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本帖最后由 特木尔朝鲁 于 2023-3-26 17:28 编辑
上小学时有一天放学后,我们组的同学正在教室做值日,突然倒垃圾的同学匆忙跑进来,说校门口有同学正在骂崔老师是右派。崔老师是个瘦高的年轻人,他从来没教过我们,听那个同学一说我们才知道他是右派。
我们跟着那同学来到校门口,传达室窗外围着十几个学生,他们正乱哄哄地喊着“右派!”“坏人!”崔老师在屋内桌前低头默默坐着,过了一会儿他抬起头向窗外看了一眼,又迅速把眼光移向桌面。我们看了一会儿就回教室了,回家的时候传达室内外都已经空无一人。
后来有同学说,我们回去之后崔老师曾对窗外喊叫的学生们说“我错了”,听到这话后我想起他向窗外的那一瞥,无助的目光中似乎又包含着悔恨和伤心。以后在学校再也没见过崔老师,我不知道他因何被打了右派,不知是什么人在什么情况下透露出他是右派,也不知那天学生们是自发去斥责他还是被什么人指点的?
上中学的时候教初中数学的有位王姓老师,我们是在操场认识他的,他双杠玩得很出色,能做许多高难动作,课外活动时总有不少学生看他在双杠上锻炼,有喜欢体操的学生也向他求教,后来知道他是右派,应该是摘帽右派吧。
文革初期批斗他,跟他学双杠的同学传出来,他是在复旦上大学期间被戴上右派帽子的,打右派前他还是团干部。后来有学生打老师,他被一帮初中的小家伙下毒手打进了医院,听说他病房的护士后来成了他的妻子,有老师背后说他人样不错,又是名牌大学毕业,就是因为一顶右派帽子,三十多了找不上对象,这回总算因祸得福了。
恢复高考后有同学如愿进了大学,分配后又回到了母校,王老师见到他高兴地说“我现在是党员了”,同学从他那真诚的兴奋中似乎看到了当年的团干部,他感慨“王老师的妻子同时呵护了他的肉体和灵魂。”
我上初二时学校新来了一位李老师,他不像其他新分配来的老师那么年轻,看起来已经有三十多岁了,圆圆的脸庞上胡子茬明显有些长,身上穿的衣服显得有些不合身。那一天我不知何故去语文教研室,见到一位女老师正要帮助他,问他要不要这样要不要那样,他一概笑着谢绝。后来李老师成了我们班的语文老师,教了我们一学期后调去教高中学生了。
过了好长时间我们才隐约知道,李老师大约是先工作后又上的学,大学期间是右派校刊的编辑,判刑后妻子与他离婚了。他释放后我们校长惜才要了他,他来后其他老师也并不歧视他,这并非是与他同流合污,他刚报到时关心他的那位女老师,平日里觉悟很高,而且还是“革干子女”。
李老师人很风趣,课也讲得很好,他上第一堂课的时候自我介绍,抓起粉笔在黑板上写“老子姓李”,学生哈哈大笑,他解释“我说的是古代的老子,他叫李耳”。他也是个不拘小节的人,衣着随便,上课时有黑板擦不用,板书错了就用手擦,下课时抓起帽子扣在头上就走,不管帽檐是否歪了。
他喜欢下象棋,课外活动期间经常见他和其他老师在校园里下象棋,有个阶段学校老师盛行下围棋,他是后学围棋的,但是棋艺却提高得很快。有一次他和棋艺最高的那老师对弈,他落子后那老师陷入长考,他得意地说,“没救啦,日本人来了也不顶了!”围观的同学觉得很好笑,因为在全校师生大会上,针对个别住校生洗碗后不关水龙头,领导曾用“你以为用的是日本人的水”批评,事后才知道李老师这话和领导那金句没关系,自从吴清源去了日本,小鬼子的围棋水平逐渐称霸,在当年一直是顶尖水平。
文革期间他被一个学生打得半死,传说他半趴在地上咬紧牙关,双手抓在椅背上把椅子弄得嘎吱乱响,而他愣是一声没吭。事后他和别的老师说,我都没教过他,也从未和他打过交道,这样打我毫无道理。有人解释打他的人出身不好,痛打右派表示自己是可教育好的子女,已经站在革命一边,只不过与自家划清界限却去打别人家的人。
听有的老师说我们下乡后工宣队来了,后来召开大会宣布把李老师从教师队伍清除出去,坐在李老师前面的一位体育老师马上站起来,回身握住李老师的手连声说“恭喜恭喜!恭喜脱离苦海!”把工宣队气得直翻白眼。
我们学校的体育老师各个都是刺儿头,音体美教研组因此也成为骂领导的地方,有个教导主任甚至形容那地方是“小台湾”。工宣队当然知道这战斗的传统,而且那体育老师也当面顶撞过他们,还豪爽地拍着胸脯称“八代以上都是贫农”,考虑体育老师也没什么文化不会太反动,最终大度地放过了没文化的体育老师,其实人家是师院体育系毕业的。
李老师没有等到那个日子,家人收到给他平反的材料时,他已经病故好几年了。显然这是他的终生遗憾,但在那个年代的那种会议上,有人竟敢和他热情握手,他心里肯定会涌起一股暖流,这或许能算对没有亲身经历平反的一点小小补偿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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