚后五月,产下一女,小名叶子,苏娜娜要接受再教育,难以照顾女儿,哺乳期过后,便交给母亲带。自己仍然来场里劳作。
我见到苏娜娜时,她已经有将近三十岁的年纪了吧,但仍然显得纤秀,不像是为人妻、为人母的样子。在知青中,苏娜娜一直是以会穿衣而闻名,其含义有二:一是身材、气质好,不少衣服其他女的穿,不怎么样,但穿在她身上,便穿出味道,穿出气质来了。如那件束腰的黑色呢子小大衣,在城里是很普通的冬天御寒衣服,她穿上后,再在领口系一条粉红色的小围巾,便优雅逼人,步态轻盈地走在街上,引人瞩目,很有点过去那种民国时期的名媛的范儿;二是别人有些不敢穿的衣服,她敢穿。那个时候,稍微穿花一点,异样一点,暴露一点,被扣上小资产阶级思想严重的帽子还算是轻的。别看她样子纤弱,在这点上,她却不怕。每到星期天,节假日,或回城的时候,打扮得别具一格,甚至有时候穿上了“布拉吉”或旗袍,成为我们场里的一道风景,在那时候的城里也算是出挑的。奇怪的是,对于苏娜娜的穿着和打扮,除了领导不以为然,经常在学习会上进行批评外,我们大家都不反感,反而抱着一种欣赏的目光去看待。也许,对于美的认同感,是古今一脉,心同此理。
苏娜娜不但会穿衣服,而且会自己做衣服。全场那时候好像就苏娜娜一人有一台缝纫机,是蝴蝶牌的,原是母亲买给苏娜娜的嫁妆。苏娜娜空闲的时候,便坐在缝纫机旁,一边哼着歌,一边自己设计,自己剪裁,自己踩踏机器,做出一些很有点创意的服装来。这些衣服别人也许穿不出,但苏娜娜自己喜欢。
除此之外,苏娜娜还喜欢唱歌,特别喜欢唱越剧。《北地王》、《玉蜻蜓》、《孔雀东南飞》都会,徐派、尹派、戚派都能模仿,一部《红楼梦》越剧,她从头到尾都会唱。但唱得最好的是模仿王文娟的唱腔:哀婉,低回,怨愤,深得王派之精髓。我们年轻一代的知青很喜欢她的越剧清唱,经常叫她来一段,她也不忸怩作态,往往大方而从容地唱了起来。唱到动情处,那眉眼盈盈处,便见一段挥不去的风情,漾起那缠绵悱恻的婉转涟漪。
暮春某日,我与她在茶园里正好隔垄锄草。她在我前面,戴着一顶宽边的大草帽,穿着一袭白衣,挥锄之间,扭动腰肢,只觉轻盈,只觉婀娜,便不禁停在那边看了。不料,她好像后边长了眼睛,回过头来,嫣然一笑说,别乱看人家后面。我不禁脸色一红,忙低头劳作。
中间休息时,我们隔垄而坐,静默相对。我说,唱段越剧吧。她抿嘴一笑,说,叫姐。我说,姐,来段“黛玉葬花”。她俏俏一笑,调整了一下情绪,轻轻地唱了起来:
“绕绿堤拂柳丝穿过花径;听何处哀怨笛风送声声。人说道大观园四季是春,我眼中却只是一座愁城。看风过处,落红成阵,这花朵儿与人一般受欺凌……”
我透过茶树的疏影,看到隔垄那边女子朦胧的身影,听着那一声声幽怨的哀叹,心里不禁涌起一种人生无依、尘世虚无的感觉。当一曲终了,我还没有回过神来,她说,怎么,魂儿丢了?我说,姐,我有点想哭了。她慢慢地从茶树间伸过一只手,轻轻地握了握我的手,说,别这样,歌儿是风,吹过水面,荡起波浪,待风过了,那水还是水,没有改变。我说,姐,你说得真好。她又一笑,没有说话。过了一会儿,劳作又开始了。
苏娜娜与那个拉手风琴的知青没有走到最后,不知什么事情,两个人闹开了。那男的在公开场合说苏娜娜是妖精,不守妇道。但我们知青都不相信。据我们了解,苏娜娜在这方面实在没有什么出格的地方,说她清高、孤傲也许是的,说她喜欢打扮也许是的,但那方面却如小溪流水,是清澈见底的。对那男的无端的指责,苏娜娜倒没有说什么,不像一些小妇人似的哭天抹地,而是仍然一个人那么有滋有味地生活着。有人曾经问起是什么原因导致两个人反目,苏娜娜只是淡然一笑说,也许是缘份尽了。
两个人分了也就分了,苏娜娜似乎还比较豁达。只是对于女儿叶子,苏娜娜坚决要求自己抚养,并且将女儿的名字改为苏叶。当女儿上小学的的时候,苏娜娜有一次将女儿带到场里来。那是一个惹人爱怜的小女孩,虽然年纪尚小,风韵未露,但眉眼之间,全是苏娜娜的味道。
苏娜娜是七六年年初离开场里的,那时候还没有知青回城的政策,她不要了户口,不要了工作。在一个清冷的早晨,也没有向任何人告别,像往常回城一样,背了一个挎包,装了几件换洗的衣服走了,但这次却不是寻常的回城,她去了一个遥远的国度,去一个没有子女的姑妈家,去照顾单身而多病的亲人。从此,她再也没有在我们的视线里出现过,只是在那时间的深处,在我们的记忆和想象之中,她仍然是那么纤弱、优雅,那歌声依然是那么哀婉、动人。此刻,遥望南天,在落叶的旋舞中,我仿佛又听到了她那略带哀怨的歌声随风飘来:
“沁芳桥畔水盈盈,
照见我异乡客地孤零影……”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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