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十二
在高云和陈静梅五十六岁那一年,翠竹坡的知青大院又一次重现了往日的辉煌。那一天,村民们将已经改做村委会的知青大院装饰一新,为远道而来的长沙知青操办他们下放四十周年庆典。院墙上挂满喜庆的大红灯笼,院门外赫然写着一幅对联:
风雨同行 翠竹无心剪旧叶 碧水有意扬新波
跨进院门,宽敞明亮修葺一新的大堂圆柱上也贴着一幅红彤彤的对联:
生死与共 四十载风雨同舟 一百年知青情深
那时正值金秋十月,院墙外金桂飘香,院墙内芙蓉妖艳。院坪中间的大餐桌上摆满了喷香的菜肴,钱是由十几位知青共同出资的,请何山妹的大儿子何支书和刘老汉的小儿子刘主任共同操办。朱盈盈本想包揽全部费用,但是大家觉得花自己的钱才吃得痛快玩得开心,只有吴招娣夫妇的份子钱高云不肯收,争执了很久,还是由朱盈盈为他们代付了。尽管如此,朱盈盈仍然觉得过意不去,于是额外拿出一笔钱封了十几个大红包,要高云和陈静梅以全体知青的名义,分送给那些曾经帮助过知青的村民和一些因病返贫的困难户。
吃饭时,自称小字辈的何支书和刘主任坐了大餐桌的偏席。高云让陈静梅夫妇坐上席,张博士说:
“我不能喧宾夺主,还是你们坐上席。”
“就凭你为六四苦难学生付出的真情也当之无愧!”
听高云这么一说,张博士便不再推辞。高云拖周福生一道坐了下席,两侧依次坐着朱盈盈、段乔、孙石生、梁美轮、周国辉、吴招娣夫妇、何山妹夫妇。
等大家一一就坐后,高云站起来环顾了一下在座的知青,压抑着内心的激动,语气凝重地说道:
“今天,我们再一次相聚在‘雾失楼台、月迷津渡’的昔日流放地,回首往事,四十年的点点滴滴依旧历历在目刻骨铭心:多少次欢笑伴随着泪水齐飞,多少次喜讯与噩耗一同在耳畔回响。有的人飞黄腾达青云直上,有的人厄运缠身英年早逝;有的人儿孙满堂丰衣足食,有的人贫病交加孤苦伶仃……
“从青春年少时第一次邂逅,我们已经携手走过四十载岁月蹉跎,困境中我们惺惺相惜共度难关,逆境中我们彼此搀扶不离不弃。一份友情能够历经半个世纪长盛不衰,一种牵挂能够让人心心念念至死不忘,人生到此夫复何求?
“有人说知青是幸运的,他们把青春献给祖国,在广阔天地脱胎换骨成为一代新人,他们青春无悔、老而无怨。有人说知青是不幸的,他们长身体时缺衣少食,长知识时辍学下乡,而立之年回城当学徒,不惑之年下岗待业。他们尝遍了人生的苦楚,历尽了世间的苦难!知青究竟是幸运的还是不幸的?这个问题就像魔咒一般苦苦缠绕了我几十年,我一次次争论、一次次沉思,总解不开这个死结,仿佛它是一个悖论,无论正方反方你都无可反驳。但是就在今天,当我们再一次相聚、再一次互诉衷肠时,我终于参透了其中的禅机!
“从物质层面来讲,我们是不幸的!我们失去了宝贵的青春,却没有换回我们希望获取的回报;我们无私奉献出一切,到头来只得到一个令人尴尬的‘知青’头衔;我们的一生波澜不惊无声无息,注定将被省略号无情地淹没在历史长河中……从精神层面来讲,我们是幸运的!我们用爱心收获了友谊,用汗水浇灌了幸福;我们吃苦耐劳,千斤重担轻如鸿毛;我们知足常乐,面对苦难也笑口常开;我们平平淡淡,却能为亲人朋友带来欢乐与安宁!
“幸福是什么?幸福不就是能让人的心灵拥有一份永久的牵挂与慰藉吗?我们从青春的幻灭中走来,携手迈入人生的暮年,过去的争吵抱怨早已随风飘散,换来的是今天甜蜜的欢笑。我们从生活的苦难中走来,不卑不亢书写出一个个大写的人字!我们自豪,我们骄傲,因为我们拥有人世间不朽的知青友情,这友情将与日月同在、万古长青!”
高云话音一落,整个知青大院顿时鸦雀无声,空气仿佛凝固得再也无法传递声波了。高云站在那儿愣住了,不知接下来该说什么好。过了一会,何支书一边鼓掌一边起身对在座的知青说:
“高云说得这么好,你们怎么不鼓掌?”
这时知青们如梦方醒,一齐鼓起掌来。掌声一停,段乔立即兴奋地对高云说:
“你把刚才的讲话写下来给我好吗?我还没听够呢!”
“对,你干脆打印出来每人发一份!”陈静梅和梁美轮不约而同地说,“我们也没听够。”
“我要像当年背老三篇一样背得滚瓜烂熟。大家听好了,下次聚会谁背不出来谁请客!”孙石生一句话把大伙儿逗乐了。
见大家都在夸自己,高云有些不自在了,他瞥了一眼唯一没开口的朱盈盈,从她脉脉含情的眼神中他读到了许多无法用语言表述的内容,他不禁有些飘飘然。为了掩饰内心的得意,他立刻举起酒杯对大家说:
“第一杯酒按惯例应当祭老鬼,但我以为一个人倘若被人记住,那他依然还活着,这一环就免了吧。现在,请大家举起酒杯,让我们为真情和真爱干杯!”
“对!为真情和真爱干杯!”大家纷纷举杯相庆,气氛隆重而热烈。
“我好多次做梦都梦见今天这场景,只可惜少了老鬼和我前夫。”陈静梅说完已经泣不成声。朱盈盈望了望高云,发现他也泪眼汪汪,自己顿时垂下泪来。
“你们在这里的时候多热闹呀!”何山妹接着说,看得出她是在强忍泪水,如果她丈夫没同来的话,她肯定哭得和陈静梅一样伤心,“你们可要常回家看看,这儿可是你们的娘家!”
一直在旁边默默聆听的何支书和刘主任,这时双双走过来与知青一一碰杯。
“你们在这儿时我还没出生,我是从小听你们的故事长大的。”不善言辞的何支书情真意切地说,“妈妈每次提起你们,就像在说自己亲姊妹一样。”
“今天本该由我们请客,你们反客为主宴请起我们来,实在惭愧。”能说会道的刘主任紧接着说,“好在来日方长,希望你们多回娘家走走。农村虽然比不上城市,托袁隆平的福,现在吃饭问题还是解决了。毛主席说你们来农村是接受贫下中农再教育的,但是依我看,应该说是贫下中农接受你们的再教育才对。小时候我常到屋角上来玩,最爱听老鬼叔叔的笑话和高云叔叔的故事。我爸爸在时,常常念叨你们的好,临终时他还再三嘱咐我,以后有机会一定要多多报答你们,今天我就借花献佛,祝各位健康快乐长命百岁!”
听到刘主任提起梁天祥,刚刚止住哭泣的陈静梅又流起泪来,坐在她旁边的朱盈盈一边抹着眼泪,一边将纸巾递给陈静梅。
“都快六十岁的人了,哪来这么多伤感?老鬼是阎王爷请去说笑话的,说不定哪天他烦了,又跑回阳间来搞笑!”孙石生说。
“是呀,老鬼常说‘生命的意义在于快乐’,难得聚一次,大家应该高兴才对!”高云立刻附和道。
“大家还记得那次老鬼和铁算盘打赌的事吗?铁算盘还欠老鬼一只鸡呢!”孙石生说完,望了望陈静梅。
“是他自己不肯要的,又不是我不肯给。”陈静梅有些难为情地分辩道。
“我可以证明。本来铁算盘想反悔,但是陈静梅一定要给,是老鬼坚持不肯要的。”高云说。
“我也可以作证。静梅姐当时还说:‘给了清静,免得过几十年再来讨’。是不是?还真被她说中了!”段乔也在一旁帮腔。
“他们什么事打赌?”朱盈盈和张博士不约而同地问。
“记得那是一个春光明媚的清明节。你们看到对面山上那几座坟茔了吗?”高云一边说一边用手指着西面的山坡,“那里是广州军区后勤农场的地盘。那天,我们正在这儿打牌聊天。忽然,小乔看见对面山坡上有人烧香祭拜,隐隐约约还传来一阵阵嘤嘤的哭声。老鬼进屋拿出军用望远镜窥探,透过望远镜可以清楚看到一个穿着时髦的女郎,正在坟前悲悲切切地哭拜,连她耳朵上挂着的铜钱大的耳环都看得清清楚楚。铁算盘瞄了老鬼的望远镜一眼,心里打起了小算盘,他一把从段乔手中抢过望远镜对老鬼说:
“‘你如果能把那位时髦女郎逗笑了,我给你一只鸡。你要是输了,这个望远镜就归我,你敢打赌吗?’
“老鬼二话没说便答应下来。去的时候,他只让我跟他去做见证,孙猴子和小乔也想去,老鬼怕他们坏他的好事,让他们在家用望远镜看好戏。
“到了那里,老鬼在时髦女郎旁边的一座荒坟前跪下来,接着点了三支烟插在面前,然后嚎啕大哭起来。他的哭声一下子就盖过了时髦女郎的哭声,时髦女郎渐渐止住了哭泣,好奇地向我们这边张望。老鬼一边假哭,一边抽抽噎噎地大声说:
“‘我的妻呀!你死得好惨呀!我们恩爱一场,我欠你太多太多。生前你说喜欢看我翻跟头,今天我就翻给你看。’
“说完,老鬼爬上坟头,头朝下从荒草丛中一骨碌滚下来,接着又爬上去再一骨碌滚下来。他当时剃的是光头,满头满面的草屑,要多好笑有多好笑。当然我只能闷在肚子里笑,脸上还得装出一副悲伤的样子。
“就这样翻到第七个跟头的时候,那位时髦女郎再也忍不住了,扑哧一声笑出声来。老鬼一看,站起来把脸一抹大叫一声:
“‘回去吃鸡去啰!’
“我和老鬼离开的时候,那位时髦女郎莫名惊诧地望着老鬼,嘴张得老大老大,那神情仿佛看见了野坟里跑出来的诙谐鬼。”
“你们一回来,铁算盘就改了口,说他承诺的是一只小鸡。”孙石生说。
“当时我逼他马上去拿小鸡。我知道他家的母鸡正在鸡窝里蹲着,还没孵出小鸡来。铁算盘强词夺理地说:‘晚几天不一样吗?只要我信守承诺就没得说的!’”高云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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