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楼主: 湖湘思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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风雨翠竹坡 (长篇连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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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20-12-14 06:32:00 | 显示全部楼层
  
          中部    遥望翠竹坡

              二十

宋朝诗人方岳曾在诗中写到:

不如意事常八九,
可与人言无二三。

有人说这是毫无依据的弥天大谎,有人说这是悲观厌世的盛世危言。高云却认为这恰恰是切中要害的至理名言!它不但符合人类物质生活的现实,也符合人类精神生活的现实。能认识到快乐之短暂,对人类来说并非灭顶之灾,反而是人性的升华。如果人生的快乐一场又一场接踵而至,带来的绝非梦寐以求的幸福,反倒是人人唯恐避之不及的无聊与乏味。因为真正的幸福必须由痛苦来铺垫,痛苦就像砖块,快乐则是粘合剂,人类精神世界的幸福大厦正是由它们一层层垒砌而成。

果不其然,翠竹坡的知青们很快便遭到一场异常严酷的寒潮。那场寒潮是由县里新建一座空前绝后的水库带来的。说它空前绝后不是因为水库大坝雄伟高大,也不是因为水库库容惊世骇俗,而是因为修建大坝的方式原始野蛮、严重违背科学规律。

人类社会的航船已经驶入二十世纪七十年代,谁曾料到在神州大地上,居然还有人采用几千年前最原始的方式来修建一座现代中型水库!不是亲历者谁也难以设想,在南方的某座大山中,有人居然用枪驱赶成千上万赤手空拳的劳工,肩挑手抬没日没夜地移山填坝!整个工地只有大坝上一台老旧的履带式推土机,时间又仓促得刚够一个孕妇十月怀胎生下她可爱的小宝宝。难怪这人类的耻辱会惹得老天爷动怒,活生生用一场大雨把刚落成的大坝冲毁,连带大坝那台破旧的推土机和大坝下那座几十米高的小山。

事情发生后,高云想找点推土机残片留着纪念,可沿途找了几十里,连一块完整的残片也没找到,只看见一些倒塌的房屋和新垒的坟茔。高云还想调查一下修水库期间非正常死亡人员的准确数字,可翻遍所有资料、文件、新闻报道,到处只见一片莺歌燕舞欣欣向荣的祥和景象……每当夜深人静时,高云偶尔会想起那六十多天地狱般的生活,于是,那些冻死、累死、病死、土石压死、雷电击死、自缢身亡者的身影就会频频在他脑海中闪现,扰乱他内心的宁静。

高云和梁天祥是在大坝冲垮前上的水库工地。他们本可以不去修水库的,梁天祥到医院用别人的尿液开了一张肾病证明,高云则用一枚铜钱贴在后背换来一张“体内有异物”的X光片。

关于搞假病退回城的事,高云和梁天祥讨论过好多次,每次讨论都是在有人成功回城后展开的。但他们的意见空前一致:绝不做那种有污自我形象的事!凭他们的智商和胆魄,他们相信自己肯定能成功,可那却是他们自尊心所不能容忍的。他们看到过一位女知青为了回城装疯,后来她的确回了城,不幸的是回城后她真的的确疯了。还有的知青为了回城吞锡纸片、吞硬币、吞小剪刀的,有些人因此致残,有些人后半辈子郁郁寡欢始终抬不起头来。

高云觉得靠丧失尊严获取的解放并非真正的解放,因为真正的解放首先是心灵的解放,一个失去了人格尊严的人,无论走到哪里也是一个任人摆布的可怜的奴隶!

那一年修水库成了高云所在县压倒一切的政治运动,谁与之对抗无论党员还是贫农,立马都会沦为阶级敌人,轻则在生产队批斗,重则抓到公社集中培训。培训的项目稀奇古怪,如蹲马步、关黑屋、坐飞机、从早到晚不吃不喝面壁思过等等应有尽有。而只要你同意上山修水库,天大的问题都可以免于追究。下放知青自然也不能幸免,有些大队还有用基干民兵背着枪,押送社员和知青上工地的。

知青大院最先去的是铁算盘,他听说每天有三毛钱补助,还能十天吃一次肉,在队上又可以拿最高工分,于是第一批报了名,可三个月轮换期一满,他死活也不肯再去了。每每提起水库工地,他说那里就像希特勒的劳改营,听得高云和梁天祥毛骨悚然。铁算盘还说每个路口都有民兵日夜持枪把守,没有指挥部的路条,一只鸟儿也别想飞过去。每天天不亮就开工,三餐饭全送到工地上吃。工作时间至少在十四小时以上,阴天小雨下雪粒都要出工,劳动强度高得连身强体壮的运动员都吃不消。

这几天,高云和梁天祥只要一听见铁算盘讲水库的事,心口就像被他揪着一样痛,而铁算盘毫不顾及他俩的感受,每天津津乐道不厌其烦,陈静梅好几次想阻止他也无济于事。铁算盘反复宣讲自己曾经的苦难,其实是为了庆贺自己已经脱离苦海,这情形很像一些养尊处优的知青作家反复叙述当年生活的艰辛一样,他们不知道那其实是在朝尚未脱离苦海的人伤口上撒盐。

高云认为:如果一个人不能反思苦难,不去探索苦难的根源,不能从过去的苦难生活中发现善与美,那便是对苦难的亵渎!一个津津乐道不厌其烦地细数苦难的人,久而久之,会变得如祥林嫂般可怜又可悲。

高云和梁天祥不愿听人讲水库工地上的事,是因为早几天段乔和何山妹已经去了水库工地,同去的还有刘玉兰、孙石生和周福生。没有了段乔银铃般的笑声,没有了何山妹山花般的笑容,翠竹坡一下子变得了无生气,仿佛骤然又回到十几年前的漫漫寒夜。

高云和梁天祥几乎在同一时刻做出了“上山修水库”的惊人决定,对他俩的决定陈静梅毫不惊讶,铁算盘却瞪大眼睛半天回不过神来,那模样仿佛突然看见两个疯子出现在自己面前。

高云去向队长说的时候,队长也很惊讶,他关切地问:

“你的病没问题吧?”

“我去复查了一下,是前一次看病的医生弄错了,我的身体很棒没问题。”高云回答。

“身体好就好!”队长说,“黄鹂和王胜玉也去了,你去了好好关照关照她们,听说上面很苦的,你自己也要多保重。”

队长说的黄鹂是和段乔一批下放的知青,为了她高云还怀揣着一个小小的秘密,这个秘密高云默默藏在心里已经有一年多了。

黄鹂和段乔是同班同学,刚下来时也和段乔一样天真单纯,她什么都爱打听,常常找高云聊天,还不断向高云借书看。高云慢慢对她产生了好感,又像第一次对朱盈盈那样在书中夹了一首诗,希望再次重温过往的甜蜜与清醇,那首诗同样没有特定对象,而且还是对全体女性的赞美。回信收到了,是一封署名信,但高云却怎么也高兴不起来,信只有寥寥几行:

高云:
你以为我是那种水性杨花的女人,那你就打错算盘了。告诉你,我绝不会和你这种轻浮的人交往,时间会证明我们是截然不同的人!书还给你,谢谢你曾经借书给我,以后我再也不会向你借书了。               
                                       
黄鹂

高云读完信后一头雾水,不知黄鹂为何前后判若两人?他猜想是不是梁天祥队上那妇人在外面说了他什么,或者是他和李芸那晚的事被谁撞见了。黄鹂骂他,他并不生气,与白纸般的纯真少女相比,高云觉得自己的确有些轻浮,他想证明自己并非她猜测的那么坏,但黄鹂从不给他机会,她甚至都懒得搭理他。她越是这样,高云便越想接近她帮助她,他不奢望获得她的爱,只想消除她对自己的误解。高云就这样背负着两笔不同的情债,登上了海拔一千多米的南岭群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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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20-12-16 10:41:00 | 显示全部楼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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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20-12-16 10:43:28 | 显示全部楼层
二十一           

高云和梁天祥来到工地的时候已经是下午,五十多里山路,背着行李整整走了五个小时。高云是从翠竹坡离开的,谢凌云要他带条围巾给段乔,他还语气凝重地拜托他多多关照她,让高云心里五味杂陈有苦难言。谢凌云见高云带的浅口套鞋已经破了,便将自己七成新的半筒套鞋送给了他,这令高云十分感动。

陈静梅在高云和梁天祥口袋里每人塞了两个热鸡蛋,另外还背着铁算盘偷偷拿了几个带去给段乔她们。陈静梅最放心不下的就是刘玉兰,再三叮嘱高云和梁天祥要多照顾她。分手时,晶莹的泪珠一直在陈静梅眼眶里滚动,像两颗美丽的珍珠让高云十分着迷,一路上高云眼前总是出现陈静梅眼中那珍珠般迷人的光亮。

一大一小两座工棚搭建在一片稻田里,竹子搭架,冬茅围墙,油毡盖顶。男人们住大工棚,女人们住小工棚。床是两排通铺,竹子架底竹跳板铺面,中间过道只有一人宽,两人相遇时必须侧转身才能通行。食堂很小,建在两座工棚中间,也是由竹子搭建。食堂旁边掘了一口井,两米见方,很浅。全大队一百多号人喝水全靠它维系。高云他们去的时候,大工棚已经住了七八十人,两排通铺挤得严严实实,后来的人就往人堆里见缝插针。高云和梁天祥将铺盖并排安放在孙石生和周福生中间。

整片稻田密密麻麻建满了工棚,一直绵延到两边山坡上,最高处的工棚紧挨着高压线塔。正是那座工棚,第二年春天遭到雷击,一次死了十几人。水库设在两千米宽的一条狭长地带里,两边是高耸入云的大山,最高峰达二千米。西边山峰一南一北有两个出口,均设有哨卡,每个哨卡有两名持枪民兵把守,二十四小时不离人。东边山峰是阒无人迹的原始森林,由恐惧和死亡联袂把守。

太阳下山以后,工棚外传来嘈杂的喧闹声,原来是最近连续晴了十几天,各公社任务完成得好,指挥部下令放假一晚,并放电影犒赏大家。

段乔和何山妹一见到高云和梁天祥,惊讶得半天合不拢嘴。过了一会,她俩又不约而同地绯红了脸,宛如两朵盛开的山茶花,照得高云和梁天祥心里亮堂堂暖烘烘的。

吃完饭,大家一块去看电影,同去的还有孙石生、周福生和王胜玉,刘玉兰说她很累,便在工棚里休息。吃饭时高云注意到刘玉兰很憔悴的样子,对她的担忧更添了几分。他问段乔,段乔説她爱逞能,本来女的少一点没达标大队不会追究,刘玉兰偏偏还要超任务。

高云看到王胜玉和何山妹在一起,就问她黄鹂为什么没跟来,王胜玉说她现在是黄营长的红人了。她还说黄鹂一到工地就把姓黄的民兵营长哄得团团转,现在已成为管理人员,专门负责登记每人每天完成的土方量,和曾经一起挑土的姐妹们疏远了许多。

电影放的是《地道战》,高云他们早在农场和大队看过无数遍了,于是便围成一圈一起聊天。不一会看见人群中有人打架,孙石生说那是我们大队的刀疤脸带着几个知青扒手与另一大队的知青在打,原因是他们中的一位摸了另个大队女知青的奶。这种事工地上经常发生,一般摸了农村女孩不会打架,农村女孩会自认倒霉红着脸离开,知青中有人帮忙的就会打起来。不过一般不会动刀,打一下就散,有时打完架反倒成了好朋友。高云和梁天祥就对三位姑娘说以后你们跟着我们不要乱跑,免得被人欺侮。

第二天大家全上了工地。每人一根扁担一对竹箕,两三人合用一把锄头。大坝设在狭长地带的出口处,两边青山渐成合抱势,中间只有一百来米宽。坝体已经填了五六十米,土坝上一台旧履带推土机突突突地在来回碾压土方。

大坝上赫然写着一行比人还高的大幅标语:

挑百斤,走百里,超万方!

血红血红的标语牌特别醒目,在几公里外的工棚里便能看到。这既是一句口号也是水库工地民工量化指标的依据。大坝附近五百米内的土方早已清空,土方只能从五百米开外去取。取土的地方由指挥部统一划定,然后根据距离远近确定每人每天的工作量。高云和梁天祥大队取土处是一千米,一个来回两公里,设定的任务是每人每天一百斤重的土要挑二十五担,如果只能挑五十斤就要增加到五十个来回,以此类推。通常女孩没完成任务不会受罚,只要她自始至终都在工地来来回回挑土。刘玉兰硬要和男人去比拼,所以才累得晚上连电影也没力气去看了。力气大的男人完成任务后也不能回家,还要继续挑,多出来的土方量可以补米加餐或者作为评劳模的资本。

高云和梁天祥挑了一天总算完成了任务,但早已累得腰酸背疼腿抽筋,晚上他俩一合计决定第二天去离大坝近的地方偷土。

偷土是指到比自己大队近的别大队地盘上取土,一般这是不允许的,但如果偷土的人强悍,被偷的人也只能睁只眼闭只眼。高云他们找了一块两个公社交界的地段偷土,那里离大坝只有五百多米,路程近了将近一半,无形中等于减少了一半任务。第二天任务很快便完成了,余下的时间他们便偷偷溜到浓密的树丛中去休息。第三天他们又去那里偷土。这一次可没那么顺利,呼啦啦一下子冲上来几十个手持扁担的农民,气势汹汹地把他们团团围住,勒令他们马上倒掉土乖乖走人。

梁天祥一见这架势,立刻叫几个女孩先走,剩下高云孙石生周福生和梁天祥背靠背站成一圈,手持扁担一人把守一个方向。

“想打架?你爷爷好久没打了,手正发痒呢!”梁天祥见四周的农民闹哄哄的,突然大吼一声道,眼睛死死盯着冲在最前面的一个中年男人,“你打死我,我光棍一条,我打死你,你老婆守寡,孩子遭罪。来,有本事你过来!”

冲在最前面的那人一听,立刻开始往后退。梁天祥转而又盯着另一个人,吓得另一个也直往后缩。这时高云、孙石生、周福生一齐高声呐喊,吓得那群人纷纷作鸟兽散。

后来,高云挑土经过那个大队挖土处时,隐约听到一位老人对身旁的后生说:

“千万别去惹他们,他们都是亡命之徒。”

就这样,他们终于守住了自己抢来的地盘,过了十几天快活日子。直到那堆土全部被挑完为止。

在这段偷土的日子里,曾经发生过一件惊天动地的大事。当然这是针对那位死去的民工和亲眼目睹了该惨剧的人来说的,对整个水库工地而言,则是司空见惯的平常事。像这类挖神仙土埋人的事,工地上的人早就见怪不怪了。指挥部也曾三令五申想要制止,可为了完成越来越重的任务,民工们仍然抱着侥幸心理我行我素。

挖神仙土就是不按常规从顶上往下挖,而是先掏空底下,让整个土层自然崩塌。这样挖土有事半功倍之效,但风险也随之大大增加。高云他们挑土路过的地方有一处七八米高的土坡,土坡越高对挖土的人吸引力就越大,那个大队的民工便选择了从那里挖神仙土。

高云和梁天祥其实早就注意到了,他们每次路过都要相互提醒,并再三警告紧随他们的天真懵懂的女孩们。神仙土快倒前,高云还提醒过挖土的民工,谁知等他们再次经过时,悲剧便发生了。

当时高云紧跟着段乔,高云后面是何山妹,梁天祥又紧跟着何山妹,他们正走到那堆神仙土下时,猛听见轰一声闷响,整座神仙土排山倒海般从天而降……高云一见,扔了扁担竹箕,一把抱起段乔就往前冲。梁天祥则一个箭步上前,抱起何山妹朝后转身就地一滚。说时迟那时快,一块巨大的石头不偏不倚滚过来,正巧压在他们刚刚离开的地方。

高云正在暗自庆幸时,忽然听见“压死人了!压死人了!”的惨叫声。他绕到大石前面一看:只见大石头正死死地压着两个人,一人压着头一人压着脚,惨叫声正是从压脚的那人口里发出来的。整个工地顿时炸了锅,大伙儿围着这块几吨重的大石头只能干着急,挖土的人谁也没料到土层里竟包裹着一块如此巨大的石头!

压脚的那位农民下面是松土,于是,大家七手八脚用锄头撬棍掏空了下面的土,弄了好一会才把他的脚拖出来,但脚背已经压得翻转了一百八十度。压头的那位可没这么幸运,他整个头全被压在坚硬的路面上。开始的时候还看见他的手脚在动,隔了一会,便一动不动了。段乔看到那情形,一个劲呕吐起来,高云连忙搀着她离开了现场。

事后高云想了很久,不禁对中国人的勇敢渐渐开始产生了怀疑。以后每逢看到报纸上吹嘘那些在极其危险环境中忘我劳作的国人,他便想:写文章的人哪知道那勇敢的背后恰恰是怯懦!正如这个挖神仙土死去的人,在他心里完不成任务的恐惧,已经远远超过了他对死亡的恐惧,这是何等的愚昧无知呀!他接着又想:当一种莫名的恐惧不知不觉浸入骨髓时,人们为了维护旧有秩序竟会漠视自己的死亡,这样的秩序又是何其残酷!这样的人民又是何其可悲啊!

巨石惊魂还使高云再次感受到爱的震撼。在他抱起段乔死里逃生的一瞬间,他心中那根隐秘的琴弦又一次响起,他真真切切听到了爱情萌动的声音!依然还和过去一样清脆美妙,一样让他情波荡漾心醉神迷。他的心已经沉寂很久了,他渴望爱的琴弦再一次响起,现在他终于如愿以偿!

晚上入睡前,他依稀还能感觉到她的体温,依稀还能闻到她的体香。她那么娇嫩那么充满活力,那么柔弱又那么刚强。他猛然产生一种强烈的渴望,想再一次把她紧紧搂在怀里,不是为了性,而是为了让两颗孤独的心紧紧依偎在一起。他还想吻她柔嫩、湿润、鲜红的嘴唇,也不是为了让自己阴茎勃起,而是想用自己柔软的舌尖去触摸她那颗敏感的少女之心。

高云喜欢这种爱的感觉,因为只有爱能使他消弭性的狂躁,只有爱能使他即使在地狱也不会感到恐惧与孤单。就在他抱起她的那一刻,他又一次感到一个男人肩上的神圣职责——那就是让自己心爱的女人永远免受死亡与痛苦的折磨。

那一晚,高云躺在床上辗转反侧久久难以入眠,弄得梁天祥好几次询问他是否伤着哪里。高云不想对梁天祥说出此刻的感受,因为这些感受还太朦胧,而且他还担心这一切不过是自己的一厢情愿,更何况在他和段乔之间还横亘着谢凌云!天快亮的时候,高云脑海中终于浮现出一首诗来:

        我担心我不会爱上你,
        你像火一样纯净、水一样清逸。
        岁月尘封了我的心眼,
        我怕我再也激不起爱的涟漪。

           
我担心我会爱上你,
        你像露珠般晶莹、花朵般娇艳。
        寒风随时会扫荡你的心田,
        我怕我们的爱情只是昙花一现。

        啊!我徘徊在爱情的门外,
        祈求着上苍赋予我意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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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20-12-19 10:55:35 | 显示全部楼层
龙行天下 发表于 2020-12-17 08:08
情愫朦朦却热烈,
日常更把任务接,
小伙护女天生志,

谢谢先生精彩的点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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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20-12-19 10:59:09 | 显示全部楼层
   二十二

高山上的冬天来得特别早,冻雨夹着冷雪,冷雪带着霜刀,一阵阵仿佛要把人活生生撕裂。在水库工地,严寒也有其温柔的一面,它让疲惫不堪的人们得以喘息,使他们不至于被肩上的重担轰然压垮。但这种喘息并非能白白享用,它同样需要人们付出沉重的代价。

首先是寒冷,零下四五度的低温对那些习惯了南方温暖天气的人简直度日如年;其次是无聊,整天呆在工棚里除了睡觉还是睡觉,闷得人简直要发狂。不过对年青聪慧的知青们来说,这些困难反倒让他们过得更滋滋有味其乐融融。高云他们七个人围坐在一个被窝筒里,脚抵着脚肩挨着肩,靠彼此的体温相互取暖。被子上铺一块木板权当桌子,两副扑克牌可以玩上一整天。当然这还得归功于段乔何山妹王胜玉三位女孩的加入。

在百十个男人的注视下,男女同盖一床被褥而坐,本来就有伤风化,只是在极度严寒生存岌岌可危的高山顶上,谁也无暇顾及了。然而,天性顽劣的孙石生到底还是节外生枝,拨弄出一番事来。

那天,高云梁天祥孙石生周福生段乔何山妹王胜玉用三副扑克牌在玩争上游。玩着玩着,段乔猛地蹬了孙石生两脚,原来是孙石生偷偷在被窝里用脚尖挠段乔的脚底板。孙石生见段乔蹬他,也回敬了一脚。一来二去弄得整个床铺摇摇晃晃,最后哗啦一声把通铺压垮了,七个人窝成一堆全倒在地上,乐得工棚里的男士们全都开怀大笑。

通铺长两米打三个桩,每隔一米再打三个桩,如果不是坐的人太多,加之又在床上摇动,本不会垮塌的。床垮塌后,梁天祥和高云在他们睡的地方特别多加了八个桩,并且还约法三章:在被褥里勾女孩脚的男士,一律开除出局,不准再呆在该被褥里!从那以后,床再也没垮塌了。

除了打牌,他们最喜欢的娱乐就是聊天调侃和讲故事。梁天祥一肚子古今笑话,听得女孩们东倒西歪乐不可支;高云的名人励志故事,则让她们惊叹之余若有所悟;孙石生偶尔爆出一两个荤段子,又让她们蒙着脸久久不敢抬头。

日子就这样在他们的嬉闹声中一天天度过,仿佛他们又回到两小无猜的童年时代,丝毫感觉不到人世的寒峭与严酷。

段乔最大的变化是剪掉了她一直视为骄傲的齐腰长辫,水库工地极简陋的条件,根本容不得她摆弄自己心爱的长发。一天上午,三位姑娘刚走进男工棚,孙石生故弄玄虚地问:

“你们中间有人掉了一样最宝贵的东西,想出来我原物奉还,想不出可别怪我私藏不报。”

三位女孩想了好久也想不出来,最后孙石生说:

“小乔掉了尾巴!”

大家这才发现段乔的长辫不见了,而短发齐肩的段乔,丝毫不减过去的美丽可爱。

最难熬的是夜半三更。已过午夜,寒冷简直让人无法抵挡,于是大家纷纷两人一组合被而眠。孙石生和梁天祥、周福生和高云分别合盖两床被褥。段乔她们甚至垫一床盖两床三人挤一块。即使这样,早上起来时,被子上仍会结一层薄薄的冰,漏水的地方还会结一大片冰块。后来大家把包被子的薄膜铺在被子上,让漏水直接流到床下,这样才免去了早上敲冰之苦。

梁天祥晚上起床怕冷,他把竹子中间打通,用削尖的一头穿过冬茅墙,蹲在床头撒尿。这方法很快在男工棚风靡起来。早上起床,只见人人脸朝墙面壁思过,那场景煞是壮观。一天上午,孙石生不听高云的劝阻,偏要蹲在床头撒尿,正巧段乔进来,她不明就里傻乎乎地问:

“孙猴子,你蹲在那里捉鸟呀?”

整个工棚顿时爆起一阵哄堂大笑,后来大家便用“捉鸟”代替撒尿。女孩们进门前,也要先大声问一下:

“有没有人在‘捉鸟’?”

段乔自从那天被高云抱过,每次看见高云,脸上总会不知不觉升起两朵红云,宛如朝阳映红的天空。看见段乔脸上的羞赧,高云的脸也会不知不觉涨得绯红,宛如被朝霞映红的湖面。

不久,高云渐渐发现段乔变了,变得有时敏感多疑,有时细心体贴,有时却愈加孩子气。只要高云和何山妹王胜玉多说几句话,段乔竟会突然扔下牌冲回女工棚,非得高云过去好言相劝,才肯过来重新玩牌。高云的扣子掉了或衣服裂了口,段乔会悄悄拿去缝好送回来。这项福利后来还渐渐扩展到孙石生和周福生身上,让他俩感慨不已,背地里说小乔变成大乔了,懂得疼人了。梁天祥自然无需段乔操心,何山妹从梁天祥上工地第一天起就是那么做的。

此外,段乔还变得越来越爱看书,她把高云写的诗也拿去读,那本诗集上最后一篇正是高云那晚为段乔写的。高云的情诗都没署名,写给段乔那首诗的题目是《给——》,高云心里总在猜她会不会知道那是为她写的。段乔打牌时坚持要和高云打对门,何山妹自然与梁天祥配成对。

有一次打扑克玩升级,段乔和高云输了,段乔把高云手中剩下的牌翻开一看,气咻咻地说:

“这么好的牌都打输了!又不早点打个电话来。”

“打电话?打电话又没线!”高云别有用心地说。

“没线?没线你不会牵吗?”段乔会心地瞟了高云一眼。

“你也可以牵呀!”高云说。

“我怎么牵?我是……”段乔娇嗔地白了高云一眼,话没说完便羞红了脸,默默地低下头。

这些话只有他俩心知肚明,可是这几句简单的对话却让高云在心里甜甜地记了一辈子。后来高云看到段乔出嫁后愁眉不展的样子时,再回想起这一幕,高云的心不由自主地感到隐隐作痛。然而在高云一生中,这一幕带来的快乐,还是远远超过了它所带来的痛苦。

有一天,段乔哭丧着脸找到高云说:

“那本诗集不见了,昨天我把工棚翻遍了也没找到。”

说着说着,段乔的眼泪哗哗哗地直往下掉。高云一听心里明白了,连忙安慰段乔説:

“不要紧,我知道是谁拿了,我一定能要回来。”

说完,高云立刻到女工棚去找黄鹂。女工棚最里面新隔出的一个小单间,那就是黄鹂的新住所。在隔小单间之前,黄营长曾在大会上这样解释:

“给工作人员隔小单间,能够保护土方记录资料,防止有人偷改记录,公平公正地对待每个人。”

会后,大家对此事一直耿耿于怀,梁天祥调侃道:

“什么保护挑土记录?保护他们的隐私还差不多!”

高云推开房门,黄鹂正安闲地坐在那里嗑瓜子。她瞟了高云一眼,边嗑瓜子边说:

“你坐,磕几个瓜子吧。”

“是你拿了那个本子吧?”高云单刀直入地问。

“是!是我拿的!”黄鹂平静地回答。

“你为什么不告诉段乔一声?她都快急死了。”高云说。

“你不想想这是什么年代,你写那些东西可要惹麻烦的。她天天晚上拿出来看,要是给别人看见,送到指挥部去,你还能这么悠闲吗?”

黄鹂一番话,说得高云无言以对。过了一会,高云重新开口时,语气已经柔和了许多。

“以前有些事是我对不起你,希望你不要见怪。”

“那不是你的错,都怪我太幼稚。当我听到王胜玉说你摸她的奶,我就认定你是个轻浮的人。接触了这么久,我才知道你不是那种人,希望原谅的人应该是我而不是你,我们能重新开始吗?”黄鹂边说便抬起头,迎着高云的目光,看到高云迟迟没有搭腔,立刻又补充了一句,“我是说一般的知青交往。”

“那当然,那当然。以后你有什么事要帮忙的,我一定鼎力相助。”高云马上连声说。就这样,高云拿回了段乔丢失的诗集。

在女工棚里,黄鹂俨然是个女皇帝,女孩们在她面前,个个如见了猫的老鼠,低声细语轻手轻脚谁也不敢大声喧哗,但背地里却以调侃她取乐。

有一次,男人们没事寻开心,开展了一次匿名投票选美,结果段乔、何山妹和王胜玉中了头三甲。黄鹂听说后趁她们三人没在时大吵大嚷道:

“哼!她们算老几?矮的矮、胖的胖、瘦的瘦,哪个比我强?我在学校里就有人说我像杨贵妃呢!”

从那以后,大家背地里都叫她“皇妃”。这个绰号有两层隐喻:一是指她自号杨贵妃,二是指她千真万确就是土皇帝黄营长的宠妃。

高云始终没有兑现他对黄鹂帮忙的承诺,这并非他不情愿,而是黄鹂一直过得顺风顺水。从水库工地回队后,她当上了生产队的妇女队长,还没等招工就嫁给一位大她二十岁的解放军团长,随军去了部队,如愿以偿过上丰衣足食的生活。高云非但没帮黄鹂,后来还打了她一耳光,不过那不是为自己而是为段乔打的。平心而论高云始终对黄鹂存有几分感激之情。

有一天,段乔和何山妹过来打牌,高云没见到王胜玉,一问才知道她新买的长筒套鞋丢了,正偷偷躲在工棚里哭。中午吃饭时,高云找到刀疤脸,对他说王胜玉是自己的马子,她的长筒套鞋丢了请他帮忙找一找。刀疤脸也是高云同一批下放的长沙知青,是本公社扒手们的大哥。果然一到晚上,他就帮王胜玉“找”回了套鞋,高云买了二两酒半斤饼干款待他,算是给他的酬劳。当高云把套鞋拿给王胜玉时,王胜玉又惊又喜,流着泪一句话也说不出来。

寒潮来临的这段时间,刘玉兰的身体越来越让人揪心。高云和梁天祥带她去医务室看病,一测温度三十九度五,打完针拿点药又回来了。指挥部规定高烧四十度才能请假下山治病。后来他们去央求王支书,要他和黄营长说说情,让刘玉兰回家治病,黄营长死活不肯,事情就这么拖下来。刘玉兰一直咳嗽发烧,圆圆的脸瘦得不成样子,眼神木木的、表情呆呆的,完全没了刚下来时的活泼与倔强。

阴雨天还有一件让人苦不堪言的事,那就是水井的污染。本来所谓水井不过是稻田里挖个浅浅的坑,雨雪一下脏水纷纷流进水井,蒸出来的饭,上面一层全乌黑乌黑的,像极了牛屎。段乔每次吃饭,起码要扔掉一半,高云也把最黑的那层扔掉,只有梁天祥说了声“保命要紧”,一骨碌全吃下去。很多人吃了黑乎乎的饭都开始拉肚子,高云他们倒还好,兴许是他们整天笑开常开的缘故,抑或是上天垂怜他们而网开一面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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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20-12-21 15:53:24 | 显示全部楼层
二十三

寒潮一过,整个工地又沸腾起来。指挥部为了把失去的时间抢回来,提出“向劳力要劳力”“革命加拼命”“不填好大坝,不回家过年”的新口号。土方任务在原来基础上翻了一番。病假规定也做了调整,把原来高烧三十九度可以留在工地休息、四十度可以下山治病改为四十度以下要坚持出工,四十度以上才能留在工地休息。

新规一出大家怨声载道,纷纷指着“挑百斤、走百里、超万方”的标语牌说指挥部是个大骗子,因为现在的工作量已经翻番,挑百斤必须走两百里才能完成任务。于是,指挥部在广播里做出了如下解释:土倒掉后担空筐往回走应该算是在休息,不能算里程。还说每天两万方与“超万方”意思完全相同,一万超一万加起来就是两万!对土方量的记数方式,指挥部也做了相应调整,由原来各大队分散记数改为指挥部统一记数,每担土的重量,女的不低于八十斤、男的不低于一百斤,少一斤按半担计算。而且统一发竹牌,竹牌由指挥部统一制作。竹牌分半担、一担、十担、五十担四种,均用毛笔书写并盖指挥长私章。为了赶进度,指挥部还要求各大队大量增加挑土人数。

高云的工棚七八十人就人满为患了,现在又挤进三四十人,把两排通铺挤得连针也插不下了。晚上睡觉谁想翻身,必须与左右两边的人同时用力才行,早上起来两只手臂挤得几乎失去了知觉,要搓揉半天才能恢复活力。

新规一出,高云和梁天祥就为刘玉兰捏了把汗,他们又去求王支书,希望生产队能派人来替换她下山治病。口信搭到生产队后,生产队研究了几次,也没人肯上来替换刘玉兰。陈静梅央求了好多次,铁算盘也没有答应。刘玉兰只好顶着三十九度多的高烧,每天照常上工地挑土。梁天祥用萝卜刻了一枚指挥长私章,偷偷做了一批十担和五十担的牌子,让段乔偷偷拿给刘玉兰,可是她死活不肯要,硬要拼命完成那不可能完成的任务。结果撑到第八天就晕倒在工地上,在知青强烈要求下,指挥部这才派车把刘玉兰送到城里治病。

刘玉兰一到医院,医生立刻下达了病危通知书。第二天,刘玉兰父母急急忙忙从长沙赶到郴州,将她接到长沙治病去了。那时刘玉兰已由普通感冒转为严重肾炎,打鸡血针、喝童子尿、生吞蛇胆、活吃蚂蚁什么稀奇古怪的招都用过,结果还是在医院里整整躺了十年,出院时,早已人不像人鬼不像鬼。后来又拖了两载,三十岁时香消玉殒。

指挥部规定每个大队由副支书和民兵营长带队,记数员由他们指定。王支书是个老实忠厚的农民,看到任务这么重,有心让下面多派些人上来,并且隐瞒不报,私下里分担一点大伙的任务,不少大队都是这么干的。但是黄营长死活不肯,一定要如实上报人数和各人完成任务数,完不成任务的由大队组织批斗,累教不改的就交由指挥部统一组织挂牌游大坝。为了防止人员逃跑,民兵营长和副支书一人守一侧工棚门,晚上将竹跳板横在过道上睡。遇到有拉稀的他们就守在厕所外看守。对于偷逃下山的人,第二天会派民兵下山,五花大绑捉回来游大坝。第二次逃跑的还要被吊打和跪玻璃渣,这样整了好几次,出逃的人就渐渐少了。

高云他们有梁天祥做的竹牌,每天可以偷偷溜到荒草树丛中休息聊天,高云有时还会带本书去读。

有一天,高云正在草丛中读《村姑小姐》,那是《普希金短篇小说集》中的一个故事。王胜玉忽然凑到他身边来,她红着脸半天没开腔。高云问她:

“你有什么事吗?”

“你不生我的气了?”王胜玉低着头说。

“我没生你的气呀!我为什么要生你的气呢?”

“我告诉黄鹂你摸了我的奶。”

“你怎么知道我知道是你说的?”

“是黄鹂昨天晚上对我说的。她说她早就告诉你了。”

“没关系,我不会生你的气,你又没说谎。”

“真的吗?你真的不生我的气?”王胜玉猛地抬起头,眼中满是惊喜,“我拆散了你们,你也不怪我?”

“真的不怪你,我感谢你还来不及呢!”高云回答。

这时,王胜玉渐渐将身子往高云身边靠了靠,呼吸变得急促起来,脸涨得通红通红。过了一会,她突然拉开衣服,抓起高云的手按在自己乳房上。高云的手很凉,他立刻抽了回来说:

“别这样,会冻着你的。”

“不怕,我喜欢你摸!以后我对谁也不说了。”王胜玉果决地说。

“我又不能和你结婚,会害了你。”

“不会!你是好人,你不会害我。你就像老鬼对山妹那样对我好吗?我永远都不会怪你的!”王胜玉用充满期待的眼神大胆地望着高云说。

王胜玉说完,又一次抓住高云的手往自己怀里塞。显然,何山妹已经把她和梁天祥的事告诉了王胜玉。

“不,不能那样!我会怪自己的!”高云又一次抽出手来。

“是因为段乔吗?”王胜玉沮丧地低下头。

“那倒不是。”高云说这话时有点言不由衷。

“是你不喜欢我?”王胜玉说着说着,眼泪渐渐涌满了眼眶。

“我喜欢你,你是个好姑娘。”高云十分真诚地说。

看到王胜玉依然闷闷不乐的样子,高云忍不住在她脸颊上亲了一下,接着又说:

“我真的喜欢你,我们这样不是很好吗?”

“我会记住你一辈子的!”王胜玉终于开心地笑了。

高云心里顿时感到十分欣慰,为自己也为王胜玉。可是十年后当他再次见到王胜玉时,这种欣慰就变成了揪心的难受。那次他是专程去生产队玩,在路上正好遇见何山妹和王胜玉,她们一人牵一个七八岁大的孩子一道去赶集。她俩站在一起简直一个天上一个地下,何山妹依然还是那么年轻漂亮容光焕发,王胜玉却早已老态毕现暮气沉沉了!高云实在弄不清她们之间的区别何以会那么大?她们年纪一般大,小孩一般大,家庭境况也差不多,唯一不同的是何山妹和梁天祥有过一段灵与肉的亲密接触。

高云禁不住问自己:“如果当初我也像梁天祥对何山妹那样对王胜玉,她的情况会改变吗?”高云的回答是不知道。接着他又问自己:“如果我当时没有爱上段乔,我还会那样对王胜玉吗?”高云的回答却是肯定的。

高云明白即使当时没有燃起对段乔的爱,他仍会去寻觅新的爱情,要他用喜欢替代爱他做不到,他宁愿沉浸在幻想中,孤独地感受对自己心爱之人奇妙的意淫!他觉得意淫可以消除一个男人性的躁动与不安,能极大温暖一颗孤寂的心,使自己的心灵获得永久的宁静。至于该如何释放压抑难耐的性冲动,高云相信上帝造人之初就已经做好了妥善的安排——那就是给人梦遗的权利。每当高云感到力比多难以压抑时,他总能在梦中与自己喜欢的女人交媾,那种快感丝毫不比在现实生活中和陌生女人的匆忙交媾。正因为有这些想法,高云才会常常梦见和段乔接吻而感到心醉神迷,同时又梦见和王胜玉交媾而感觉神清气爽。

离开女人,高云照样能平静地活下去,但是没有对爱的渴望、没有真爱的感觉,他会变得如行尸走肉般无精打采浑浑噩噩。他曾在诗中这么唱过:

   
       我的生命
       是一堆热情的篝火,
           它爆裂着、呼啸着
           从诞生直到化为灰末。

           我的灵魂
           就在这不断的燃烧中放歌,
           领受着人生的痛苦与欢乐。

           啊!包罗万象的生活哟,
           除了爱,我还懂得什么?   

     
高云挑土时偶尔会碰见黄鹂发牌,黄鹂经常会偷偷在他口袋里塞一块十担的竹牌,高云也会感激地望她一眼。但在他心里,黄鹂的这种帮助远不如陈静梅悄悄塞给自己的一个热鸡蛋,也不如段乔在白米饭中夹一块肉偷偷塞进他碗里那么温暖贴心,因为他知道黄鹂是出于生存的需要,而陈静梅和段乔是出于无私的爱。

高云后来对马斯洛的需要层次理论很感兴趣,该理论把人的依次由低到高分成生理需、安全需、社交需、尊重需和自我实现需个层次但他不赞同马斯洛将爱与尊重并列为同一种需要,高云觉得爱绝不能等同于人的各种需要,因为爱更多意味着为他人而放弃自我的需要,简言之“爱”有时恰恰就是“不需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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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20-12-23 10:43:25 | 显示全部楼层
                二十四

第二次寒潮来袭的时候,高云他们就没那么幸运了。指挥部又提出“大雨小干,小雨大干,晴天猛干”的新口号,即使冰天雪地冻雨菲菲,工地一天也不准停工!有些男人把麻袋薄膜草席统统裹在身上御寒,有些女孩相互簇拥着躲在避风的土坡下瑟瑟发抖,还有烧烂竹箕取暖的……工地上只见一片狼藉,到处是生与死残酷搏斗的痕迹。发竹牌的工作人员和背枪巡视的民兵,指挥部统一配发了军大衣和长筒靴。高云他们虽有足够的竹牌应付上面,十几个小时呆在北风刺骨的工地,即使挑着空担子四处游走也难敌严寒。于是高云便带着段乔满工地转悠,四处寻找能遮风避雨的角落,可是无论哪个角落都不能久呆,否则同样会冻成冰人。他们只好这儿站站那儿瞧瞧,冷得不行了就去挑一担土暖和暖和。

在路过一处山坡的转角处,高云看见一位身上裹着麻袋的老人正在那里烧烂竹箕取暖,于是便领着段乔凑过去烤火。

“你这么大年纪了,儿女们也不来替替你?”高云问那位老者。

“我只有一根独苗,上个月才下去,我怎么忍心再叫他上来?”老人说话时上气不接下气,脸红得很怪异,那种红根本不像火焰烤出来的鲜活的红晕,而像一股烈焰从里往外烧出来的死沉沉的暗红色。

“你病得这么重,没去医务室看病吗?”高云关心地问。

“看了,四十度还差一点,医务室不肯开病假条。”老人回答。仿佛要印证老人这句话的正确性,高音广播里此时正反复播送一条表扬稿,说某人高烧四十度依然坚守工地不下火线。

高云呆了一会,看到烂竹箕烧得差不多了,便起身捡来一个扔给老人,然后带着段乔离开。等他们再次转悠到那里时,火已经熄灭,老人空洞洞的双眼死死地瞪着那道吃人的大坝,一动不动地呆坐在那里。

“咦!他怎么睁着眼睛睡觉?也不怕冻着!”段乔好奇地轻轻叫了一声。

“他死了!”高云语气凝重地说,说完连忙带着段乔离开了。他知道这位老者既不是第一位也不是最后一位为大坝殉葬的人,他不知道的是即使已有这么多鲜活的生命无辜牺牲,大坝仍然免不了要轰然倒塌。

在目睹那位老者死去的第三天,段乔也被这场寒潮击垮了。开始她只是咳嗽流鼻涕,接着便是三十九度高烧,后来连走路都东倒西歪迈不开脚步了。

高云见状立刻和梁天祥商讨对策,这几天他们一直在频繁与其他大队知青接触,试图鼓动更多知青和他们一起罢工或逃跑。知青们对指挥部的抵触情绪在当地农民中也普遍存在,但农民的要求只局限于取消晚上加班和减少任务。两种相同而又有差异的抵触情绪彼此碰撞相互融合,终于在段乔生病的第二天爆发了。

又到了吃晚饭的时间,民工们不约而同地停止了工作,慢慢沿着那条唯一的公路朝工棚方向移动。工地尽头通常有两个持枪的民兵在值班,看见人群向他们涌来顿时慌了神。恰巧高云公社的刘部长正巡查到那里,民兵立刻向刘部长求援。刘部长一看民工们竟敢违抗在工地吃饭和加晚班的命令,立刻拔出手枪举过头顶,高声呵斥起来:

“我看谁敢过来?”

走在最前面的农民立刻吓得停住了脚步,走在稍后一点的梁天祥和高云连忙朝前面涌,一边走一边还大声鼓噪:

“他敢开枪今天就锤死他!”

看到人群毫不畏惧地继续往前涌,刘部长终于收起手枪,命令民兵退到路旁,一边自言自语地说:

“今天就算了,下不为例!”

那晚的加班就这么无声无息地取消了。第二天指挥部对原有政策做出了调整:寒潮期间取消加班,任务减少百分之二十五。这件事使高云很受启发,当晚他带着段乔去找王支书和黄营长请假,王支书一直没吱声,黄部长一口一个按指挥部规定办。第二天高云就要段乔在家休息。那天晚饭后,黄营长在男工棚召开群众大会对违抗纪律的段乔进行批判。高云和梁天祥早就暗地里和知青串联好,如果他们敢吊打段乔,大家就对着干。黄营长说了一通大道理后,几次用眼睛示意平时那些爱拍他马屁的农民,但始终没有一个人敢站出来附和他,一怒之下黄营长便宣布要段乔在大会上作检讨。

“我是真病又不是装病,我有什么要检讨的?”段乔当众顶撞起来。

黄营长一听,马上命令两个平时十分听话的民兵拿绳子捆段乔,那两人看了看怒气冲冲的知青,手握着绳子一动不动,黄营长气呼呼地夺过绳子自己动手去捆,段乔挣扎着边哭边大声骂黄营长“畜生”。

“说就说,捆什么人?她又没挖你的祖坟!”这时高云冲着黄营长吼了一声。

“做事不要做绝了,小心招报应!”梁天祥也紧跟着说了一句。

接着全工棚的知青都跟着起哄。黄营长一看这架势,立刻想起另一个大队的民兵营长被人暗中捅了一刀,至今还躺在医院抢救的事。于是,他说了声“散会”,把绳子往地上一扔,灰溜溜地走出了男工棚。第二天,段乔继续留在工棚里休息,黄营长也没再催她去工地,段乔就这样一直在工棚里呆到感冒痊愈。

一天上午,高云挑土正登上大坝,碰巧遇见戴着厚厚眼镜的管工程质量的张工程师,高云在工地见过他几次,两人很聊得来。连续七八个阴雨天,大坝地面从未干过,新填上去的土又湿漉漉的,整个大坝就像一块大海绵,踩在中间四周跟着颤动。高云指着坝面对张工说:

“这豆腐渣一样的土层不怕以后会垮吗?”

“我也很担心,可是决定权不在我,我只有建议权。”憨厚的张工无可奈何地回答,“我已经提过好几次了,说雨天施工不能保证大坝质量,你猜指挥长怎么说?他说起话来比吃豆腐还轻松:‘以前建房还用水夯法呢!何况我们现在还有推土机在压,你放心,出了问题我负责!’”

在段乔生病的那几天,王胜玉的哥哥上工地将她换了下去。走的那天她红着眼睛来和高云告别,她的声音很低很轻,但在高云心中却很响很重。

这段时间,王霖也上了工地。一天中午他穿得整整齐齐来工地找高云,随即他向黄营长说指挥长要高云去接受新任务,便带着高云去了指挥部。原来王霖一上来就给广播站寄去一篇广播稿,广播稿播出当天,指挥长就把他叫去接手宣传组,主管广播、墙报以及工地的油印小报。难怪这几天高云总有种焕然一新的感觉,听广播时不再为播音员的错别字和语病难受了。王霖对高云说他现在正缺一名副手,有心推荐高云。

王霖把高云领进指挥长办公室隔壁的广播室,倒了杯热茶递给高云后说:

“写诗可不能当饭吃呀!鲁迅先生说过,第一要生存,第二要温饱,第三才能求发展。我们只有先改善生存环境,才能想法创作出好的作品。”

房间里烧着木炭,热烘烘的与外面世界冰火两重天。房子是征收来的原大队部的房子,里面家具一应俱全。

“我可能写不来这些东西,你能把段乔弄进来吗?她正在生病。”高云说。

“那很难,这里要的是能耍笔杆子的,不是打杂的。”

“你可以让她当播音员呀!”

“那更不行了,现在的播音员和指挥长的关系铁得很!”王霖说,“我说你呀,别太固执了,人只有善于变通才不会吃亏,你再考虑考虑吧。想通了明天就来上班。我也好有个伴聊聊天。”

第二天,高云依旧上了工地,他虽然十分感激王霖,却对他很失望。高云很喜欢王霖刚下放那几年写的诗,觉得他写诗的天赋远在自己之上。在王霖写的十几首诗中高云最喜欢《白云》,他认为那正是自己的真实写照:

     一朵莲花似的白云,
      在蔚蓝色的天空里飘行。

     你圣洁的白云啊!
     为什么总是那样轻盈?
     即使你自身没有重量,
     难道也没有一点负担一丝愁情?

     你流浪的白云啊!
   为什么总是那么来去匆匆?
     莫非这广阔的世界、美妙的人生,
     竟找不出任何事物使你留恋?

     你固执的白云啊!
     如此不停脚步地昼夜兼程!
     仿佛有无形的力量在推动你吸引你,
     奔向更加雄浑壮丽的境界?

               
     一朵自由的白莲花,
     在诗的境界里航行……

从那以后,高云渐渐和王霖疏远了。王霖则从水库工地直接调到县文化馆当了一名文学干事,接下来他在全国各地报刊杂志上频频发表诗歌和散文,最后他升至县文化馆馆长,一生过得平平稳稳无病无灾,但他再也写不出像《白云》那样的好诗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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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20-12-26 09:33:10 | 显示全部楼层
             二十五

天终于放晴,高云又可以常常溜到树丛里聊天、冥想和读书了。这天高云和段乔挑了几担土,等身子在阳光和运动双重作用下渐渐变得暖烘烘的时候,他们偷偷溜到靠近原始森林一侧山岭下那片熟悉的树丛里坐了下来。

段乔已经完全康复,红扑扑的脸蛋在阳光映照下宛如梦一般美丽、希望一般迷人。她没有紧挨高云坐,而是离开高云一本书的距离,微微侧身坐在草地上。坐下时她的脚无意间碰到高云的脚,她一惊连忙缩了回去。

“五十天了。”高云掐指算了算说。

“就过了五十天?”段乔不觉轻轻叫了一声。

“怎么了?你不想早日脱离苦海吗?”高云虽然这么问,他心里也和段乔一样,萌生了一种既想时光快点过又想时光慢点过的奇异感觉。

“如果像今天这样的日子我就想慢点过,如果像生病那几天我就想快点过。”段乔説,“上次听老鬼说你们下山后打算沿长江去流浪,有这回事吗?”

“我们是有这个打算。”

“你带我一起去流浪好吗?”段乔抬起头,充满期待地望着高云。

“那怎么行?流浪生活很苦。有一次我们翻越骑田岭到广东去,硬是将身子绑在树上睡了一宿,那晚上野猪在下面将树拱出了好几个洞呢!”

“你不想带我去,故意这么吓我。我不怕,我也可以绑在树上,我爬树很快的。”段乔説完见高云没有搭理她,眼神黯淡下来,低着头沉默不语。过了一会,她异常忧伤地说:

“我知道我没有静梅姐那么温柔可爱,也没有你这种写诗的才华。”

高云本想说:“傻姑娘,你就是一首最美的诗呀!”但他忍住了没有说。从段乔説要和他去流浪开始,他的心就一刻也没安歇过,宛如突然间一万面鼓同时咚咚咚敲个不停。他的脸早已被接连不断的鼓声震得通红通红。他一时什么话也说不出来,只是痴痴地傻傻地望着段乔。

段乔很久没听见高云回答,终于怯生生地抬起头。当她看到高云热烈而痴迷的目光时,她整个面容顿时像春风拂过的原野,惊喜期待羞涩感动霎时涌满容光焕发的双颊,继而又藏入深沉明亮的双眸,最后躲进那张红润柔嫩的小嘴……段乔抿起嘴同样也说不出话来。过了一会,她带着几分娇羞与嗔怪缓缓地垂下眼帘,仿佛慢慢关上自己那扇心灵之窗。与此同时,她又微微张开双唇露出另一道通往纯真少女的心灵之门……

这时,高云再也无法控制自己内心的冲动,像水手听到海妖塞壬的歌声、像战士听到前进的号角,他不顾一切地扑上前去将自己滚烫的双唇紧紧贴上段乔那同样期待已久的火热的红唇……

高云先是感到一阵晕眩,继而又被少女柔嫩的双唇唤醒,一种甜蜜温馨的滋味瞬间传遍全身直达心窝令他陶醉不已。接着他用自己柔软敏感的舌尖迅速穿过她芳香甜蜜的双唇,他惊喜地发现段乔同样柔软敏感的舌尖正勇敢而又畏怯地寻觅着他的舌尖,当他们的舌尖慢慢交汇在一起时,高云仿佛突然触摸到她心灵的震颤,他顿时感到魂清气爽、心花怒放——他终于亲吻了自己心爱的女人!

这时,高云终于明白了亲吻的全部含义!难怪文明的西方人那么钟情于亲吻,原来亲吻是爱最好的表达方式。亲吻既是爱的开始也是爱的终结,因为亲吻离心最近,是心灵沟通的最佳途径,而阴茎的插入不过是亲吻的延伸罢了。那些将亲吻仅仅当成性的手段的人何其荒谬!性有边际而爱无止境,把亲吻当成性的开始的人必然会随着性的结束变得索然无味。爱的亲吻隽美而永恒,即使你活到一百岁,那亲吻的热烈与甜蜜也不会消淡分毫!

高云一直吻到他和段乔几乎喘不过气来才松开她。分开后,高云久久望着依然陶醉在亲吻的惊喜中的段乔,心中暗暗发誓:今生今世一定要保护她爱护她,决不让她再受一丝一毫伤害。他知道对一个真正的男人来说,亲吻女人就是对她的最高承诺!

过了两天,高云正在工地吃午餐,王霖找到他说谢凌云到了指挥部想见他,还说想叫梁天祥孙石生段乔他们都去,他们三人都说太累了不想去,高云便独自随王霖去了。一进王霖寝室,高云就看见谢凌云阴沉着脸坐在床上。

“你怎么上来了?”高云问。

谢凌云没搭腔,自顾自默默喝着茶。过了一会,他慢腾腾地抬起眼睛,目光炯炯地直逼着高云说:

“听说你现在和段乔打得火热,你把我摆在什么位置了?你这样做够朋友吗?我让你上来照顾她,没让你挖我的墙角!”

“我什么时候挖你的墙角了?你问问梁天祥他们就知道,为什么要听外人的闲言闲语?”高云尽管有些尴尬,仍不卑不亢地回答,“大家整天忙得团团转,哪还有功夫谈情说爱?”

“没有就好,没有就好!”

谢凌云立刻转换话题,谈起在外面听到的关于时局的传闻,斩钉截铁地断定社会马上会有翻天覆地的变化,并再三叮嘱高云和王霖早作准备,一旦时局有变就跳出郴州,到长沙去干一番大事业。对谢凌云这些高谈阔论,高云和王霖都不感兴趣,因为碍于情面只好默默忍受着。坐了一会,高云说快开工了,便离开谢凌云,留下王霖独自忍受那些重复过无数遍的老生常谈。

高云对谢凌云的兴师问罪感到滑稽可笑,都什么年代了还将女人当成男人的附属品相互承让!段乔爱谁不爱谁是她的权利,你爱不爱她接不接受她是你的权利,这和旁人毫无干系。不过,高云心里仍有些惴惴不安,他知道谢凌云爱段乔在先,还为她写过不少诗,只是高云对谢凌云的诗不以为然,和王霖的诗比起来简直天壤之别。但谢凌云自视很高,认为高云没有读懂他的诗。有一次谢凌云偷偷将几首刚写的诗掺和在王霖诗中拿给高云看,高云瞄了一眼就把那几首诗一一拈出,弄得谢凌云尴尬不已。高云也不便说穿,只说王霖新写的这几首诗不如从前。

高云的忧虑还在于段乔以前也爱过谢凌云,他很清楚那种少女朦胧的爱是因为有人爱自己才萌发的,是感恩心在起作用,正如陈静梅说的那样,他们之间缺乏平等。至于以后他们怎么发展,高云心里依然有些忐忑不安。高云很后悔当初不该接受谢凌云那双半筒雨鞋,如今让自己陷入不尴不尬的两难境地。于是他决定留下充分的时间让段乔自己做选择,如果她选择自己他绝不谦让,即使和谢凌云翻脸也在所不惜;如果她选择谢凌云,他即刻退出绝不纠缠。这样决定以后,高云便将这件事抛之脑后不再自寻烦恼。对段乔他依然一如既往,只是暂时维持现状不展开进一步攻势。

那天晚上,谢凌云没到工棚里来找段乔和梁天祥他们,这令高云心中暗自欣喜,谢凌云越是对段乔表现出冷漠,高云成功的可能性也就越大。谢凌云在王霖那里住了一晚,第二天一早就走了,也没再和任何人打招呼。

就在谢凌云离开工地那一天,高云遇见了那个令他刻骨铭心终身难忘的向疯子。向疯子名叫向欣欣,也是一名知青。在大家都对他避而远之的时候,高云却产生了与他亲密接触的强烈渴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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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20-12-28 09:07:47 | 显示全部楼层
龙行天下 发表于 2020-12-28 07:48
情爱发乎自然中,
艰难困苦难阻动,
知青生活真多彩,

人类需要爱情更甚于艺术——
因为爱情能使人激起无穷的想象力与幽默感,能让人更好更快地摆脱对死亡的恐惧、摆脱孤独与寂寞,能把平淡无奇的尘世变成情趣盎然生机勃勃的仙境。
因为爱情是艺术得以诞生的源泉之一。每一位真心相爱的情侣都是潜在的艺术家,他们总能创造出新颖的言语和优美的动作让对方怦然心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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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20-12-28 09:12:10 | 显示全部楼层
              二十六

在被押上大坝游行示众的众多“罪犯”中,只有向欣欣让高云一见倾心心痛万分。这不仅因为他胸前牌子上的措辞奇特新颖,还因为他与众不同的神情。高云见过许多莫须有的罪名,如“逃跑犯”“磨洋工犯”“出工不出力犯”“谩骂领导犯”,却从没见过比向欣欣更冤更无辜的罪名——“不回工棚睡觉犯”!

于是,高云好奇地去问向欣欣大队的人,可是无论是知青还是社员都众口一词地说他疯了。理由是他每天完成任务后会神秘失踪,第二天又准时出现在工地照常挑土。有人说他是去二十几里外的矿山,有人说他是躲到哪个山洞里练普通话。大家都说只有神仙和疯子才能在这种状态下支撑两个月,既然他不是神仙当然就是疯子了。据说抓他游大坝,是因为他们大队民兵营长晚上睡得不踏实,虽然他每天的任务照常完成,但向欣欣不回工棚睡觉总让民兵营长提心吊胆,生怕他哪天会一去不返。

向欣欣身材魁梧、英俊潇洒,既有北方人的豪气,又有南方人的儒雅。他和孙福生同年,父亲是北方人,母亲是南方人,同在一处矿山工作。向欣欣便是从那座生他养他的矿山下放的。那座小小的矿山生产多种有色金属矿,离水库工地大约二十几里路。高云以前曾去过那座蜗居在四面高山中的矿山,看到七八千人挤在一个如此狭小的空间,住了不到半天高云就感到快要窒息了,第二天无论朋友怎么挽留,高云也不愿再住下去。那地方实在太闭塞太单调,呆久了高云真担心自己随时可能发疯!

向欣欣一点不像其他游坝的人犯那样低头认罪垂头丧气,他高昂着头鄙夷地打量着眼前的一切,仿佛这场人间闹剧与他毫无关系似的。背着枪看押他的矮个子民兵几次伸手去按他的头,都没能使他就范,只好任随他昂首挺胸傲视群雄。向欣欣执拗而飘逸的眼神有些朦胧又有些浑浊,仿佛受难的普罗米修斯降临人间。

第二天,高云挑着土紧跟在向欣欣身后,只见向欣欣一边大步流星地走着,一边嘴里念念有词。高云仔细听了听,原来向欣欣正用南方矿山独有的那种塑料普通话在背诵《毛主席语录》,如“我们的同志要互相关心互相爱护”“我们都是来自五湖四海,为了一个共同的革命目标走到一起”。偶尔他还会念几句诗,如“牢骚太盛防肠断,风物长宜放眼量”“唯有牺牲多壮志,敢叫日月换新天”之类。有一次当向欣欣在念“海内存知己,天涯若比邻”时,高云立刻接口念道:“无为在歧路,儿女共沾巾”。向欣欣听见有人和诗,神情专注地望了高云一眼,随即放慢了脚步。

于是,高云毫不理会周围人异样的眼光,主动上前和向欣欣攀谈起来。他们谈到各自喜欢的书,谈到爱情和理想。从向欣欣的言谈举止中,高云丝毫感觉不到他的癫狂与混乱,这让高云深感困惑,同时也让他的好奇心空前高涨起来。

过了一天,当他们再次遇到时,向欣欣显得特别亲近,看得出他已经将高云当成难得一遇的知心朋友。向欣欣脸上显得有些疲惫,眼睛里却流露出神采奕奕的光芒。

“昨晚又没在工棚睡吗?”高云关切地问道。

“嗯。”

“你为什么不在工棚睡?”

“那是我的宿命!”向欣欣神情坚定地说。

高云本想再说点什么,见他紧闭双唇神秘兮兮的样子,于是转换话题问道:

“你最喜欢的作家是谁?”

“巴金。我最喜欢他的《堕落的路》,那是一篇短篇小说,我能从头到尾一字不落地背出来。”

向欣欣说完,看到高云脸上露出一丝怀疑的神情,又接着说:

“不信?哪天我背给你听。”

段乔对高云与向欣欣的交往十分担心,她不止一次叮嘱高云多加注意,别被疯子伤害了。

梁天祥不以为然地说:

“对那些真正热爱文学的人来说,向欣欣才是一本最值得读的书。”

不过,听到高云打算晚上和向欣欣一同去矿山,梁天祥也劝高云道:

“白天和他聊聊天没什么,顶多看看别人怪异的目光。晚上风险太大,还是别去的好。”

段乔则三番五次流着泪央求高云不要去,高云虽然为之动容,却依然不改初衷,一定要打破沙锅探到底。

正在这时,一场灭顶之灾骤然向水库工地的知青袭来。起因是这样的:一天早上,指挥长破天荒起了个大早,信步踱上工地。那时浓雾还没散,挑土的民工却早已干得热火朝天,原来他们想趁浓雾多捞几块竹牌。办法是这样:挑着担子领完竹牌后不将土倒掉,而是在浓雾中绕个圈又返回去再领竹牌。如此一而再再而三反复进行,直到浓雾散去才倒掉土离开大坝。

谁知这种骗取竹牌的伎俩恰巧被早起的指挥长撞见了,于是他大发雷霆,立即改变土方量计数方式,并增派大量脱产人员进行实施与监督。新方式很简单:每担土都要过称!这一下所有的漏洞都被堵上了。

第一天,只有高云和周福生勉强完成了任务,段乔只完成任务的一半,何山妹比段乔稍多一点。照这样下去,大家根本熬不到三个月轮换的那一天。

于是,高云和梁天祥便开始酝酿逃亡计划,很快就有十几个知青愿意加入,在讨论逃亡方式时大家产生了分歧。

“管他娘的,把王支书和黄营长堵上嘴捆起来,我们一走了之。”孙石生说。

“你怎么出关卡?那里有枪把守,枪一响看你还往哪里逃?”高云问。

“要不从没路的地方寻路下山?”周福生说。

“耽误了时间他们会封山寻人,万一找不到路那更危险。”梁天祥说。

“要不这样吧,大家还坚持一天,我明天和向欣欣去一趟矿山。我好像听他说过有一条废弃的矿洞可以直通外面。”高云说。大家也没别的更好办法,只好静等高云的消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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