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楼主: 湖湘思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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风雨翠竹坡 (长篇连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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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20-12-12 07:17:58 | 只看该作者
十八

高云很想弄清自己为什么那么热爱大山,梁天祥说人是猴子变的,爱大山是一种返祖现象。谢凌云用人类崇尚自然的天性来解释,高云想了一下觉得谢凌云的话虽然正确却并没有解决问题。热爱大山和崇尚自然本来就是同一个意思,这种说法属于同语重复。天性在每个人初生时都大同小异,在漫长的成长过程中才逐渐呈现出差异来。

高云想了很久,最后终于找到问题症结所在——是因为他从小到大受尽了歧视与凌辱。小学六年中,成绩拔尖担任班长的他却不能第一批加入少先队;初中三年里,品学双优的他既不能加入共青团,也无缘晋升高中;下乡后,荣获公社犁田能手的他依然无权参加贫下中农大会,只能灰溜溜地与地富子弟一道接受贫下中农的训斥。长久的歧视使他渐渐对社会产生一种恐惧与厌恶,总想远离人群远离世俗的喧嚣。而大山像母亲一样敞开双臂拥抱他,为他排解孤独与忧伤。

于是,他常常跑到大山深处一座幽静的池塘边冥思苦想。那座水塘被村民唤做‘鬼塘’,因为那里先后淹死了一对父女,村民们谈‘塘’色变,宁愿多绕几里路也不敢从水塘边经过。水塘也因此变得出奇的幽静,幽静得有些阴森恐怖。而这却使爱山如命的高云如获至宝,他常常在池塘边流连忘返废寝忘食。听村民们说那位父亲是土改时忍受不了毒打投塘自尽的,如花似玉的妙龄女儿则是被四清工作队队长奸污后,万念俱灰也追随父亲一道长眠塘底。

对那些传闻,高云丝毫也不畏惧。他相信即使世上真有村民说的那些冤鬼,他们也不会加害他这个牛鬼蛇神的嫡系子孙。有时高云还会想入非非,如果妙龄女鬼央求他把她的骸骨移植他处,他一定不辱使命,那样兴许他们之间还能演绎一场“人鬼情未了”的现代传奇呢!在无端遭到毒打和朱盈盈不辞而别双祸降临后,高云到鬼塘边逗留的时间更多更长了。

有一天,高云从早到晚安安静静地躺在鬼塘边,头枕着一块黑色石块,手握着锋利的柴刀,他想:如果我用刀在手腕上轻轻一抹会怎样呢?

“我的烦闷肯定会欣喜若狂,仿佛濒死的人看到了希望:‘哦,去吧,去吧,向神圣的天国迈进!那儿没有金钱和权势,没有刺心的屈辱和骇人的贫困,有的只是湛蓝色夜的幄帐、无边的空虚和永恒的平静……呵,去吧,快快启程,抛开这个累赘、这个愚笨的生命!

    “我的欢乐会踌躇一下,随即无可奈何地点点头,因为嫉妒之火正在他心中熊熊燃烧:‘别再眷恋了,去死吧,趁着在人世的泥沼里还陷得不深。既然人生如此坎坷,理想又那么渺茫,选择这条路……也许、也许倒是一条捷径!’

“唯有我的痛苦会带着往日的回忆和对未来的期待,声色俱厉地叱责我:‘扔掉你的刀,懦夫!你应该生存。难道我忠实地伺候你,就为了看着你用这把刀结束自己的生命?难道对那些爱过你的人,你的报答就是再用这把血淋淋的刀去伤害他们的心灵?你为什么要把自己的生命当成卑微的私有财产?它应该是旱季里的一滴雨、黑夜中的一颗星!’”

过了一会,高云又接着想:如果我就这么永远躺下去又会怎么样呢?

“是的,我会像时间长河里一个瞬间破灭的水泡,没留下任何存在过的痕迹便消失得无影无踪。熟人朋友会遗忘我,亲人也会慢慢将我淡忘,只有大山不会抛弃我!我会化为尘土和大山融为一体,我会变成水、变成泥,滋润身下的小草。小草长大开花,我又会变成芳香、变成金子的光芒……”

想到这里,高云忽然感到一丝温暖,死亡不再显得那样狰狞恐怖了。想着、想着,生与死突然在他眼前渐渐合二为一变得难解难分:时间绵绵不绝、万物生生不息,永恒不灭的物质在形状各异色彩斑斓的万千形态中,循环往复无始无终……

夜色降临时,高云猛然将垫在头下的那块黑色石块扔向塘中,在听到一声清脆的“嘣咚”声后,他顿时感到异常轻松,仿佛他脆弱易朽的肉体已经投向那黑暗的深潭,留下的是他永不死亡的精魂!

那天晚上,高云再次梦见痛苦时,完全没有了往日的悲戚悲催与伤心惨目,反倒感觉有几分亲切。在他心里痛苦已不再是压得他透不过气来的巨形磐石,而是变成了一块块晶莹剔透的青色砖块,正在为他垒筑富丽堂皇的幸福大厦。醒来后,他赶快把梦境中浮现在脑海中的几行诗写了下来:

       痛苦呵,
          我忠实的侍从!
          跟随我吧,
          度过这平凡的一生。
          假若没有你,
          我的生命只是一瞬;
          因为有了你,
          我的生命才这么无始无终……

高云对大山的热爱渐渐到了痴迷的程度,别人游街区逛集市,喝酒打牌找女人,高云却一个人拿本书带支笛,在大山里一待就是一整天。没有忧愁也没有烦恼,只有无尽的快乐与宁静。

生产队放牛是件烦心事,三十几头牛由两个人赶进大山看守,牛吃了禾苗和青菜要赔偿,牛没有回家半夜也得去寻找,丢失了还得遭受处罚。整天窝在山里,又累又饿又渴简直像受刑。尽管生产队给看牛人最高工分,仍然还是没有人愿意看牛,最后没办法只好一人一天轮班看牛。但是自从高云长期揽下看牛的活后,生产队里人人都争着要去放牛了,前提必须有高云在,打那以后,和高云结伴看牛竟成了人人争抢的唐僧肉。

高云之所以能把看牛玩得出神入化,一是因为他对大山的热爱,二是因为他对牛的热爱。因为爱,他便熟悉了牛和大山;因为爱,牛和大山也熟悉了他。他知道牧牛人首先得与头牛交上朋友,于是他经常与头牛玩耍,即使头牛犯错也不轻易鞭打,慢慢便与头牛建立起深厚的人牛情谊。接着,他还得想法降服那几头顽劣的水牛。水牛皮厚不怕石头砸,高云就做了副弹弓,再顽劣的水牛挨了几石子都不敢再造次。牛群很喜欢听高云的笛声,只要高云的笛声在哪里吹,牛群就会乖乖地围在笛声四周静静地啃草。况且高云对大山了如指掌,牛群跟着他总能吃上肥美的牧草,所以牛群便不再四处乱窜了。

还有一件人人谈虎色变的苦差,那便是去大山中看守木料和棺材。生产队为了增加副业收入,在三十几里外的大山里买下一片杉树,砍伐下来就地做棺材卖。高云下放的时候生产队已经弄了好几年。在山里看守木料和棺材成了全队社员最头痛的事,没办法只好由全队男人拈阄,两人一班轮流上山看守。高云轮过一次后提出给他一个半人的工分,由他一个人看守,全队社员立刻欣然应允。不过人人都为高云捏了一把汗:方圆三四十里只有高云孤零零守着十几副空棺材,一到深夜,空棺材里会发出噼噼啪啪的木材炸裂声……

就这样,高云读书抚笛优哉游哉地当起了山大王。六个月时间里,他一面尽情享受着大山给他的关爱与款待,一面细细品味着“坐看云起时”的欣喜和“相看两不厌”的甜蜜。

在大山里看守木料期间,高云曾两次与死神擦肩而过。

第一次是在采野果时,高云劈面撞见一头三百多斤重的大野猪,双方相隔只有十余步,当时人和猪都惊呆了。高云没有跑也没有动,睁大眼睛死死盯着野猪那对凶巴巴的小眼睛,对视了约两三分钟,野猪终于缓缓地转身离开。等野猪走后,高云才发现自己的内衣内裤全被汗水浸湿了。

高云后来细细分析了一下当时自己的心理状况,他发现是万物之灵的人的尊严挽救了自己的生命。他当时只有一个念头:我是人,绝不能在畜生面前退缩!就是这个念头支撑他久久和凶猛的野猪对视,他在内心一再告诫自己:即使死也不能在畜生面前倒威!后来自己结婚生了女儿,他把培养自尊心当成教育的第一要义。从女儿读书工作的成长经历来看,他坚信这种教育理念是正确的。

还有一次是在采蘑菇时,高云突然与一条眼镜蛇不期而遇,那蛇立起来有一米多高,他们之间的距离仅有五步之遥!那次同样也是眼睛的对视——意志的较量,最终依然是人的尊严占了上风。眼镜蛇对视了一会,终于收起长长的信子,垂下高高昂起的身躯,匍匐着钻进了草丛。

从那以后高云的胆子更大了。有一次,村里一个年轻人暴病身亡,坟茔就立在一片闹鬼的乱石岗上。安葬后的第二天晚上,有人用一只肥鹅打赌,看谁敢在坟头呆一夜。高云二话没说,立刻欣然前往。为了维护打赌的公正,几个胆大的村民还拿着刀棍在乱石岗外蹲守了一夜。后来这只肥鹅让知青大院十余人美美地饱餐了一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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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20-12-13 06:31:59 | 只看该作者
  十九

高云对翠竹坡和睦融洽的知青关系一直心存羡慕与妒忌。他亲历了知青大院从兴盛到衰落的全过程,也阅遍了大院里每一位知青的情路历程与生活轨迹。他从未见他们争执和争吵,更别说大打出手了。相比之下,高云队知青间的关系就差强人意了,这不禁让高云感慨良多。

高云队知青人数与梁天祥队大致相同,男女比例也一样。起初,高云以为他们是缺少梁天祥和陈静梅那样的核心人物,仔细想想又并非如此。高云队也有两位心地善良热情助人的大哥大姐,正因为有了他们,高云队所有知青才会义无反顾地拆毁七星灶合伙吃大锅饭。这情形颇有点类似1958年席卷全国的办食堂吃大锅饭热潮。可谁也没料到,正是这种激进的理想生活方式,毁了他们原本的快乐与亲密!

高云队原有分属不同时段下放的三个知青小组和两个单干户,后来大家头脑发热把各自的锅碗瓢盆凑到一块,组成一个热热闹闹的大家庭。他们用无记名投票方式选出大家庭的家长——男女庭长各一名,再由庭长分派工作。生产队分配给个人的粮食红薯茶油猪肉花生等等食物统一入库,吃多吃少按需分配。此外,每人每月从国家发的生活费中上缴四元统一购买生活用品。下放第一年,国家每人每月发给每个知青二十九斤粮票和八元钱生活补助,第二年就只能凭自己所挣工分从生产队分食物和现金了。

在知青大家庭中,男知青打柴种菜赶集挑粮,女知青洗衣做饭养鸡养鸭,男耕女织其乐融融。合伙的第二个月,高云所在的知青小组通过投票,决定从社员家买一头十斤重的猪仔圈养。每次出工,十几个男女知青一路高歌一路欢笑,羡煞了队里的年青人。尤其是早请示晚汇报时,大家唱着语录歌排着整齐的队列,好不威风,惹得其他队的知青纷纷前来学习取经。这一切使高云队的知青受到极大鼓舞,大家纷纷表示一定要在两年内将该模式推向全国。

高云队十二名知青统统搬进投塘父女那幢青砖碧瓦大厦,楼上两间分别为男女寝室,楼下一间作客厅、一间作餐厅,大楼旁边的三间偏房用来煮饭养猪养鸡。选出男女庭长的第二天,他们就在客厅墙上贴满了各自的决心书,大家纷纷表示要扎根农村一辈子,同时还承诺十年内不考虑个人问题。

在写决心书时,高云颇费了一番周折,他的决心书不仅字少,而且内容模糊不清:

决心书:
我保证不建设好新农村,十年内绝不在乡下结婚生子。

                                      
保证人:高云

      
知青大联合后,梁天祥来高云队玩,他一看到高云的决心书就大呼小叫起来:

“好你个布娃娃!你这点小九九瞒得了别人可瞒不了我。你知道新农村建不好,所以不想在农村结婚,可你没有保证不去城里……”

    高云一听,吓得连忙用手捂住梁天祥的嘴,幸好当时客厅里没有其他人。

“他们昨晚还说我的保证书有问题,被我三言两语搪塞过去。你可千万别节外生枝呀!”听高云这么一说,梁天祥才封了口。

过了一会,高云问梁天祥:

“你们为什么不学我们队的先进经验?”

“我们蛮好的为什么要改?”梁天祥回答,“‘阡陌交通,鸡犬相闻。其中往来种作,男女衣着,悉如外人。黄发垂髫,并怡然自乐’,我们那是桃花源的自然形态,不像你们这种非自然的共产主义模式再说人不是竹鸡,可以挤在一起靠彼此体温相互取暖;人是箭猪,必须保持适当距离才会相安无事。

高云队知青组成大家庭的事很快被县知青办得知,他们立刻派人下来调研,并迅速将这种集体化新模式树作典型,号召全县知青学习他们扎根农村的新经验。从那以后,知青办工作人员隔三差五会下来蹲点指示工作,对高云队知青勇于先行先试“各尽所能按需分配”的做法大加赞赏,同时也提出一些批评意见。

知青办工作人员提得最多的意见只有一条,是针对男女寝室中间那扇门的。每次下来蹲点的工作人员都会发现,那张门压根儿就是个摆设。因为女知青们从没想过要将它关上,更别说从里面上拴了。知青办工作人员无论男女都觉得这是个大问题,不止一次在知青小组会议上语重心长地提出过批评:

“你们都是大人了,男女间要有分寸,千万别像有的大队那样弄出个大肚子给知青办惹麻烦。”

接着,他们反复说起某某大队一个男知青弄大了女知青肚子一走了之,弄得那个女知青天天挺着大肚子到知青办寻死觅活,到头来还是知青办出面找医院帮她坠了胎。

至于关门的事,无论知青办的人说多少次,女知青们就是置若罔闻。知青办工作人员下来蹲点时,她们把门关一关,知青办的人一走,那扇门重又恢复了轻盈开放的姿态。女知青们总觉得一关上那扇门,心里面就堵得慌,苦闷、孤独、恐惧、彷徨种种负面情绪会一齐涌上心头,而只有在男寝室灯光映照下,她们才能安然入睡。

高云的床正对那扇门,对关门与开门这件事他十分纠结:开着门他能怡然闻到女知青醉人的体香、听到她们快乐的嬉闹声;不关门他又担心万一出事,自己便会成为第一嫌疑人。经过再三权衡,一天晚上他终于硬着头皮走进女寝室,强烈要求她们遵照知青办的指示每晚闩门。

“布娃娃也知道怕丑了!”

高云的话声刚落,女寝室突然爆发一阵哄堂大笑,这使高云的脸顿时红得像包公。接下来一位年龄稍大的女知青居然还对高云动手动脚,她猛然将高云推倒,随即用身子将高云压在自己床上,吓得高云爬起来落荒而逃。从那以后,高云再也不管那扇门是开还是关了。

可惜好景不长,高云队知青间的矛盾随着时间的推移,很快就暴露出来。

首先,以大个子为首的出身好的知青显示出强烈的优越感,他们共两男两女,不是打柴时装病,就是干家务活时开溜。尤其是那个做木手枪弄大农村女孩肚子的男知青,他居然还将大伙打的柴偷偷背去送给自己的知青情人。

后来,大家在男女庭长主持下将各项家务工作,量化到每个人,这办法又勉强维持了几个月。但是大家慢慢发现:分配养猪时有人会让猪挨饿,分配浇菜时有人会让菜干死,更有甚者分配煮饭的人,有时竟出门玩耍,让劳累了半天的人回家喝西北风。日复一日,火山终于爆发了。

那天,高云等八位知青带着干粮上山打柴,傍晚回家时只见家里冷冷清清,中午吃过的碗筷扔了一桌。分配弄饭的两人不见了踪影,两个装病的还在蒙头大睡。高云他们一气之下,只弄了他们八人的饭菜,等他们吃光饭菜收拾好碗筷时,那四个懒人陆续来找饭吃了,看到收拾得整整齐齐的锅碗瓢盆,一个个气鼓鼓地走了。

第二天,当热腾腾的饭菜上桌时,那四个懒人早早坐在饭桌旁。这时,男庭长首先发难:

“大家既然一起吃饭就要自觉,分配的任务一定要完成。如果大家觉得我这个家长没当好,可以重新选举。”

“我也可以让贤,如果要我们当庭长,大家就要遵守纪律。我提议以后不干家务活的不准吃饭。”女庭长立刻附和道。

“那不行!我的粮食和分配的东西都在一起,一次两次没做事也不能克扣!”大个子突然站起来大声抗议。他已年过三十,人高马大脾气暴躁,他显然还在为昨天的事生气。

“多劳多得、少劳少得、不劳不得,你凭什么可以剥削别人?”高云毫不客气地顶撞起大个子来。

“你这个地主狗崽子,哪轮得上你说话?我警告你:只准你老老实实,不准你乱说乱动!”大个子立刻朝高云骂了起来。

“出身好你得到了什么?还不和我们一样脸朝黄土背朝天?三十几岁还娶不到老婆,你也不撒泡尿照照自己!”高云不气不恼地回答道。他知道大个子最忌讳别人说他找不到老婆,为这事他没少打过人。

大个子气汹汹地猛一下冲到高云面前,高云一动不动坐在那里,冷冷地看着大个子的表演,仿佛这事于己无关似的。不过在这之前,高云已经用眼睛余光瞄了一下放在墙角的柴刀,这不经意的动作被大个子看在眼里,他高高举起拳头立刻停在了半空中。他不明白眼前这个不起眼的布娃娃,什么时候变得像电影里的革命烈士那样沉着冷静视死如归了。大个子迟疑了一会,捏紧的拳头顺势将满桌饭菜猛一下扫到地上。

这时,很少生气的男庭长索性将桌子一掀,大叫一声:

“分家!这样的日子没法过了!”

于是,在两位庭长主持下,刚过完一岁生日的大家庭便宣告解体。那头养了一年的猪称了称才二十四斤,恰好每人两斤。女庭长提议把这头长不大的小猪崽过继给别人去养,杀猪时让他还二十四斤肉,提议很快得以通过。一年后那头猪长到两百多斤。大公鸡宰了吃分手饭。六只正生蛋的母鸡拈阄,两人分一只。高云、两位庭长和另一名女知青组成了一个新小组,两只母鸡得以继续生存与繁衍,没组成小组的只好将母鸡一分为二杀了吃肉。

大个子知青招工回城后,年近四十才娶了个哑巴老婆,婚后经常酗酒,三天两头将老婆打一顿。哑巴老婆不堪忍受家庭暴力,带着小孩远走他乡,孤苦伶仃的他最终醉死街头。

生产队社员听说了他的遭遇,异口同声说他是遭了报应,因为他们忘不了大个子当民兵排长时,将庙里的木头菩萨扛到晒谷坪当靶子练兵的情形。他不是命令基干民兵站成一排,手举梭镖朝菩萨身上乱戳,就是让大家远远朝菩萨扔铁制手榴弹,砸得菩萨满头满身百孔千疮。很多老人不忍目睹菩萨的惨状,宁愿绕路远远躲开晒谷坪。

有一次,大个子的妹妹来看他,一位出身不好的中年妇人误以为是他女朋友,真心向他表示祝贺。谁知他勃然大怒,一手抓衣领,一手抓裤子,双手举得高高地将她重重地摔到地上。一些地富子弟忘不了大个子半夜三更大摇大摆,捉走他们笼里鸡鸭的情形,害得他们每晚只能把鸡鸭拎进睡房相伴而眠。

还有一次,大个子喝完酒穷极无聊,叫上两个狐朋狗友,把生产队唯一的四类分子毒打了一顿。那个所谓的地主辛苦了一辈子,快解放时好不容易买下几亩田,还没等收获稻谷便戴上了四类分子帽子,挨打时已快七十岁了,他的惨叫声满村庄都能听见。直打到他屎尿满身了,大个子怕弄脏手脚才作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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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中部    遥望翠竹坡

              二十

宋朝诗人方岳曾在诗中写到:

不如意事常八九,
可与人言无二三。

有人说这是毫无依据的弥天大谎,有人说这是悲观厌世的盛世危言。高云却认为这恰恰是切中要害的至理名言!它不但符合人类物质生活的现实,也符合人类精神生活的现实。能认识到快乐之短暂,对人类来说并非灭顶之灾,反而是人性的升华。如果人生的快乐一场又一场接踵而至,带来的绝非梦寐以求的幸福,反倒是人人唯恐避之不及的无聊与乏味。因为真正的幸福必须由痛苦来铺垫,痛苦就像砖块,快乐则是粘合剂,人类精神世界的幸福大厦正是由它们一层层垒砌而成。

果不其然,翠竹坡的知青们很快便遭到一场异常严酷的寒潮。那场寒潮是由县里新建一座空前绝后的水库带来的。说它空前绝后不是因为水库大坝雄伟高大,也不是因为水库库容惊世骇俗,而是因为修建大坝的方式原始野蛮、严重违背科学规律。

人类社会的航船已经驶入二十世纪七十年代,谁曾料到在神州大地上,居然还有人采用几千年前最原始的方式来修建一座现代中型水库!不是亲历者谁也难以设想,在南方的某座大山中,有人居然用枪驱赶成千上万赤手空拳的劳工,肩挑手抬没日没夜地移山填坝!整个工地只有大坝上一台老旧的履带式推土机,时间又仓促得刚够一个孕妇十月怀胎生下她可爱的小宝宝。难怪这人类的耻辱会惹得老天爷动怒,活生生用一场大雨把刚落成的大坝冲毁,连带大坝那台破旧的推土机和大坝下那座几十米高的小山。

事情发生后,高云想找点推土机残片留着纪念,可沿途找了几十里,连一块完整的残片也没找到,只看见一些倒塌的房屋和新垒的坟茔。高云还想调查一下修水库期间非正常死亡人员的准确数字,可翻遍所有资料、文件、新闻报道,到处只见一片莺歌燕舞欣欣向荣的祥和景象……每当夜深人静时,高云偶尔会想起那六十多天地狱般的生活,于是,那些冻死、累死、病死、土石压死、雷电击死、自缢身亡者的身影就会频频在他脑海中闪现,扰乱他内心的宁静。

高云和梁天祥是在大坝冲垮前上的水库工地。他们本可以不去修水库的,梁天祥到医院用别人的尿液开了一张肾病证明,高云则用一枚铜钱贴在后背换来一张“体内有异物”的X光片。

关于搞假病退回城的事,高云和梁天祥讨论过好多次,每次讨论都是在有人成功回城后展开的。但他们的意见空前一致:绝不做那种有污自我形象的事!凭他们的智商和胆魄,他们相信自己肯定能成功,可那却是他们自尊心所不能容忍的。他们看到过一位女知青为了回城装疯,后来她的确回了城,不幸的是回城后她真的的确疯了。还有的知青为了回城吞锡纸片、吞硬币、吞小剪刀的,有些人因此致残,有些人后半辈子郁郁寡欢始终抬不起头来。

高云觉得靠丧失尊严获取的解放并非真正的解放,因为真正的解放首先是心灵的解放,一个失去了人格尊严的人,无论走到哪里也是一个任人摆布的可怜的奴隶!

那一年修水库成了高云所在县压倒一切的政治运动,谁与之对抗无论党员还是贫农,立马都会沦为阶级敌人,轻则在生产队批斗,重则抓到公社集中培训。培训的项目稀奇古怪,如蹲马步、关黑屋、坐飞机、从早到晚不吃不喝面壁思过等等应有尽有。而只要你同意上山修水库,天大的问题都可以免于追究。下放知青自然也不能幸免,有些大队还有用基干民兵背着枪,押送社员和知青上工地的。

知青大院最先去的是铁算盘,他听说每天有三毛钱补助,还能十天吃一次肉,在队上又可以拿最高工分,于是第一批报了名,可三个月轮换期一满,他死活也不肯再去了。每每提起水库工地,他说那里就像希特勒的劳改营,听得高云和梁天祥毛骨悚然。铁算盘还说每个路口都有民兵日夜持枪把守,没有指挥部的路条,一只鸟儿也别想飞过去。每天天不亮就开工,三餐饭全送到工地上吃。工作时间至少在十四小时以上,阴天小雨下雪粒都要出工,劳动强度高得连身强体壮的运动员都吃不消。

这几天,高云和梁天祥只要一听见铁算盘讲水库的事,心口就像被他揪着一样痛,而铁算盘毫不顾及他俩的感受,每天津津乐道不厌其烦,陈静梅好几次想阻止他也无济于事。铁算盘反复宣讲自己曾经的苦难,其实是为了庆贺自己已经脱离苦海,这情形很像一些养尊处优的知青作家反复叙述当年生活的艰辛一样,他们不知道那其实是在朝尚未脱离苦海的人伤口上撒盐。

高云认为:如果一个人不能反思苦难,不去探索苦难的根源,不能从过去的苦难生活中发现善与美,那便是对苦难的亵渎!一个津津乐道不厌其烦地细数苦难的人,久而久之,会变得如祥林嫂般可怜又可悲。

高云和梁天祥不愿听人讲水库工地上的事,是因为早几天段乔和何山妹已经去了水库工地,同去的还有刘玉兰、孙石生和周福生。没有了段乔银铃般的笑声,没有了何山妹山花般的笑容,翠竹坡一下子变得了无生气,仿佛骤然又回到十几年前的漫漫寒夜。

高云和梁天祥几乎在同一时刻做出了“上山修水库”的惊人决定,对他俩的决定陈静梅毫不惊讶,铁算盘却瞪大眼睛半天回不过神来,那模样仿佛突然看见两个疯子出现在自己面前。

高云去向队长说的时候,队长也很惊讶,他关切地问:

“你的病没问题吧?”

“我去复查了一下,是前一次看病的医生弄错了,我的身体很棒没问题。”高云回答。

“身体好就好!”队长说,“黄鹂和王胜玉也去了,你去了好好关照关照她们,听说上面很苦的,你自己也要多保重。”

队长说的黄鹂是和段乔一批下放的知青,为了她高云还怀揣着一个小小的秘密,这个秘密高云默默藏在心里已经有一年多了。

黄鹂和段乔是同班同学,刚下来时也和段乔一样天真单纯,她什么都爱打听,常常找高云聊天,还不断向高云借书看。高云慢慢对她产生了好感,又像第一次对朱盈盈那样在书中夹了一首诗,希望再次重温过往的甜蜜与清醇,那首诗同样没有特定对象,而且还是对全体女性的赞美。回信收到了,是一封署名信,但高云却怎么也高兴不起来,信只有寥寥几行:

高云:
你以为我是那种水性杨花的女人,那你就打错算盘了。告诉你,我绝不会和你这种轻浮的人交往,时间会证明我们是截然不同的人!书还给你,谢谢你曾经借书给我,以后我再也不会向你借书了。               
                                       
黄鹂

高云读完信后一头雾水,不知黄鹂为何前后判若两人?他猜想是不是梁天祥队上那妇人在外面说了他什么,或者是他和李芸那晚的事被谁撞见了。黄鹂骂他,他并不生气,与白纸般的纯真少女相比,高云觉得自己的确有些轻浮,他想证明自己并非她猜测的那么坏,但黄鹂从不给他机会,她甚至都懒得搭理他。她越是这样,高云便越想接近她帮助她,他不奢望获得她的爱,只想消除她对自己的误解。高云就这样背负着两笔不同的情债,登上了海拔一千多米的南岭群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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人性的深刻解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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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20-12-16 10:43:28 | 只看该作者
二十一           

高云和梁天祥来到工地的时候已经是下午,五十多里山路,背着行李整整走了五个小时。高云是从翠竹坡离开的,谢凌云要他带条围巾给段乔,他还语气凝重地拜托他多多关照她,让高云心里五味杂陈有苦难言。谢凌云见高云带的浅口套鞋已经破了,便将自己七成新的半筒套鞋送给了他,这令高云十分感动。

陈静梅在高云和梁天祥口袋里每人塞了两个热鸡蛋,另外还背着铁算盘偷偷拿了几个带去给段乔她们。陈静梅最放心不下的就是刘玉兰,再三叮嘱高云和梁天祥要多照顾她。分手时,晶莹的泪珠一直在陈静梅眼眶里滚动,像两颗美丽的珍珠让高云十分着迷,一路上高云眼前总是出现陈静梅眼中那珍珠般迷人的光亮。

一大一小两座工棚搭建在一片稻田里,竹子搭架,冬茅围墙,油毡盖顶。男人们住大工棚,女人们住小工棚。床是两排通铺,竹子架底竹跳板铺面,中间过道只有一人宽,两人相遇时必须侧转身才能通行。食堂很小,建在两座工棚中间,也是由竹子搭建。食堂旁边掘了一口井,两米见方,很浅。全大队一百多号人喝水全靠它维系。高云他们去的时候,大工棚已经住了七八十人,两排通铺挤得严严实实,后来的人就往人堆里见缝插针。高云和梁天祥将铺盖并排安放在孙石生和周福生中间。

整片稻田密密麻麻建满了工棚,一直绵延到两边山坡上,最高处的工棚紧挨着高压线塔。正是那座工棚,第二年春天遭到雷击,一次死了十几人。水库设在两千米宽的一条狭长地带里,两边是高耸入云的大山,最高峰达二千米。西边山峰一南一北有两个出口,均设有哨卡,每个哨卡有两名持枪民兵把守,二十四小时不离人。东边山峰是阒无人迹的原始森林,由恐惧和死亡联袂把守。

太阳下山以后,工棚外传来嘈杂的喧闹声,原来是最近连续晴了十几天,各公社任务完成得好,指挥部下令放假一晚,并放电影犒赏大家。

段乔和何山妹一见到高云和梁天祥,惊讶得半天合不拢嘴。过了一会,她俩又不约而同地绯红了脸,宛如两朵盛开的山茶花,照得高云和梁天祥心里亮堂堂暖烘烘的。

吃完饭,大家一块去看电影,同去的还有孙石生、周福生和王胜玉,刘玉兰说她很累,便在工棚里休息。吃饭时高云注意到刘玉兰很憔悴的样子,对她的担忧更添了几分。他问段乔,段乔説她爱逞能,本来女的少一点没达标大队不会追究,刘玉兰偏偏还要超任务。

高云看到王胜玉和何山妹在一起,就问她黄鹂为什么没跟来,王胜玉说她现在是黄营长的红人了。她还说黄鹂一到工地就把姓黄的民兵营长哄得团团转,现在已成为管理人员,专门负责登记每人每天完成的土方量,和曾经一起挑土的姐妹们疏远了许多。

电影放的是《地道战》,高云他们早在农场和大队看过无数遍了,于是便围成一圈一起聊天。不一会看见人群中有人打架,孙石生说那是我们大队的刀疤脸带着几个知青扒手与另一大队的知青在打,原因是他们中的一位摸了另个大队女知青的奶。这种事工地上经常发生,一般摸了农村女孩不会打架,农村女孩会自认倒霉红着脸离开,知青中有人帮忙的就会打起来。不过一般不会动刀,打一下就散,有时打完架反倒成了好朋友。高云和梁天祥就对三位姑娘说以后你们跟着我们不要乱跑,免得被人欺侮。

第二天大家全上了工地。每人一根扁担一对竹箕,两三人合用一把锄头。大坝设在狭长地带的出口处,两边青山渐成合抱势,中间只有一百来米宽。坝体已经填了五六十米,土坝上一台旧履带推土机突突突地在来回碾压土方。

大坝上赫然写着一行比人还高的大幅标语:

挑百斤,走百里,超万方!

血红血红的标语牌特别醒目,在几公里外的工棚里便能看到。这既是一句口号也是水库工地民工量化指标的依据。大坝附近五百米内的土方早已清空,土方只能从五百米开外去取。取土的地方由指挥部统一划定,然后根据距离远近确定每人每天的工作量。高云和梁天祥大队取土处是一千米,一个来回两公里,设定的任务是每人每天一百斤重的土要挑二十五担,如果只能挑五十斤就要增加到五十个来回,以此类推。通常女孩没完成任务不会受罚,只要她自始至终都在工地来来回回挑土。刘玉兰硬要和男人去比拼,所以才累得晚上连电影也没力气去看了。力气大的男人完成任务后也不能回家,还要继续挑,多出来的土方量可以补米加餐或者作为评劳模的资本。

高云和梁天祥挑了一天总算完成了任务,但早已累得腰酸背疼腿抽筋,晚上他俩一合计决定第二天去离大坝近的地方偷土。

偷土是指到比自己大队近的别大队地盘上取土,一般这是不允许的,但如果偷土的人强悍,被偷的人也只能睁只眼闭只眼。高云他们找了一块两个公社交界的地段偷土,那里离大坝只有五百多米,路程近了将近一半,无形中等于减少了一半任务。第二天任务很快便完成了,余下的时间他们便偷偷溜到浓密的树丛中去休息。第三天他们又去那里偷土。这一次可没那么顺利,呼啦啦一下子冲上来几十个手持扁担的农民,气势汹汹地把他们团团围住,勒令他们马上倒掉土乖乖走人。

梁天祥一见这架势,立刻叫几个女孩先走,剩下高云孙石生周福生和梁天祥背靠背站成一圈,手持扁担一人把守一个方向。

“想打架?你爷爷好久没打了,手正发痒呢!”梁天祥见四周的农民闹哄哄的,突然大吼一声道,眼睛死死盯着冲在最前面的一个中年男人,“你打死我,我光棍一条,我打死你,你老婆守寡,孩子遭罪。来,有本事你过来!”

冲在最前面的那人一听,立刻开始往后退。梁天祥转而又盯着另一个人,吓得另一个也直往后缩。这时高云、孙石生、周福生一齐高声呐喊,吓得那群人纷纷作鸟兽散。

后来,高云挑土经过那个大队挖土处时,隐约听到一位老人对身旁的后生说:

“千万别去惹他们,他们都是亡命之徒。”

就这样,他们终于守住了自己抢来的地盘,过了十几天快活日子。直到那堆土全部被挑完为止。

在这段偷土的日子里,曾经发生过一件惊天动地的大事。当然这是针对那位死去的民工和亲眼目睹了该惨剧的人来说的,对整个水库工地而言,则是司空见惯的平常事。像这类挖神仙土埋人的事,工地上的人早就见怪不怪了。指挥部也曾三令五申想要制止,可为了完成越来越重的任务,民工们仍然抱着侥幸心理我行我素。

挖神仙土就是不按常规从顶上往下挖,而是先掏空底下,让整个土层自然崩塌。这样挖土有事半功倍之效,但风险也随之大大增加。高云他们挑土路过的地方有一处七八米高的土坡,土坡越高对挖土的人吸引力就越大,那个大队的民工便选择了从那里挖神仙土。

高云和梁天祥其实早就注意到了,他们每次路过都要相互提醒,并再三警告紧随他们的天真懵懂的女孩们。神仙土快倒前,高云还提醒过挖土的民工,谁知等他们再次经过时,悲剧便发生了。

当时高云紧跟着段乔,高云后面是何山妹,梁天祥又紧跟着何山妹,他们正走到那堆神仙土下时,猛听见轰一声闷响,整座神仙土排山倒海般从天而降……高云一见,扔了扁担竹箕,一把抱起段乔就往前冲。梁天祥则一个箭步上前,抱起何山妹朝后转身就地一滚。说时迟那时快,一块巨大的石头不偏不倚滚过来,正巧压在他们刚刚离开的地方。

高云正在暗自庆幸时,忽然听见“压死人了!压死人了!”的惨叫声。他绕到大石前面一看:只见大石头正死死地压着两个人,一人压着头一人压着脚,惨叫声正是从压脚的那人口里发出来的。整个工地顿时炸了锅,大伙儿围着这块几吨重的大石头只能干着急,挖土的人谁也没料到土层里竟包裹着一块如此巨大的石头!

压脚的那位农民下面是松土,于是,大家七手八脚用锄头撬棍掏空了下面的土,弄了好一会才把他的脚拖出来,但脚背已经压得翻转了一百八十度。压头的那位可没这么幸运,他整个头全被压在坚硬的路面上。开始的时候还看见他的手脚在动,隔了一会,便一动不动了。段乔看到那情形,一个劲呕吐起来,高云连忙搀着她离开了现场。

事后高云想了很久,不禁对中国人的勇敢渐渐开始产生了怀疑。以后每逢看到报纸上吹嘘那些在极其危险环境中忘我劳作的国人,他便想:写文章的人哪知道那勇敢的背后恰恰是怯懦!正如这个挖神仙土死去的人,在他心里完不成任务的恐惧,已经远远超过了他对死亡的恐惧,这是何等的愚昧无知呀!他接着又想:当一种莫名的恐惧不知不觉浸入骨髓时,人们为了维护旧有秩序竟会漠视自己的死亡,这样的秩序又是何其残酷!这样的人民又是何其可悲啊!

巨石惊魂还使高云再次感受到爱的震撼。在他抱起段乔死里逃生的一瞬间,他心中那根隐秘的琴弦又一次响起,他真真切切听到了爱情萌动的声音!依然还和过去一样清脆美妙,一样让他情波荡漾心醉神迷。他的心已经沉寂很久了,他渴望爱的琴弦再一次响起,现在他终于如愿以偿!

晚上入睡前,他依稀还能感觉到她的体温,依稀还能闻到她的体香。她那么娇嫩那么充满活力,那么柔弱又那么刚强。他猛然产生一种强烈的渴望,想再一次把她紧紧搂在怀里,不是为了性,而是为了让两颗孤独的心紧紧依偎在一起。他还想吻她柔嫩、湿润、鲜红的嘴唇,也不是为了让自己阴茎勃起,而是想用自己柔软的舌尖去触摸她那颗敏感的少女之心。

高云喜欢这种爱的感觉,因为只有爱能使他消弭性的狂躁,只有爱能使他即使在地狱也不会感到恐惧与孤单。就在他抱起她的那一刻,他又一次感到一个男人肩上的神圣职责——那就是让自己心爱的女人永远免受死亡与痛苦的折磨。

那一晚,高云躺在床上辗转反侧久久难以入眠,弄得梁天祥好几次询问他是否伤着哪里。高云不想对梁天祥说出此刻的感受,因为这些感受还太朦胧,而且他还担心这一切不过是自己的一厢情愿,更何况在他和段乔之间还横亘着谢凌云!天快亮的时候,高云脑海中终于浮现出一首诗来:

        我担心我不会爱上你,
        你像火一样纯净、水一样清逸。
        岁月尘封了我的心眼,
        我怕我再也激不起爱的涟漪。

           
我担心我会爱上你,
        你像露珠般晶莹、花朵般娇艳。
        寒风随时会扫荡你的心田,
        我怕我们的爱情只是昙花一现。

        啊!我徘徊在爱情的门外,
        祈求着上苍赋予我意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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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于 2020-12-17 08:08:15 | 只看该作者
情愫朦朦却热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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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20-12-19 10:55:35 | 只看该作者
龙行天下 发表于 2020-12-17 08:08
情愫朦朦却热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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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20-12-19 10:59:09 | 只看该作者
   二十二

高山上的冬天来得特别早,冻雨夹着冷雪,冷雪带着霜刀,一阵阵仿佛要把人活生生撕裂。在水库工地,严寒也有其温柔的一面,它让疲惫不堪的人们得以喘息,使他们不至于被肩上的重担轰然压垮。但这种喘息并非能白白享用,它同样需要人们付出沉重的代价。

首先是寒冷,零下四五度的低温对那些习惯了南方温暖天气的人简直度日如年;其次是无聊,整天呆在工棚里除了睡觉还是睡觉,闷得人简直要发狂。不过对年青聪慧的知青们来说,这些困难反倒让他们过得更滋滋有味其乐融融。高云他们七个人围坐在一个被窝筒里,脚抵着脚肩挨着肩,靠彼此的体温相互取暖。被子上铺一块木板权当桌子,两副扑克牌可以玩上一整天。当然这还得归功于段乔何山妹王胜玉三位女孩的加入。

在百十个男人的注视下,男女同盖一床被褥而坐,本来就有伤风化,只是在极度严寒生存岌岌可危的高山顶上,谁也无暇顾及了。然而,天性顽劣的孙石生到底还是节外生枝,拨弄出一番事来。

那天,高云梁天祥孙石生周福生段乔何山妹王胜玉用三副扑克牌在玩争上游。玩着玩着,段乔猛地蹬了孙石生两脚,原来是孙石生偷偷在被窝里用脚尖挠段乔的脚底板。孙石生见段乔蹬他,也回敬了一脚。一来二去弄得整个床铺摇摇晃晃,最后哗啦一声把通铺压垮了,七个人窝成一堆全倒在地上,乐得工棚里的男士们全都开怀大笑。

通铺长两米打三个桩,每隔一米再打三个桩,如果不是坐的人太多,加之又在床上摇动,本不会垮塌的。床垮塌后,梁天祥和高云在他们睡的地方特别多加了八个桩,并且还约法三章:在被褥里勾女孩脚的男士,一律开除出局,不准再呆在该被褥里!从那以后,床再也没垮塌了。

除了打牌,他们最喜欢的娱乐就是聊天调侃和讲故事。梁天祥一肚子古今笑话,听得女孩们东倒西歪乐不可支;高云的名人励志故事,则让她们惊叹之余若有所悟;孙石生偶尔爆出一两个荤段子,又让她们蒙着脸久久不敢抬头。

日子就这样在他们的嬉闹声中一天天度过,仿佛他们又回到两小无猜的童年时代,丝毫感觉不到人世的寒峭与严酷。

段乔最大的变化是剪掉了她一直视为骄傲的齐腰长辫,水库工地极简陋的条件,根本容不得她摆弄自己心爱的长发。一天上午,三位姑娘刚走进男工棚,孙石生故弄玄虚地问:

“你们中间有人掉了一样最宝贵的东西,想出来我原物奉还,想不出可别怪我私藏不报。”

三位女孩想了好久也想不出来,最后孙石生说:

“小乔掉了尾巴!”

大家这才发现段乔的长辫不见了,而短发齐肩的段乔,丝毫不减过去的美丽可爱。

最难熬的是夜半三更。已过午夜,寒冷简直让人无法抵挡,于是大家纷纷两人一组合被而眠。孙石生和梁天祥、周福生和高云分别合盖两床被褥。段乔她们甚至垫一床盖两床三人挤一块。即使这样,早上起来时,被子上仍会结一层薄薄的冰,漏水的地方还会结一大片冰块。后来大家把包被子的薄膜铺在被子上,让漏水直接流到床下,这样才免去了早上敲冰之苦。

梁天祥晚上起床怕冷,他把竹子中间打通,用削尖的一头穿过冬茅墙,蹲在床头撒尿。这方法很快在男工棚风靡起来。早上起床,只见人人脸朝墙面壁思过,那场景煞是壮观。一天上午,孙石生不听高云的劝阻,偏要蹲在床头撒尿,正巧段乔进来,她不明就里傻乎乎地问:

“孙猴子,你蹲在那里捉鸟呀?”

整个工棚顿时爆起一阵哄堂大笑,后来大家便用“捉鸟”代替撒尿。女孩们进门前,也要先大声问一下:

“有没有人在‘捉鸟’?”

段乔自从那天被高云抱过,每次看见高云,脸上总会不知不觉升起两朵红云,宛如朝阳映红的天空。看见段乔脸上的羞赧,高云的脸也会不知不觉涨得绯红,宛如被朝霞映红的湖面。

不久,高云渐渐发现段乔变了,变得有时敏感多疑,有时细心体贴,有时却愈加孩子气。只要高云和何山妹王胜玉多说几句话,段乔竟会突然扔下牌冲回女工棚,非得高云过去好言相劝,才肯过来重新玩牌。高云的扣子掉了或衣服裂了口,段乔会悄悄拿去缝好送回来。这项福利后来还渐渐扩展到孙石生和周福生身上,让他俩感慨不已,背地里说小乔变成大乔了,懂得疼人了。梁天祥自然无需段乔操心,何山妹从梁天祥上工地第一天起就是那么做的。

此外,段乔还变得越来越爱看书,她把高云写的诗也拿去读,那本诗集上最后一篇正是高云那晚为段乔写的。高云的情诗都没署名,写给段乔那首诗的题目是《给——》,高云心里总在猜她会不会知道那是为她写的。段乔打牌时坚持要和高云打对门,何山妹自然与梁天祥配成对。

有一次打扑克玩升级,段乔和高云输了,段乔把高云手中剩下的牌翻开一看,气咻咻地说:

“这么好的牌都打输了!又不早点打个电话来。”

“打电话?打电话又没线!”高云别有用心地说。

“没线?没线你不会牵吗?”段乔会心地瞟了高云一眼。

“你也可以牵呀!”高云说。

“我怎么牵?我是……”段乔娇嗔地白了高云一眼,话没说完便羞红了脸,默默地低下头。

这些话只有他俩心知肚明,可是这几句简单的对话却让高云在心里甜甜地记了一辈子。后来高云看到段乔出嫁后愁眉不展的样子时,再回想起这一幕,高云的心不由自主地感到隐隐作痛。然而在高云一生中,这一幕带来的快乐,还是远远超过了它所带来的痛苦。

有一天,段乔哭丧着脸找到高云说:

“那本诗集不见了,昨天我把工棚翻遍了也没找到。”

说着说着,段乔的眼泪哗哗哗地直往下掉。高云一听心里明白了,连忙安慰段乔説:

“不要紧,我知道是谁拿了,我一定能要回来。”

说完,高云立刻到女工棚去找黄鹂。女工棚最里面新隔出的一个小单间,那就是黄鹂的新住所。在隔小单间之前,黄营长曾在大会上这样解释:

“给工作人员隔小单间,能够保护土方记录资料,防止有人偷改记录,公平公正地对待每个人。”

会后,大家对此事一直耿耿于怀,梁天祥调侃道:

“什么保护挑土记录?保护他们的隐私还差不多!”

高云推开房门,黄鹂正安闲地坐在那里嗑瓜子。她瞟了高云一眼,边嗑瓜子边说:

“你坐,磕几个瓜子吧。”

“是你拿了那个本子吧?”高云单刀直入地问。

“是!是我拿的!”黄鹂平静地回答。

“你为什么不告诉段乔一声?她都快急死了。”高云说。

“你不想想这是什么年代,你写那些东西可要惹麻烦的。她天天晚上拿出来看,要是给别人看见,送到指挥部去,你还能这么悠闲吗?”

黄鹂一番话,说得高云无言以对。过了一会,高云重新开口时,语气已经柔和了许多。

“以前有些事是我对不起你,希望你不要见怪。”

“那不是你的错,都怪我太幼稚。当我听到王胜玉说你摸她的奶,我就认定你是个轻浮的人。接触了这么久,我才知道你不是那种人,希望原谅的人应该是我而不是你,我们能重新开始吗?”黄鹂边说便抬起头,迎着高云的目光,看到高云迟迟没有搭腔,立刻又补充了一句,“我是说一般的知青交往。”

“那当然,那当然。以后你有什么事要帮忙的,我一定鼎力相助。”高云马上连声说。就这样,高云拿回了段乔丢失的诗集。

在女工棚里,黄鹂俨然是个女皇帝,女孩们在她面前,个个如见了猫的老鼠,低声细语轻手轻脚谁也不敢大声喧哗,但背地里却以调侃她取乐。

有一次,男人们没事寻开心,开展了一次匿名投票选美,结果段乔、何山妹和王胜玉中了头三甲。黄鹂听说后趁她们三人没在时大吵大嚷道:

“哼!她们算老几?矮的矮、胖的胖、瘦的瘦,哪个比我强?我在学校里就有人说我像杨贵妃呢!”

从那以后,大家背地里都叫她“皇妃”。这个绰号有两层隐喻:一是指她自号杨贵妃,二是指她千真万确就是土皇帝黄营长的宠妃。

高云始终没有兑现他对黄鹂帮忙的承诺,这并非他不情愿,而是黄鹂一直过得顺风顺水。从水库工地回队后,她当上了生产队的妇女队长,还没等招工就嫁给一位大她二十岁的解放军团长,随军去了部队,如愿以偿过上丰衣足食的生活。高云非但没帮黄鹂,后来还打了她一耳光,不过那不是为自己而是为段乔打的。平心而论高云始终对黄鹂存有几分感激之情。

有一天,段乔和何山妹过来打牌,高云没见到王胜玉,一问才知道她新买的长筒套鞋丢了,正偷偷躲在工棚里哭。中午吃饭时,高云找到刀疤脸,对他说王胜玉是自己的马子,她的长筒套鞋丢了请他帮忙找一找。刀疤脸也是高云同一批下放的长沙知青,是本公社扒手们的大哥。果然一到晚上,他就帮王胜玉“找”回了套鞋,高云买了二两酒半斤饼干款待他,算是给他的酬劳。当高云把套鞋拿给王胜玉时,王胜玉又惊又喜,流着泪一句话也说不出来。

寒潮来临的这段时间,刘玉兰的身体越来越让人揪心。高云和梁天祥带她去医务室看病,一测温度三十九度五,打完针拿点药又回来了。指挥部规定高烧四十度才能请假下山治病。后来他们去央求王支书,要他和黄营长说说情,让刘玉兰回家治病,黄营长死活不肯,事情就这么拖下来。刘玉兰一直咳嗽发烧,圆圆的脸瘦得不成样子,眼神木木的、表情呆呆的,完全没了刚下来时的活泼与倔强。

阴雨天还有一件让人苦不堪言的事,那就是水井的污染。本来所谓水井不过是稻田里挖个浅浅的坑,雨雪一下脏水纷纷流进水井,蒸出来的饭,上面一层全乌黑乌黑的,像极了牛屎。段乔每次吃饭,起码要扔掉一半,高云也把最黑的那层扔掉,只有梁天祥说了声“保命要紧”,一骨碌全吃下去。很多人吃了黑乎乎的饭都开始拉肚子,高云他们倒还好,兴许是他们整天笑开常开的缘故,抑或是上天垂怜他们而网开一面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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阴天下雨常歇工,
知青打牌热闹中,
酸甜苦辣五味全,
水源污染饭难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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