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十二
高山上的冬天来得特别早,冻雨夹着冷雪,冷雪带着霜刀,一阵阵仿佛要把人活生生撕裂。在水库工地,严寒也有其温柔的一面,它让疲惫不堪的人们得以喘息,使他们不至于被肩上的重担轰然压垮。但这种喘息并非能白白享用,它同样需要人们付出沉重的代价。
首先是寒冷,零下四五度的低温对那些习惯了南方温暖天气的人简直度日如年;其次是无聊,整天呆在工棚里除了睡觉还是睡觉,闷得人简直要发狂。不过对年青聪慧的知青们来说,这些困难反倒让他们过得更滋滋有味其乐融融。高云他们七个人围坐在一个被窝筒里,脚抵着脚肩挨着肩,靠彼此的体温相互取暖。被子上铺一块木板权当桌子,两副扑克牌可以玩上一整天。当然这还得归功于段乔何山妹王胜玉三位女孩的加入。
在百十个男人的注视下,男女同盖一床被褥而坐,本来就有伤风化,只是在极度严寒生存岌岌可危的高山顶上,谁也无暇顾及了。然而,天性顽劣的孙石生到底还是节外生枝,拨弄出一番事来。
那天,高云梁天祥孙石生周福生段乔何山妹王胜玉用三副扑克牌在玩争上游。玩着玩着,段乔猛地蹬了孙石生两脚,原来是孙石生偷偷在被窝里用脚尖挠段乔的脚底板。孙石生见段乔蹬他,也回敬了一脚。一来二去弄得整个床铺摇摇晃晃,最后哗啦一声把通铺压垮了,七个人窝成一堆全倒在地上,乐得工棚里的男士们全都开怀大笑。
通铺长两米打三个桩,每隔一米再打三个桩,如果不是坐的人太多,加之又在床上摇动,本不会垮塌的。床垮塌后,梁天祥和高云在他们睡的地方特别多加了八个桩,并且还约法三章:在被褥里勾女孩脚的男士,一律开除出局,不准再呆在该被褥里!从那以后,床再也没垮塌了。
除了打牌,他们最喜欢的娱乐就是聊天调侃和讲故事。梁天祥一肚子古今笑话,听得女孩们东倒西歪乐不可支;高云的名人励志故事,则让她们惊叹之余若有所悟;孙石生偶尔爆出一两个荤段子,又让她们蒙着脸久久不敢抬头。
日子就这样在他们的嬉闹声中一天天度过,仿佛他们又回到两小无猜的童年时代,丝毫感觉不到人世的寒峭与严酷。
段乔最大的变化是剪掉了她一直视为骄傲的齐腰长辫,水库工地极简陋的条件,根本容不得她摆弄自己心爱的长发。一天上午,三位姑娘刚走进男工棚,孙石生故弄玄虚地问:
“你们中间有人掉了一样最宝贵的东西,想出来我原物奉还,想不出可别怪我私藏不报。”
三位女孩想了好久也想不出来,最后孙石生说:
“小乔掉了尾巴!”
大家这才发现段乔的长辫不见了,而短发齐肩的段乔,丝毫不减过去的美丽可爱。
最难熬的是夜半三更。已过午夜,寒冷简直让人无法抵挡,于是大家纷纷两人一组合被而眠。孙石生和梁天祥、周福生和高云分别合盖两床被褥。段乔她们甚至垫一床盖两床三人挤一块。即使这样,早上起来时,被子上仍会结一层薄薄的冰,漏水的地方还会结一大片冰块。后来大家把包被子的薄膜铺在被子上,让漏水直接流到床下,这样才免去了早上敲冰之苦。
梁天祥晚上起床怕冷,他把竹子中间打通,用削尖的一头穿过冬茅墙,蹲在床头撒尿。这方法很快在男工棚风靡起来。早上起床,只见人人脸朝墙面壁思过,那场景煞是壮观。一天上午,孙石生不听高云的劝阻,偏要蹲在床头撒尿,正巧段乔进来,她不明就里傻乎乎地问:
“孙猴子,你蹲在那里捉鸟呀?”
整个工棚顿时爆起一阵哄堂大笑,后来大家便用“捉鸟”代替撒尿。女孩们进门前,也要先大声问一下:
“有没有人在‘捉鸟’?”
段乔自从那天被高云抱过,每次看见高云,脸上总会不知不觉升起两朵红云,宛如朝阳映红的天空。看见段乔脸上的羞赧,高云的脸也会不知不觉涨得绯红,宛如被朝霞映红的湖面。
不久,高云渐渐发现段乔变了,变得有时敏感多疑,有时细心体贴,有时却愈加孩子气。只要高云和何山妹王胜玉多说几句话,段乔竟会突然扔下牌冲回女工棚,非得高云过去好言相劝,才肯过来重新玩牌。高云的扣子掉了或衣服裂了口,段乔会悄悄拿去缝好送回来。这项福利后来还渐渐扩展到孙石生和周福生身上,让他俩感慨不已,背地里说小乔变成大乔了,懂得疼人了。梁天祥自然无需段乔操心,何山妹从梁天祥上工地第一天起就是那么做的。
此外,段乔还变得越来越爱看书,她把高云写的诗也拿去读,那本诗集上最后一篇正是高云那晚为段乔写的。高云的情诗都没署名,写给段乔那首诗的题目是《给——》,高云心里总在猜她会不会知道那是为她写的。段乔打牌时坚持要和高云打对门,何山妹自然与梁天祥配成对。
有一次打扑克玩升级,段乔和高云输了,段乔把高云手中剩下的牌翻开一看,气咻咻地说:
“这么好的牌都打输了!又不早点打个电话来。”
“打电话?打电话又没线!”高云别有用心地说。
“没线?没线你不会牵吗?”段乔会心地瞟了高云一眼。
“你也可以牵呀!”高云说。
“我怎么牵?我是……”段乔娇嗔地白了高云一眼,话没说完便羞红了脸,默默地低下头。
这些话只有他俩心知肚明,可是这几句简单的对话却让高云在心里甜甜地记了一辈子。后来高云看到段乔出嫁后愁眉不展的样子时,再回想起这一幕,高云的心不由自主地感到隐隐作痛。然而在高云一生中,这一幕带来的快乐,还是远远超过了它所带来的痛苦。
有一天,段乔哭丧着脸找到高云说:
“那本诗集不见了,昨天我把工棚翻遍了也没找到。”
说着说着,段乔的眼泪哗哗哗地直往下掉。高云一听心里明白了,连忙安慰段乔説:
“不要紧,我知道是谁拿了,我一定能要回来。”
说完,高云立刻到女工棚去找黄鹂。女工棚最里面新隔出的一个小单间,那就是黄鹂的新住所。在隔小单间之前,黄营长曾在大会上这样解释:
“给工作人员隔小单间,能够保护土方记录资料,防止有人偷改记录,公平公正地对待每个人。”
会后,大家对此事一直耿耿于怀,梁天祥调侃道:
“什么保护挑土记录?保护他们的隐私还差不多!”
高云推开房门,黄鹂正安闲地坐在那里嗑瓜子。她瞟了高云一眼,边嗑瓜子边说:
“你坐,磕几个瓜子吧。”
“是你拿了那个本子吧?”高云单刀直入地问。
“是!是我拿的!”黄鹂平静地回答。
“你为什么不告诉段乔一声?她都快急死了。”高云说。
“你不想想这是什么年代,你写那些东西可要惹麻烦的。她天天晚上拿出来看,要是给别人看见,送到指挥部去,你还能这么悠闲吗?”
黄鹂一番话,说得高云无言以对。过了一会,高云重新开口时,语气已经柔和了许多。
“以前有些事是我对不起你,希望你不要见怪。”
“那不是你的错,都怪我太幼稚。当我听到王胜玉说你摸她的奶,我就认定你是个轻浮的人。接触了这么久,我才知道你不是那种人,希望原谅的人应该是我而不是你,我们能重新开始吗?”黄鹂边说便抬起头,迎着高云的目光,看到高云迟迟没有搭腔,立刻又补充了一句,“我是说一般的知青交往。”
“那当然,那当然。以后你有什么事要帮忙的,我一定鼎力相助。”高云马上连声说。就这样,高云拿回了段乔丢失的诗集。
在女工棚里,黄鹂俨然是个女皇帝,女孩们在她面前,个个如见了猫的老鼠,低声细语轻手轻脚谁也不敢大声喧哗,但背地里却以调侃她取乐。
有一次,男人们没事寻开心,开展了一次匿名投票选美,结果段乔、何山妹和王胜玉中了头三甲。黄鹂听说后趁她们三人没在时大吵大嚷道:
“哼!她们算老几?矮的矮、胖的胖、瘦的瘦,哪个比我强?我在学校里就有人说我像杨贵妃呢!”
从那以后,大家背地里都叫她“皇妃”。这个绰号有两层隐喻:一是指她自号杨贵妃,二是指她千真万确就是土皇帝黄营长的宠妃。
高云始终没有兑现他对黄鹂帮忙的承诺,这并非他不情愿,而是黄鹂一直过得顺风顺水。从水库工地回队后,她当上了生产队的妇女队长,还没等招工就嫁给一位大她二十岁的解放军团长,随军去了部队,如愿以偿过上丰衣足食的生活。高云非但没帮黄鹂,后来还打了她一耳光,不过那不是为自己而是为段乔打的。平心而论高云始终对黄鹂存有几分感激之情。
有一天,段乔和何山妹过来打牌,高云没见到王胜玉,一问才知道她新买的长筒套鞋丢了,正偷偷躲在工棚里哭。中午吃饭时,高云找到刀疤脸,对他说王胜玉是自己的马子,她的长筒套鞋丢了请他帮忙找一找。刀疤脸也是高云同一批下放的长沙知青,是本公社扒手们的大哥。果然一到晚上,他就帮王胜玉“找”回了套鞋,高云买了二两酒半斤饼干款待他,算是给他的酬劳。当高云把套鞋拿给王胜玉时,王胜玉又惊又喜,流着泪一句话也说不出来。
寒潮来临的这段时间,刘玉兰的身体越来越让人揪心。高云和梁天祥带她去医务室看病,一测温度三十九度五,打完针拿点药又回来了。指挥部规定高烧四十度才能请假下山治病。后来他们去央求王支书,要他和黄营长说说情,让刘玉兰回家治病,黄营长死活不肯,事情就这么拖下来。刘玉兰一直咳嗽发烧,圆圆的脸瘦得不成样子,眼神木木的、表情呆呆的,完全没了刚下来时的活泼与倔强。
阴雨天还有一件让人苦不堪言的事,那就是水井的污染。本来所谓水井不过是稻田里挖个浅浅的坑,雨雪一下脏水纷纷流进水井,蒸出来的饭,上面一层全乌黑乌黑的,像极了牛屎。段乔每次吃饭,起码要扔掉一半,高云也把最黑的那层扔掉,只有梁天祥说了声“保命要紧”,一骨碌全吃下去。很多人吃了黑乎乎的饭都开始拉肚子,高云他们倒还好,兴许是他们整天笑开常开的缘故,抑或是上天垂怜他们而网开一面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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