风雨翠竹坡 （长篇连载）

湖湘思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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回到房间，高泊五味杂陈百感交集，他时而庆幸自己悬崖勒马，没有铸下大错，并暗下决心绝不重蹈覆辙；他时而隐约生出一丝被作弄的羞辱，不过他很快释怀了，他清楚她和自己一样身不由己进退两难，这毕竟是她第一次赤裸裸被毫无血缘关系的陌生男人抚摸；他时而又推翻先前的决定，开始精心谋划下一次冒险，那残留在他嘴上的少女特有的清醇气息依然还清新如故，那两只粉红色小鹿传递给他的生命律动依然还在手心颤动……那一切都使他情不自禁地想要重温旧梦。

高泊就这样翻来覆去地任由天使与魔鬼彼此缠斗，直到鸡叫头遍时才朦胧入睡。早上醒来，高泊感到精力旺盛神清气爽，这令他十分欣慰，他庆幸自己已经重获新生。停药停针已经一个多月，他头不晕脑不胀，低烧全然消退，盗汗也不见踪影，尤其是同妻子云雨那晚，一连三次场场完胜，弄得妻子欣喜若狂，自己也因此得意忘形、豪情万丈。

再次与白灵芝相处时，高泊已经没有了头一天的尴尬，但他依旧避免与白灵芝有过多交集，他越这样白灵芝越没话找话与他搭讪。

“绿蒂对维特是真爱吗？”在他们单独相处时，白灵芝这样问高泊。

“当然是真爱，否则维特也不会为她殉情，《少年维特之烦恼》也不会风靡世界。”高泊知道这本书她读过三遍，每次读到维特死的时候她都会泪流满面。

“那她为什么眼睁睁看着他一步步走向毁灭？她应该不顾一切地去挽救他！”白灵芝愤愤不平地说。

“人心可以割裂吗？绿蒂既然深爱自己的丈夫，除非她的心死了，她才会背叛他。”

“唉，爱情真是说不清道不明，人要可以不爱该多省事！”

“真是傻丫头！人类怎么可以没有爱情呢？但爱情也要足踏实地，爱一个人既要感性也要理性，因为现实是残酷的，它不会因为一个人天真犯错就对他法外开恩。”高泊语重心长地对白灵芝说。

夜色降临后，白灵芝再次找到高泊，她带着几分赌气的神情对他说：

“我知道妻子和女儿是你的生命，离开她们你会生不如死。我不图别的，只想享受当下！”

说完，白灵芝早早上了楼，再也不见人影。这句话使高泊心中的天平再次倾向魔鬼那一边，他不再犹豫，又一次跨进白灵芝的房间。

这一次，一切都是那么自然，高泊驾轻就熟地爬上白灵芝的床，先是亲吻她的嘴唇和脖颈，继而脱去她的上衣轻轻抚摸她的乳房，等到两个乳头渐渐坚挺时，他的右手才慢慢滑向她的腰际去脱她的裤子。在整个过程中，白灵芝既没有出声，也没有挣扎，而是闭着眼睛静静享受高泊的抚摸。随着高泊抚摸强度的增大，白灵芝的呼吸也渐渐变得急促起来。然而，当高泊的右手试图解脱她的裤子时，她突然一只手拼命拽着裤子，另一只手用力掐高泊的手背。起初高泊并没有在意，继续脱她的裤子，后来，他猛然感到一阵刺痛，手背仿佛被针扎了一般，他立刻起身，怏怏不乐地离开了房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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太阳再一次升起的时候，高泊的心终于平静下来，他既不迫不及待也不惴惴不安，而是一切顺其自然。右手背上渗着血丝的掐痕，使他不由自主联想到王副乡长肩头的咬痕，每次看见它，他就仿佛看见一块金光闪闪的军功章，那鲜红的纷纷袅袅的血丝，分明显出“犯罪未遂”的字样，他因此深感庆幸。这不是说他内心已不再彷徨与纠结，恰恰相反，此时此刻魔鬼和天使的争斗比以往更甚、更激烈，简直到了水深火热你死我活的地步，然而魔鬼的唇枪舌剑口若悬河已经让天使词穷理屈难以招架。

“你不是喜欢讲道德吗？道德的真谛是什么？道德不就是给他人创造快乐吗？现在你既能给白灵芝带来快乐，又不会给韩山菊带来痛苦（前提是守口如瓶），还能满足自己对处女的渴望，三全其美何乐而不为？垂青处女是男人的天性，男人的处女情结是永远无法消解的，除非那个男人身临其境亲自品尝。要知道每个人都无法与人类的本能对抗，所以最明智的选择便是尽情满足自己形形色色的自然欲念……”

面对魔鬼连珠炮似的攻击，天使居然毫无还手之力，好在有手背上那块军功章，高泊这才不会痛苦纠结踟蹰不安。

白灵芝再次见到高泊时，立刻看出他的决心不同以往，她顿时纠结起来，仿佛高泊把那根可恨的纠结棒传递给了她，弄得她一整天都心神恍惚惶悚不安。午饭后，她终于按捺不住战战兢兢地走进高泊的房间，这一鲁莽举动彻底突破了她的道德底线，因为除了高泊生病，她从未单独进过男人的房间，这是少女的羞涩与矜持所不能容忍的，她害怕背上放荡的骂名。

“让我看看你手背上的伤好吗？”白灵芝怯生生地央求高泊道。

“我涂了点牙膏，已经没事了。”高泊漫不经心地回答，始终不肯将手伸给白灵芝。

“都是我不好，让我看看嘛！”白灵芝继续可怜兮兮地央求高泊。

于是高泊畏畏缩缩地将手伸了出来，白灵芝一把握住高泊的右手，不停地抚摸着手背的掐痕。接着，她俯下身子用滚烫的嘴唇开始亲吻那象征爱的创痕……等她抬起头的时候，高泊看到她乌黑的大眼睛里闪烁着晶莹璀璨的泪花，这泪花瞬间融化了高泊的心，使他毫不犹豫地决心顺从魔鬼的意志，将这场永远没有结局的爱情冒险进行到底。他想看看天真无邪的少女心中究竟珍藏着多少不为人知的秘密，他想看看魔鬼究竟能把一个男人带到何等难堪的境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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高泊最后一次迈进白灵芝的房间，几乎是被月光推着去的，那晚皎洁的月光明媚如同白昼，他进门时心里不停地念叨：“都是月亮惹的祸”，仿佛这样便能抵消自己内心的负罪感。一切都是那样熟悉，一切又都是那样陌生，白灵芝静静地躺在那里，在月光辉映下宛如格林童话中的白雪公主、宛如安徒生笔下的美人鱼、宛如哈代笔下的苔丝……

凝望着眼前心仪已久的睡美人，高泊陶醉了，陶醉在自己的想象中、陶醉在似真似幻的梦境中。他欣赏了很久、很久，然后慢慢脱去她的衣裤，白灵芝这一次没有抗拒，红扑扑的脸蛋上羞怯中掺杂着喜悦、惊慌中满含着期待，这让高泊的心狂跳不止狂喜不已。

接着高泊也缓缓地脱得一丝不挂，当白灵芝第一次瞥见高泊那高高昂起的阴茎时，羞得连忙用手捂住了脸，然而高泊依旧能透过指缝看到她惊喜与期待的目光，这一幕惹得高泊欲念喷发欣喜若狂，他迅速分开她的双手在她脸上狂吻起来，末了将嘴唇紧紧贴在她的嘴唇上。高泊一边吻一边开始温柔地抚摸她的乳房，时不时还用嘴轮换着亲吻她的乳头，直到那两只粉红色乳头硬得像两颗美丽灵巧的石榴。

最后，高泊才用手指轻柔地去抚摸她的阴蒂。当他的手指刚刚触碰到她娇嫩的阴蒂时，她立刻双腿牢牢地夹紧，双手死死抱住高泊，全身肌肉随即紧张地开始颤抖，眼睛紧紧地闭了起来。高泊慢慢用双脚从中将她两腿分开，用带着避孕套的阴茎在她阴道口轻轻摩挲，摩娑了一会，她终于放弃了所有的抵抗，四肢分开绵绵地瘫软在床上。直到这时，白灵芝才徐徐睁开双眼，明眸中流露出不安、感激与欣喜。此刻高泊清楚地意识到：她向他敞开心扉的同时也勇敢地敞开了阴户，她在期待他的征服，期待自己在被征服时从天真懵懂的孩童变成风情万种的妇人……

正当高泊踌躇满志地准备纵情一跃，义无反顾地插入白灵芝身体时，意想不到的一幕出现了——刚刚还坚如磐石的阴茎竟然毫无预兆地突然瘫软了！高泊顿时困惑不已，此刻他的本能、他的思想、他的意志统统成了魔鬼的帮凶，它们统统都在唆使他去征服无辜的处女，那么帮助他的究竟会是谁呢？

高泊沉思片刻后恍然大悟：原来这是上天的警示！这是人的灵魂用人类无法知晓的另类语言发出的绝对命令！到这时他终于明白：帮助他战胜魔鬼的不是人类的意识和理智，而是人类无法表述的神秘的潜意识，这种人类无从知觉的神秘力量是天使的秘密武器，它会在千钧一发之际呵护人类视若珍宝的善与美。

这一刻高泊既深感失落又满怀欣喜，一颗紧绷的心终于松弛了下来。虽然他未能满足自己对处女的渴望，但他毕竟没有背上沉重的良心债，他知道再微不足道的良心债也是一个人今生今世永远无法清偿的。于是，他慢慢坐起身穿好衣，语气坚定地对白灵芝说：

“我不能把自己的快乐构筑在你的痛苦之上，尽管那种痛苦很久以后才会降临到你身上，但我既然已经知道那种痛苦的存在，它就一定会破坏我此刻的快乐。我们何不换一种方式相处，那样彼此才能获得真正的永久快乐。”

白灵芝依旧还沉浸在欣喜与期待中，骤然一听顿时愣住了，过了一会她猛地扑向高泊深情地吻着他的嘴唇，这是她有生以来第一次主动亲吻男人，她热烈而疯狂地吻着，仿佛要把所有的爱与感激在这一吻中统统送给她挚爱的男人，高泊被她吻得几乎快要窒息了，但他的心却感到异常温暖。

回房后高泊根本无法入睡，刚刚经历的一幕不断在他脑海中循环回放，让他感到无比欣慰与惊讶。他终于揭开了妙龄少女隐藏的全部奥秘，他终于获得了纯情少女的真心，世界上还能有比这更大的满足与欣喜吗？当然在欣喜之余他也不免有些苦恼，因为只要一想起月光下白灵芝赤裸裸的美丽胴体，他的阴茎就会自发地开始勃起颤动，这时候魔鬼又会来诱惑他，催促他快去她的房间满足自己本能的冲动、消除无穷欲念引起的无穷的焦渴。

不过此时的高泊已经完全释怀，魔鬼的诱惑再也无法使他做出任何有损白灵芝的事了，他知道虽然自己无法将魔鬼永远从心中赶走，但他可以把它赶到一个角落严加看管。他明白肉欲是横亘在爱情圣殿外的万丈深渊，所有追求肉欲的人无一例外都会坠入其中，只有真心相爱的情侣才能插上心灵的翅膀，双双飞进迷人的爱情圣殿。他还明白处女情结是处女膜崇拜的产物，处女膜崇拜源于男人对贞洁、忠贞、真纯的喜爱，女人第一次献出的爱通常都单纯而真诚，就像尚未撕裂的处女膜一样，于是男人便把贞洁、忠贞、真纯与处女膜等同起来，而精神怎么能与物质划等号呢？贞洁、忠贞、真纯都是精神的产物，绝不是一道区区物质的薄膜所能替代的！

高泊一边沉思一边慢慢沉入梦乡，他梦见自己和白灵芝缠绵在蓝天白云下，他梦见自己终于完成了与白灵芝从心灵到肉体的完整融合，他还梦见点缀在绿草上的那几滴殷红的血宛若一朵朵旷世奇花……醒来后，高泊发现梦中的体验与现实的交媾相比毫不逊色，他感到万分欣慰，他再不用担心自己沦为本能的奴隶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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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二章   云端读书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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高泊离开白家坪后又干起了自己的老本行，在建筑公司写写报表、搞搞宣传对他来说是小菜一碟，公司经理说他来建筑公司是大材小用，简直如同高射炮打蚊子，还说他迟早会飞黄腾达远走高飞。高泊喜欢建筑公司一是工人淳朴真诚极易相处，二是有大把时间干自己喜欢的事，就像庞统当县令时天天喝酒睡觉聊天一样，他也整天和朋友读书争论游山玩水，惹得妻子老说他成天不务正业尽干无用功，从不为家庭建设出谋划策。

云边市南边有座雾山，雾山最高峰叫云峰，海拔一千八百八十米，终年云雾缭绕。近几年市里依托雾山建起了雾山生态公园，那儿也就成了高泊的客厅兼后花园。他家只有卧室和厨房，上厕所得走百十米，不过这已经是特殊待遇了，很多职工婚后都住单身宿舍，弄饭就在过道上临时搭个灶。高泊家厨房很小，连张简易折叠床也摆不下，白灵芝到云边市来打工那天，晚上高泊只好到单身职工那里搭铺，留下白灵芝与韩山菊和小迷同床共枕。

那天高泊把白灵芝接到家时，韩山菊正准备晚饭，白灵芝放下行李就帮忙做饭，晚饭后还把厨房擦得一尘不染。干完活，她马上蹲在地上逗刚上幼儿园的小迷。

“我早就认识你了，你不知道吧？”白灵芝握着小迷的两只小手说。

“我从没见过你，你怎么会认识我？”小迷机灵地反问道。

“我从你爸爸写的故事里认识你的。”

小迷眼睛滴溜溜一转，叽叽喳喳说了起来：“那我也早认识你了！爸爸上次说你要去阿姨店里做事，还一个劲夸你心灵手巧，妈妈和爸爸还吵了嘴。”说到这里，她仰起头问一旁的韩山菊：“妈妈，是不是呀？”

韩山菊正满心欢喜地望着她俩对话，冷不防被女儿将了一军，红着脸怪不好意思地说：“我们哪里吵嘴了？我是在和你爸爸开玩笑。”

白灵芝一听，连忙问起小迷幼儿园的事。

“今天在幼儿园的时候，我说了一句‘打倒XX’，老师马上不让我说，还说警察会抓人。我问为什么，她也不告诉我，我就说：‘那现在不打他了，等我长大了再打。’逗得几个老师全笑弯了腰。我也不知道她们到底笑什么，你说这句话真的好笑吗？”小迷一板正经地问白灵芝。

小迷的话音刚落，在一旁听她们对话的高泊和韩山菊都忍俊不禁乐开了花，白灵芝自然也大笑不已，小迷望望白灵芝，又望望爸爸妈妈，看着看着也跟着哈哈大笑起来。

第二天吃完早饭，韩山菊便准备去学校，幼儿园与学校一墙之隔，接送小迷自然成了她的分内之事。出门时韩山菊发现白灵芝还在埋头洗衣服，原来白灵芝看见桶里有脏衣就搓洗起来，到现在还没洗完。昨晚他们原计划一同出门，高泊送白灵芝去韩山菊妹妹的缝纫店。

“那你和小迷先走，我等她洗完衣服再送她去。”高泊说。韩山菊迟疑了一下，轻轻“嗯”了一声，骑着自行车走了。

等白灵芝洗完衣，收拾行李正准备动身时，高泊忽然看见韩山菊气喘吁吁地骑车回来了，一看他们正准备出门，愣了愣有些尴尬地说：“我回来拿备课本。”随即进屋拿了一本上学期的备课本匆匆走了。

平时韩山菊去学校十五分钟，回来上坡二十分钟，今天她半小时一个来回，可见回来时的速度有多快，高泊不觉又心痛又好气，暗自责怪她小心眼，好在白灵芝毫无察觉，他也不想戳穿妻子，免得白灵芝心生嫌隙。

一路上，高泊不停回忆昨晚的每个细节，他实在看不出他与白灵芝的交往有何不当之处。他只看到韩山菊对白灵芝一见如故喜欢得不得了，白灵芝一口一个韩姐叫得韩山菊心里甜滋滋的。韩山菊和白灵芝都有南方姑娘特有的优良品质：热情善良、泼辣大方，做事风风火火、身手不凡。直到高泊离开缝纫店时，看到白灵芝那熟悉的充满爱与感激的目光，他才恍然大悟：原来是他俩彼此对视时的目光引起了妻子的警觉！他不由得暗自感叹女人的直觉何等敏锐、何等神奇，他发现每一个懂爱善爱的女人，她们对别人眼中的爱意绝不会感到陌生，尤其当那个女人爱的是自己的丈夫时，她们的直觉简直比福尔摩斯还要准确灵敏。想到这里，高泊暗暗告诫自己一定要加倍留意自己的言谈举止，为了白灵芝也为了韩山菊，他觉得自己亏欠她们的实在太多太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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星期日西方人称礼拜天，那是创造世界的上帝和天下万民的休息日，上帝休息的时候肯定什么都不会想，辛苦劳作六天的人，一旦闲下来则会欲念万千思如潮涌，而西方人还有一句话“人类一思考，上帝便发笑。”如此一来，星期日俨然成了快乐的代名词，无论天上人间皆如此。

冬季里一个星期日，高泊独自在城里游逛，走着、走着来到位于市中心的工人文化宫。云边市工人文化宫四周有池水环绕，水面虽不大，却幽雅恬静清澈见底，水面上平躺着几片圆圆的睡莲叶片，显然正处于休眠期，色彩斑斓的金鱼不时在叶片下来回游弋，宛如《海底总动员》里的小鱼尼莫和它的丑爸爸玛林。跨过十余米宽的石拱桥，方圆数百米全是文化宫的地盘。东侧是能容纳二千多人的大礼堂，西侧的小礼堂也能容纳二百多人。大礼堂此时正大门紧闭，高泊便经过一道曲廊朝小礼堂走去。曲廊中有两位年轻女孩正坐在栏杆上读书，不时还有一两位男士夹着书匆匆走过。小礼堂右侧是文化宫管理处办公室，此刻正静悄悄没一点声响，只有左侧房屋中有动静，高泊便寻声而去。

迈进房门，高泊发现里面是个图书室。图书室有一百来平方，沿墙摆放着十几个大书架，其中一半书架还空着。门边坐着名叫唐心蕊的美丽姑娘，她齐肩短发、端庄文静，眼睛纯净得像两口清澈见底的古井，此刻她正捧着李清照诗词集读得津津有味。看到有人进来，唐心蕊依依不舍地放下书，柔声细语地问：“先生，您是来借书的吗？”声音宛如古刹中悠悠的钟声。

“我先看看！”高泊说完开始浏览书架上的书，图书大概四千多册，品味都不错，很适合一心向上的文科大学生阅读。

“图书室是文化宫办的吗？”巡视了一圈后，高泊又回到唐心蕊身边，问她。

“不是，这是私人租书店。”唐心蕊回答。

“开租书店，光这些书能赚钱吗？”

“生意的确惨不忍睹，但王老师说我们不能昧良心赚钱。”唐心蕊说，“我是打工的，老板是王偲老师。店子已经开半年了，一直在亏损，我是看中这里有许多经典名著，所以宁愿拿一半工钱在这里帮他打工。”

他们正聊着，门口进来一位身材魁梧面容和善的中年人，年龄大约四十七八岁，操一口标准北方普通话，说话时很注意咬文嚼字，从不拖泥带水，一看就知道是个嗜书如命的读书人。高泊随即和他攀谈起来。

“这么好的地方闲置着真是暴殄天物，碰巧管理处王经理是我老乡，我就把它租了下来。在市里我还有个租书店，勉强能维持生计，这里我本没指望赚钱，但也没想到亏损如此厉害，要不是心蕊丫头肯减一半工资，我早就关门大吉了。我开这个店就是想让唐心蕊这种喜欢读书的年青人多一个读书的地方。”王偲不紧不慢地说，虽然提到亏损，脸上却没有丝毫焦虑，显然是经过大风大浪的人。

“你何不改变思路，让书的品种更丰富？近几年书籍出版放开了，各种各样的书都能买到。”高泊说。

“那不行，我要让年青人看最好的书，不能让乱七八糟的书败坏他们的口味。”王偲斩钉截铁地说。

“古人说‘开卷有益’，好书坏书谁说得清？书商的责任就是给读者提供他们想看的书，好与坏得由读者来评。书商不能把读者都当未成年人，那样他既赚不到钱又失了书商的本分，你说对吗？”高泊说。

“要是租出去的书毒害了年青人，那我岂不成了千古罪人？”王偲反驳道。

“只读一种书的人，不是坏人就是痴人，一个人只有博览群书，才能产生免疫力。如果我们只按个人标准选择书籍，那与‘罢黜百家独尊儒术’又有什么两样？”高泊不依不饶地说。

正当王偲字斟句酌准备反驳时，在一旁听得津津有味的唐心蕊突然兴奋地说：

“王老师，这位老师说得对！如果租书店关了门，你的努力还不是全付之东流了？”

“增添书籍、扩大规模那可得投一大笔资金。”王偲面露难色地说。

“要不这样，资金和书籍我来想办法！”高泊忽然灵机一动，不无激动地说（他是个喜欢跟着直觉走的人）。“你用现有的书籍入股，我另找人募集资金和书籍，我们合伙经营。唐心蕊的工资也不用你管了，她的工资我们全额发放，以后赚了钱我们再按比例分红。”

“只要能把图书室办下去，这些书全捐出去我也乐意！”王偲一听也兴奋起来，于是他们当场拍板成交。最开心的当然要数唐心蕊，她激动得真想跳起来，但少女的矜持及时制止了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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高泊回家后，立即开始谋划组建读书会的事。自己究竟为什么热衷此事？他没有细想，只觉得自己旺盛的精力需要找一个宣泄的渠道，既然他的直觉选择了这件事，他觉得一定八九不离十，就像三年前胡耀邦逝世的时候，他热衷于组建“云峰文学社”一样。其实办图书馆只是他的初级目标，他看中的是可以容纳二百多人的大厅，他想如果能把偏远的昔日流放地改建成自由思想的集散地，那该是件多么令人惬意的幸事！名字在路上他已经想好，就叫“云端读书会”，寓意高端大气超凡脱俗。图书馆则取名“乐享图书馆”，灵感来自孔子名句“知之者不如好之者，好之者不如乐之者”。

预案很快出来了：启动资金两千元，书籍另外再筹集六千册，力图破万册大关。资金用来支付每月三百的房租（会议大厅可以长期免费借用），租书收入则用于支付员工工资和日常开销。高泊坚信读书会办起来后，图书馆会员将呈几何级数上升，如果坚持半年，情况一定会大为改观。难点在两千元启动资金对月工资只有四十六元的人来说，简直堪称天文数字，六千册图书也不是轻易能筹到的，所以高泊考虑联络更多人加盟。

说干就干，高泊马不停蹄地跑了一个星期，终于找到七个人愿意加盟，书籍也能筹到四千册（包括自己的一千册），预算中不足的部分他想等读书会开办以后再慢慢募集。在每人交足二百五十元后，高泊便在工人文化宫召开了第一次全体股东大会。

股东中有：市文联主席邓行健（高泊的大学同学），市宣传部干事杨建国（高泊作协笔友），叶知秋（高泊多年好友），另四人是“云峰文学社”成员李临风（大学讲师）、刘宏毅（律师）、张伟彦（师专教师）、王实（工人），加上高泊、王偲一共九人。

他们组成的是一个松散的类股份公司，既没有合同也没有章程，他们只有共同的信念与热情，凭着一颗红心和满腔热血，共同管理“乐享图书馆”和“云端读书会”（高泊拟的名字获全票通过）的日常事务，并相约凡事遵循少数服从多数原则。

为了缴纳二百五十元股金，高泊可算费尽了周章，为了说服妻子，他特意将两人的同学邓行健请到家中做客。因为动用如此大一笔巨款（高泊半年工资）投资一个看不见摸不着的“影子公司”，韩山菊是一百万个不情愿，但她终究抵不住文联主席关于社会效益和个人价值的说教，抵不住丈夫信誓旦旦能赚大钱的保证，最后终于败下阵来。不过打那以后，韩山菊可没少拿“二百五”这个光荣称号来调侃高泊。

图书馆和会议大厅的布置工作很快就紧锣密鼓地开展起来。这期间白灵芝和唐心蕊可谓功勋卓著，并不是她俩有三头六臂，而是她们调动了李临风和刘弘毅的积极性，看着两位英俊潇洒的男士与两位美丽贤淑的女士双双联手共同布置图书馆和会议大厅，这让高泊不由得笑在眼里喜在心头。

白灵芝已经迅速融入城市生活，韩山菊的妹妹很喜欢这个踏实肯干手艺精湛的新员工，适逢她已经怀上二胎，为逃避计划生育还与在机关当干部的丈夫办了假离婚，于是她便将缝纫店的生意全权委托给白灵芝。白灵芝白天在店里干活，晚上就来文化宫帮忙，活得充实而又愉悦，渐渐淡忘了白家坪那些烦人的糗事。

高泊与李临风、刘宏毅号称“云峰文学社”三剑客，他俩比高泊小十岁，个个高大帅气风流倜傥，李临风英俊而有些腼腆，刘宏毅潇洒略带几分油滑。文学社成立大会是在雾山生态公园举办的，会后他们结伴历时八小时登上雾山最高峰——云峰，在那儿纵情高呼：“‘云峰文学社’从此诞生了！”后来，他们又在学潮期间手挽手走上街头，从此结下深厚的友谊。

“云端读书会”定于每周日下午举办，在是否收取茶水费的问题上，股东们进行了第一次正式表决，结果五比四否决了高泊的动议。其实高泊也不想收取每杯五分的茶水费，他是担心“股份公司”产生经济危机才提出这一动议的，不过两个月后，事实证明他的这种担心纯粹是杞人忧天。接着大家又选举唐心蕊兼任出纳、高泊担任会计，并确定借书证押金每本收取五元，一一表决后均获全票通过，然而，这三项却为往后读书会成员间的剧烈冲突埋下了伏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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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云端读书会”的成立大会在十五天后召开。那一天，会议大厅里张灯结彩热闹非凡，比任何一位明星的结婚庆典都要隆重喜庆。会议大厅外，张贴着一张由高泊拟定、王偲书写的“云端读书会”启示，他那潇洒飘逸骨格清秀的字体把读书会不同凡响的格调展现得淋漓尽致：

“年轻的朋友，带上你的热情与希望，带上你的欢歌笑语，来到这片人间乐土！但愿你在这里找到你心仪的另一半，但愿你的理想开出最绚烂的花朵。

    “年老的朋友，带上你的沉思与坚韧，带上你的诙谐回忆，来到这个思想圣地！但愿你在这里找到失落的青春与童心，但愿你的夕阳梦结出最甜美的果实。

“来吧！让我们一起来——

               品一杯清茶

               阅二则快讯

               言三教真谛

               观四时风云

               读五车图书

               思六艺余韵

               开七窍蒙昧

               闻八方佳音

               会九州益友

               待十年树人  ”

会议大厅里摆满了桌椅板凳，大厅正面是主席台，墙上挂着一条横幅，上面写着：“‘云端读书会’暨‘乐享图书馆’成立大会”。还不到下午两点，大厅里已经挤得水泄不通。热水器和一次性茶杯摆放在进门左边，唐心蕊和白灵芝像两只灵巧的春燕一般，来回穿梭着给客人送茶倒水。下午两点整，大会正式开始。

主持人是李临风，他首先介绍了“云端读书会”和“乐享图书馆”的筹备过程，然后请刘弘毅致开幕词。原本大家是想推举高泊的，但刘宏毅自告奋勇争着要致开幕词，而高泊又再三推辞，说自己只想在幕后老老实实干活，致开幕词的重任便顺理成章地落到刘宏毅肩上。刘宏毅也的确不负众望，一晚上精心写出四大张讲演稿。

刘宏毅一上台，威严地扫视了一下全场，然后用洪亮的男中音开始了自己的第一次演讲，此时，整个大厅顿时变得鸦雀无声。刘宏毅先从读书的重要性讲起，讲着、讲着，刚刚还悄无声息的大厅渐渐变得哄闹起来，李临风一看大事不妙，急忙来到高泊身边，悄悄对他说：

“还是你讲几句，这样会坏了我们的大事。”

李临风说完，径直走到刘宏毅身边，不由分说地将他拉下主席台，那时候他才刚刚讲完一页稿纸。事已至此高泊别无选择，只好硬着头皮走到主席台前，临场发挥起来：

“有位哲人说过：‘两个人分担痛苦，痛苦会减半；两个人分享快乐，快乐会倍增。’今天，我们济济一堂，共同分担中华民族的苦难，共同分享各自的快乐，请问我们还有什么样的痛苦不能承担？世界上还有谁的快乐比我们的快乐更大更热烈呢？

“‘云端读书会’不属于某个人、某个公司、某个组织，她属于我们在座的每一位；‘云端读书会’也不会对某个人、某本书展开研讨，我们要研讨的是人生这本大书，因此，今天来这里的每个人都是主角。我们奉行的人生格言是：友爱、包容、平等、自由。

“我衷心希望每位来宾都把‘云端读书会’当成自己的家，在这里畅所欲言说出内心真实的感受与体会，在这里互诉衷肠尽情展露真实的自我，让我们的生命更充实、更快乐、更辉煌！我说完了，谢谢大家！”

高泊的话音刚落，台下立刻响起雷鸣般的掌声。紧接着一位高大威猛年轻气盛的男子走上讲台，李临风连忙迎上前去，一边邀请一边示意大家安静。

“我是刚从警校毕业的公安干警，很荣幸能成为‘云端读书会’的一员，我会周周回家与大家团聚，我还要忠实履行保卫家园的神圣职责。”公安干警的话一出口，台下又爆发一阵热烈的掌声。

“很高兴能与大家相聚在‘云端读书会’，我也是刚刚毕业的学生，现在是《云边日报》一名记者，为了让我们这个家兴旺发达，我要跟踪报道每周六发生的所有激动人心的瞬间。”一位长发飘飘的年轻女郎说。

“云端读书会”的序幕，便在这种激情奔放的热烈氛围中慢慢拉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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成立大会那天，李临风带来一位大学同学——成熟又成功的“雾江茶庄”老板李月华，她的打扮华丽而不失端庄、时髦而不失沉稳，她的目光犀利而不失温柔、欢快而略带忧愁。

散会后，李月华也留了下来，她一见王偲便亲热地叫了一声：

“王偲（cai）校长！”

“你又乱叫了，我是王偲（si）不是王偲（cai）！”王偲一板正经地纠正她。原来“偲”是多音字，读cai表示多才多艺，读si表示切磋和督促的样子。王偲讨厌别人把他的名读成cai。

“你都不算多才多艺，云边市没人敢称多才多艺了。我问你：这墙上和横幅上的字是不是你的墨宝？哪天我还要向你讨几个字挂到茶楼呢！”李月华说。

“雕虫小技难登大雅之堂。”王偲回答。

“王老师，你千万别这么说。”高泊连忙说，“我们‘云端读书会’可是响当当的大雅之堂！配上你的字那叫双绝，比郴州三绝碑只少了一绝。”大家一听，连连夸起王偲的字来。

隔了一会，高泊问李月华：“你怎么认识王老师的？”

“王偲老师在云边无人不知无人不晓，十几年前他可是云边市大名鼎鼎的人物。你不知道吧？他曾是我们云边师范大学的校长，我和李临风都是他的学生，不过我们去学校的时候，他已经不在那里了。”李月华对高泊说。这一次她将偲读成了si，可见刚才她是有意与王偲开玩笑，并非无意冒犯。

“那都是过眼云烟，何足挂齿？”王偲说。

“金钱、权力、名声当然是过眼云烟，真才实学、铮铮铁骨可不是过眼云烟。”李月华说，“王老师，听说广东有所大学请你去任教，你为什么不去？”

“我要像钉子一样钉在这里，让那些视我为眼中钉的贪官污吏们如鲠在喉寝食难安！”王偲语气决绝地说。

原来王偲有过一段跌宕起伏的人生际遇。文革前他曾是省高等学府的高材生，红卫兵大串联时来到云边市，他和高泊一样也对云边一见钟情。毕业后他主动申请来云边市工作，他来云边也为了继续自己未完成的造反大业。文革中他曾经担任过云边市革委会副主任，兼任云边师范大学校长，任职期间他一心致力于为蒙冤受屈的知识分子平反，王偲妻子就是因为他为自己父亲平反的事，心怀感恩偷偷爱上他的，那时候她还是个情犊初开的十六岁小姑娘。此外王偲还运用手中权力大力反腐，因此得罪了不少地头蛇。

文革中王偲曾几度遭牢狱之灾，但他依然我行我素矢志不渝。文革后他被开除公职，一个人孤零零摆了个租书摊，偶尔帮人写写对联贴补家用，他妻子是在他处于人生低谷时，向他伸出橄榄枝的。现在，他们已经有两个小孩，小的因为超生没钱交罚款，至今还是个无户籍的“黑人”。本来王偲可以离开云边去故乡省城另谋出路，但他始终坚守一个信念：要看着那些迫害自己的贪官污吏倒台，即使他们依然还在台上，他认为只要他在云边市，他们定会心惊肉跳惴惴不安。王偲对云边市官场太熟悉了，对那些贪赃枉法飞扬跋扈的政府官员，他会时不时在十字街头贴几张大字报，或者向上级机关投递署名的检举揭发信。王偲全家就靠妻子打打零工和他开租书店艰难度日。高泊得知王偲的遭遇后，对他的敬重与日俱增。

“高老师，你刚才那几句话讲得真好，连我这个心如止水的人都变得躁动不安了。”李月华转身对高泊说。

高泊看到一脸尴尬的刘宏毅正站在旁边，连忙对李月华说：

“你过奖了，大家都说得好，刘宏毅也一样。本来主持人打算安排一男一女的，唐心蕊和白灵芝没见过这种场面，不敢上台当主持，你愿意加入太好了，下一期的女主持人非你莫属，你可别放我们的鸽子啊！”

“既然你说读书会是大家的，那我场场必到，我一定把这里当成自己的家，到时候你别嫌我啰嗦就是了。”李月华说。

后来李月华果真兑现了自己的承诺。当读书会开办到第四期的时候，会场已经人满为患，蜂拥而至的与会者把会议大厅挤得都快爆炸了，晚一点到的人尚可以见缝插针，更晚到的只好站在门外袖手旁观。这时候音响成了首要问题，没有麦克风和喇叭，站在后排的人简直如同听天书说盲文，既听不清也道不明。李月华看了，一声不吭买来一套五百多元的音响设备，大家要给她股份她也不接受，还说你们硬要给我股份，我就背回家去自己开一个人的读书会，与你们“云端读书会”分庭抗礼一决雌雄。

湖湘思者

   18

“云端读书会”和“乐享图书馆”成立后，像坐上火箭一般直往前窜，其速度快得超乎所有人预料。读书会开办第四期时，里里外外挤得满满当当，高泊想租用文化宫大礼堂，一问每晚需要八百大洋，只好望洋兴叹。原来文化宫管理处只有管理大礼堂的责任，却没有使用大礼堂的权力，该权力属于市总工会。尽管如此，王经理依然拼尽全力争取过，无奈官小职卑无果而终。但是王经理依旧在职权范围内，给予了读书会巨大支持。首先他豁免了每月三百元房租以及水电费，其次每月从文化宫捉襟见肘的行政开支中，拿出三百元给“乐享图书馆”购买书籍。值得庆幸的是，年终评比时王经理的努力终于获得丰厚回报——文化宫相继荣获市、省级先进单位。这一切还得感谢新闻媒体的跟踪报道，因为上级领导只会从新闻报道中体察民情民意，却从不愿不想也不敢踏入读书会会场半步。

在读书会的强力推动下，图书馆藏书很快破万册，紧跟着又向两万册冲刺。图书主要来源还是靠会员募集，因为每月三百元购书款不过是杯水车薪。高泊让唐心蕊将募集来的图书一一登记，并留下捐赠者的联系方式，他担心这种非公非私的经营方式难以持久，如果将来无法维系，他必须给图书主人一个交代，这一先见之明在读书会分崩离析时解决了大问题。图书和会员的激增带来工作量的激增，于是图书室增加了一位女性员工，开馆时间也相应延长，管理员工资增加了六元，使之超过普通国营职工工资，以彰显她们的劳动价值。

为避免争抢话筒的现象，读书会规定每人每次发言不得超过三分钟，每晚不得超过三次（辩论除外）。在讨论“不谈敏感话题”一项规定时，股东们第一次爆发了激烈的争论。

“为了让读书会存活时间能够更加长久，我建议在会场醒目位置张贴‘不谈敏感问题’的警示，各位的看法如何？”高泊首先发言。

“‘不谈敏感话题’是‘莫谈国事’的翻版，统统都是扼杀自由的大棒，我坚决反对！”年轻气盛的师专教师张伟彦第一个站出来反对。

张伟彦长得天庭饱满地阁方圆，颇有古代政治家风范，他说起话来声如洪钟、掷地有声，仿佛肚子里装满了毋庸置疑的绝对真理，随时可以拿出来砸烂谬误或坚持谬误的敌对分子。他看见文联主席邓行健和宣传部干事杨建国都没在场，说话变得更加肆无忌惮。邓行健和杨建国是在读书会人满为患时，主动将自己的投票权转交给李月华和唐心蕊代劳（此事当然也通过了投票决定），两年后读书会轰然崩塌时，他俩都为自己当初的谨慎深感庆幸，当然这已是后话。

“如果不写这一警示，遇上几个愣头青信口开河危言耸听，那读书会就得关门大吉。”高泊说。

“可是这句话限制了人的自由，思想交流的前提是不被限制的自由，如果自由被限制了，思想交流也就不复存在，没有了思想的交流，读书会也就会名存实亡。”张伟彦说。

“思想交流是全方位的，所以自由也是全方位的。‘不谈敏感话题’是为了让更多话题可以进行交流，偏执于一两个敏感话题实际上反而限制了自由，你说对吗？况且，谁能担保自己的观点绝对正确呢？”高泊说。

“言论自由就绝对正确！为什么我们要去限制？”张伟彦说。

“能用少许不自由换取更多自由，这样的买卖还是划算的，我们要做的正是一本万利的好买卖。何况有些话题我们可以在别场合展开，这样不是两全其美吗？”高泊说。

“我赞成张伟彦的意见，决不能写‘不谈敏感问题’！”刘宏毅说，接着叶知秋、李临风、唐心蕊、李月华纷纷附和。

高泊眼见风向一边倒，顿时焦急万分，这时，没想到一贯沉默寡言的王实，猛然站起来说：

“我赞同高泊的提议！我认为‘不谈敏感问题’不能与扼制言论自由划等号，‘敏感’一词的字面解释是：‘生理上或心理上对外界事物反应很快’，因此‘敏感问题’说穿了就是某些大人物反感的某些概念与词汇罢了，这与问题的核心风马牛不相及，我们只要能直击问题的核心，抛弃某些概念和词汇又有什么关系呢？例如秃头的阿Q忌讳‘光’，我们可以换成‘电灯泡’来比喻他的头，如果他敏感了，我们再换‘戈壁滩’，如果他又敏感了，我们再换‘叫花子的口袋’……这样既避开了他的忌讳，又激发了我们的想象力，而且还能直击问题的核心，何乐而不为？”谁也没想到平日不善言辞的王实，此刻竟滔滔不绝说出这么一番高深的道理来，不由得大家不对他刮目相看，尤其是唐心蕊，用惊心动魄来形容她此刻的心情一点也不为过。

“我也赞同高泊的意见。我还要为王实精彩的剖析点赞！”王偲说。

王实中等身材、貌不惊人，外表与他的名字一样敦厚实诚，他酷爱读书极具内才，平日里沉默寡言不爱争强好胜，但往往三年不鸣一鸣惊人。

听完王实的分析，李临风、李月华纷纷倒向高泊一边，唐心蕊犹豫了一番，看到刘宏毅不断向她使眼色，最终还是坚持原来的意见。

最后表决五比四通过了高泊的提议，于是在大厅醒目位置贴上了“不谈敏感话题”的警示，这一次王偲死活不肯书写，高泊只好自己动笔，而且有意写得七歪八扭的，似乎暗示“敏感话题”在读书会是不受欢迎的，这点让张伟彦气愤了好几天。不过，正是因为有它护航，“云端读书会”才能坚持两年之久。

读书会每周日下午两点开始主题讨论，三点半到四点休息，休息时大家聊天唱歌讲笑话。四点半开始辩论，辩论前会员自愿分成正反方，五点半辩论结束。辩论结束后由没有加入辩论的人组成评委，每期评出最佳辩手，奖励一本新书。六点钟会议结束。

主题有：“我是谁”“假如我中了百万大奖”“怎样才能快乐”“什么是爱情”等等，辩题有：“义大于利——利大于义”“金钱是万能的——金钱不是万能的”“情人现象好——情人现象不好”“人性善——人性恶”等等。每次晚会结束前，拟定好下次的主题和辩题，并张贴在大门口以便大家早做准备。

湖湘思者

  19

一天，高泊到图书室借书，他看见刘宏毅和唐心蕊交谈甚欢，便独自去找书。这时王偲也进来了，他和刘宏毅唐心蕊打完招呼径直走向高泊，高泊见他欲言又止的样子，便与他一同走出图书室。

“我看刘宏毅和唐心蕊的关系有点不正常，你比我年轻你去说说他们。我很担心唐心蕊，她太单纯了，又很痴情，弄出什么事来我可吃罪不起。”出了文化宫，王偲忧心忡忡地说。

“是呀，刘宏毅孩子都有了，不应该与她走得太近。但是唐心蕊看起来那么文静那么稳重，应该不会有事吧？”高泊说。

“你别看她外表文静，内心才不文静呢！她经常来租书，不懂的地方又爱问，一来二去我们便认识了。后来她告诉我她读高三时爱上班主任被迫退学，这件事我看她班主任难辞其咎，而他却啥事都没有，看来是她把责任全揽在自己身上了。唐心蕊就是那种一旦爱上就奋不顾身的女孩。”

“这么说来是得提醒她一下，过几天我就找她谈谈。”

说着说着，他们来到王偲的书店。书店大约二十多平米，隔成了两半，一半卖书一半租书，夫妻两齐心协力，生意越做越大。这还多亏了高泊的忠言，现在王偲转变了思路，不再只卖自己喜欢的书，加上他还包揽了文化宫和读书会会员的购书，经济压力已经大大缓解。

“文革后期，市里给你定的罪名是什么？”高泊问。

“整我的人想置我于死地，因为我对他们的底细了如指掌，他们把我关起来调查了八个月，先从武斗死人案件入手，结果敌对双方造反派头头都证明我劝阻过他们。我怎么会鼓吹暴力呢？我们的先祖老子和孔子都是反对暴力的，中华民族的和文化讲的就是一个仁字，当然这些不能对造反派头头讲，我用最高指示中关于讲团结要文斗不要武斗之类话引导他们。文革最混乱时，我像伊朗的宗教领袖一样，独自在市中心设了一间办公室，我不隶属任何一派，而任何一派头头都向我请教。后来整我的人实在没辙了，就说我紧跟四人帮，证据是我任市革委副主任时写给党中央的一封信，那封信的第一个名字是毛泽东，其次才是王洪文和江青，我在信中反映了市里头头（无论倒台与否）以权谋私的情况，他们将毛泽东三个字涂掉，然后栽赃我与四人帮私下联络。这还不是欲加之罪何患无辞吗？”

“听说你在位时只干两件事——平反和反腐，这是真的吗？”

“我最看不惯一上台就以权谋私的人，我很清楚自己不是当官的料，所以要求去师范学院当校长。”

“你小孩的户口还没上吗？要不找我爱人帮帮忙，她舅舅是市公安局长。”

“我就不去上户口，看他们拿我怎么样！上次区里有人动员我，说少罚点款，我对他说：‘不罚款我也不上，反正出丑的是你们不是我！’”看得出他依然余怒未消。

“上户口对孩子好，你不能拿孩子和他们赌气。”

听高泊这么一说，王偲终于接受了高泊的建议。过了不久，他儿子户口问题便解决了。

“王老师，你把自己的文革经历写下来吧，云边文革中的大事小事没你不知道的，一滴水反映太阳的光辉，你的经历对未来的文革研究价值不可限量。”

“是呀，我也想写，但现在疲于为稻粱谋实在力不从心，等孩子大了再说吧。”王偲叹息道。王偲后来到底有没有完成这个心愿，这对高泊来说一直是个谜。他看到的是一个被四口之家的生活重担死死压着的底层知识分子，尽管他有别的方式摆脱困境，但由于始终坚守“君子固穷”的信念，结果落得终身贫困潦倒！高泊也说不清这对王偲究竟是幸还是不幸，因为他至死都活得安详坦荡，如果让他改弦易辙，那他还能如此心安理得吗？不过高泊明白某段历史的缺失，对整个社会来说注定是不可弥补的损失，就像珍稀物种一旦灭绝便不可再生一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