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楼主: 湖湘思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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风雨笔耕路(长篇连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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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24-1-18 05:18:24 | 显示全部楼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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贫穷分为两种,一种是个人或家庭的贫穷,一种是全社会的贫穷,单一的贫穷还不至于让人绝望透顶,人们往往会用“天无绝人之路”来聊以自慰,因为单单是个人或家庭的贫穷,他们还可以得到社会的救济,也能够得到好心人的资助,只有当双层贫穷叠加在一起的时候,那才是最最要命的,很不幸高妈妈一家偏偏遇到了这种情况。

随着社会财富的急剧减少,高妈妈的口粮也减至每月二十五斤,高静和高罹二十七斤,高欣二十四斤,高成十八斤。食油定量每人每月二两,高家全部加起来每月才一斤油。猪肉减少至每人每月二两,肉店每天挂出瘦不拉叽几十斤肉,不到一个小时便抢售一空,禽蛋和牛羊肉根本看不见踪影。蔬菜每人每天半斤,蔬菜定量还不见得都能买回家,因为蔬菜店的蔬菜顶多只够卖两个小时,店门一开人们便争先恐后地抢购,抢不到的只能望洋兴叹,因为蔬菜票上面印有日期,隔日作废。鱼票按节日配给,肉、豆腐、食盐、火柴、肥皂、布、棉花、糕点、香烟、糖、煤、煤油等根据人口户头按年发票。

社会财富急剧减少使高妈妈的生意也一落千丈,糖和饼干根本看不到了,批发市场只有农家自产的瓜子花生红薯片之类土特产。高妈妈家粮食本就不够吃,没钱时高妈妈只能卖掉一部分粮票,然后再用卖粮票的钱买会剩余的粮食,这样一来。全家人自然整天饥肠辘辘苦不堪言。

高妈妈每餐按各人定量称好米放到各自碗中,为了节省煤,总会两餐饭一锅蒸。高罹和高欣为了暂时填饱肚子,常常将两餐饭一次吃完,另一餐则空着肚子天马行空地胡思乱想,高成自然不懂哥哥们的精神胜利法,饿起来只会使劲哭嚎。为了填饱肚子,高家姐弟还会去山间和马路旁采摘野菜、蒿子、槐花等充饥。
过了不久,严重的营养不良导致高妈妈得了水肿病,小腿上一按一个窝,很久才能满上来,高成看了十分好奇,总想去按高妈妈的小腿,高欣就对他说:

“别吵妈妈,你去按你自己的小腿玩。”

“我的小腿没有窝,不好玩。”高成说。

“你再按妈妈的腿,妈妈会走不动路了。”高欣吓唬道。

“那我再也不按了。”高成真的说到做到,从那以后再也没有按过妈妈的小腿。

那段时间,高妈妈编织毛衣的生意也清淡了许多,因为普遍穷困已经很少人再买新毛线了,大多数人都是拆成人的旧毛衣改织小孩的毛衣,编织毛衣的工钱也降至一角五一两毛线,拆旧毛衣包括洗涤另加五分钱。拆旧毛衣虽然费时费力,但是高欣和高罹能够独立完成,这样便减少了高妈妈的时间和精力。拆旧毛衣时需要有人配合,一人专门扯毛线,一人专门绕成团,高成看见圆滚滚的毛线团总想当球踢,有一次他趁哥哥们不注意,拿起毛线团就在地上滚,弄得洗好的毛线团沾满了灰,高罹便对他说:

“高成,别玩毛线团了,妈妈要打毛衣赚钱的,你弄脏了赚不到钱,我们大家都会饿死!”

“那我再不玩了,我也来帮你们绕毛线!”高成似懂非懂地点点头,说。

“你还太小不会绕,等你长大一些再绕吧。”高欣说,“高成,你去外面嗮太阳就会长很大很大。”

高成一听,立刻蹦蹦跳跳跑到院子里玩去了。

有一次,一位农村同学送给高欣巴掌大一块糠饼,用来感谢高欣经常为他补习功课。那是一种农村人用来喂猪的糠饼,但是饥饿年代城里人常常会花钱去买它。高欣拿回糠饼在煤炉上烤熟后,与高罹和高成三下五除二狼吞虎咽地一下就吃光了。

“真好吃!像吃饼干一样。”高成砸吧着嘴巴说。

“哎呀!我们没留一点给妈妈和姐姐吃。”高欣说。

“这是猪吃的,又不是什么好东西,谁知道她们肯不肯吃?”高罹说。

还有一次,学校组织高罹班去乡下支农,村民在饭里掺了红薯,大锅大灶用柴火烧出来特别香,高罹吃得津津有味。村民每天还会发给学生一人一个生红薯,十五天后高罹把省下来的十几个生红薯全带回家。他也学着村民的样,焖了一大锅红薯饭,让全家人美美地饱餐了好几顿。

在那些缺衣少食的日子里,高妈妈总能用极少的食材弄出美味的食品来,这些本领她也渐渐教会了高静和高罹,看到哥哥姐姐都能烧一手好菜,高欣也跃跃欲试,但是高妈妈对他说:

“你就别凑热闹了,你打打杂吧,一个家里厨子多了会吵架的。”

于是高欣就将洗涤衣物的事包揽下来,久而久之高欣洗衣洗被甚至钉被都做得和高妈妈一样好了。下农村后每次回家,高欣都要把家里衣服被褥统统洗涤一遍,惹得高妈妈一见他回家就说:

“看,我们家的三姑娘回来了!”

高妈妈尽管左腿跛得越来越厉害,小腿也越肿越大,但是她依然坚持每天四点去进货,只是回来时听从了儿女的劝告改坐公交车。无论刮风下雨、酷暑严寒甚至冰冻三尺 ,高妈妈一天也肯不耽误,再加上手中一刻不停地编织毛衣,如此高强度的劳作,就是铁打的汉子也难以忍受,谁能想到一个柔弱的大家闺秀竟能一年复一年地坚持下来,简直叫人难以置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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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24-1-19 05:42:16 | 显示全部楼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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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个寒冷的冬天,同样是夜半时分,高欣正在帮高妈妈捶腿,突然门外传来一阵急促的敲门声,他打开门看见门口站着一位陌生人:他面色黝黑瘦骨嶙峋,两只眼窝深深沦陷,初看仿佛是两个空洞,只有当你凝眸细看时,你才能发现他眼睛深处那两道炯炯传神的目光。他黝黑的脸上布满了忧郁,一层叠着一层,那层层忧郁中透漏出几分倔强与一丝丝豪爽。

高欣霎时愣住了,不知道应该让眼前这个似曾相识的陌生人进屋,还是将他拒之门外?

“欣儿!”突然陌生人开口叫他。

高欣这才恍然大悟,回头望了望高妈妈,惊喜交集地大喊一声:

“爸爸回来了!”

高妈妈这时已经穿好棉衣坐了起来,她望着高山岳深情而凄婉地说了一句:

“山岳,你终于回来了!”

高妈妈说完,声音哽咽得再也说不出话来,千言万语顿时化作滚滚泪珠奔涌而出……

高山岳放下手中的藤箱和背包来到高妈妈床边,双手紧紧握住高妈妈的手,同样声音哽咽地说:

“华容,你受苦了!”

高欣看到高山岳怕弄脏床单而不肯坐在床上,连忙去厨房拿来一张凳子,他望着熟悉而又陌生的高山岳,怯生生地说:

“爸爸,你坐。”

这时候高妈妈忽然想起来,连忙问高山岳:

“你饿了吧?”

“是饿了,我还没吃晚饭呢。”高山岳轻声说。

“哎呀!家里什么都没有了!”高妈妈突然绝望地叫了一声。原来这两天家中已经山穷水尽:姑母寄的钱还
没有到,编织好的毛衣没人来取,进货的钱没了,米和油也统统吃光了……

“还有一棵白菜!我去煮。”高欣说完,立刻去了厨房。

“唉,真没想到你们比监狱里的囚犯还苦!”高山岳叹了一口气说。

“今年才这样,以前好一些。”高妈妈宽慰高山岳道。

高欣端来白菜的时候,高罹和高静也醒了,他俩也像高欣一样,望着高山岳怯生生地叫了声“爸爸”。高山岳勉强吃了两口白菜,把菜汤一口喝完,然后放下碗。高欣只在清煮白菜时放了点盐,因为家里穷得只剩下盐了。

第二天,高罹和高欣拿着高山岳仅剩的五元钱买回米、油、酱油、味精、肉和蔬菜,肉只买了二两,因为只剩二两肉票了。这一天高妈妈没有按定量称米,而是煮了一大锅饭,全家人美美地吃了一顿,吃完饭高妈妈坚持出去摆摊,她说剩余的货还能卖两天,能赚几个钱总比没有好,再说取毛衣的人也许这两天会来。

高欣无数次想象过父子重逢的欢乐瞬间:他一看到昔日那熟悉的风流倜傥、目光炯炯、神采奕奕、春风满面的父亲,立刻像小鸟一样飞快地扑进父亲的怀抱。如今现实无情地粉碎了他的想象,高欣努力想在父亲脸上搜寻到旧日的痕迹,可每一次都空手而归,他不禁感到万分惆怅。

后来高欣想到了万一帆,他忽然灵机一闪,终于发现他们之间的共同点——忧郁,这种忧郁既没有被痛苦侵染,也没有被绝望玷污,这种透入骨髓的忧郁是现实与理想冲突时镌刻下的痕迹,是爱与信念的结晶!这一重大发现终于使高欣找回了昔日那个熟悉而亲切的父亲,他的心于是慢慢平静下来,而且渐渐充满了柔情蜜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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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24-1-20 05:54:04 | 显示全部楼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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回家后第三天,高山岳就坚持要出去找工作,高妈妈说:

“山岳,你多休息几天,等身体好些再去!我还想等姑母的钱到了,带你去医院看看病。”

“家都这个样子了,哪里还有钱看病?要说病你比我更严重,我不能在家吃闲饭,一天也不能!”高山岳坚定地说。

高山岳找工作时,高欣始终陪着他,自从找回了昔日的父亲,他只想形影不离地跟着他。高山岳先去了图书馆,在外面的公示栏中,他看到馆长是自己的老部下,于是径直走进馆长办公室。馆长正在修改文件,他抬头看见高山岳,示意地点点头然后说:

“老高,你出来了!找我有什么事吗?”

高山岳见馆长没有邀请他坐下,只好站着说:

“我想看看你这儿有没有适合我干的事,当然是无关紧要的事,譬如抄抄写写、打打杂、刻刻钢板都可以。”

“我们这里人员超编了,可能没有事需要请临时工,你去总务处看看,那里事情多,处长也是你的老下属。”馆长迟疑了片刻后说。

高山岳碰了个软钉子心有不甘,于是听从馆长的话前去总务处。总务处长正在办公室专心批示文件,他一见高山岳进屋,立刻起身举起两只手迎面走过来,高山岳以为他想握手,也下意识地伸出右手,谁知处长一到高山岳身边,双手使劲将高山岳朝外推,一边推一边说:

“你进我办公室干什么?走,到外面去说话!”

高山岳正想扭头就走,处长突然语气缓和地问:

“你找我有什么事吗?”

“我想看看你这里有没有适合我干的事,苦一点累一点都没有关系。”高山岳踌躇片刻后说。

处长打量了一下骨瘦如柴的高山岳,然后说:

“我们这里的事你都吃不消。”

高山岳二话没说转身就走,一路上阴沉着脸,一言不发地默默走出学校。

“我饿死也不登麓山大学的门了!他是个什么东西?当初只怪我太注重能力才提拔他,不知道他的人品竟这么差!”高山岳突然气愤难平地说,很显然刚才这个硬钉子让高山岳耿耿于怀。

后来高山岳又带高欣去了街道办事处,一位三十来岁的女工作人员接待了高山岳,听完高山岳自报家门后,刚刚还笑容满面的工作人员突然变得冷若冰霜,比川剧变脸都快。她换了一种审讯犯人的严厉声调问道:

“你去派出所报到了吗?”

“我去登记了户口。”高山岳回答。

“你来这里干什么?”

“我想找点事干,我总得吃饭。”

“我们这儿的事你都干不了!”工作人员扫了高山岳一眼说,“哦,扫马路你能干。”

“扫哪条马路?”高山岳问。

“从自卑亭到荫马塘那一段,从天亮开始到天黑,每个月休息两天,工资八元。你可以考虑一下。”

“好,我考虑一下。”

出门后,高欣说:“工资也太低了,我如果不上学,推板车也能赚到这么多。爸爸,你还是别去扫马路。”

“唉,‘人在屋檐下,不得不低头’啊!”高山岳长长地叹了口气说。

有一天,高山岳偶尔翻到高欣笔记本中那首诗,便问高欣:

“这是不是万一帆的字?”

“你怎么知道是万一帆写的?”高欣万分惊诧地反问道。

“我一看字就知道是他,在中文系教书的时候我和他很投缘,他的楷书和我的草书是当年麓山大学两绝。他效法‘颜筋柳骨’的柳公权,写得一手好楷书。我最喜欢唐朝的张旭,爱他的自由奔放天马行空,许多单位的招牌都是我写的,不知道现在还在不在?但是‘国营麓山百货商店门市部’的招牌前两天我看到过。欣儿,你怎么认识万一帆的?”

于是高欣说了与万一帆交往的全部过程,高山岳听完以后说:“哪天我去他家拜访拜访。”

这话刚巧被埋头编织毛衣的高妈妈听见了,她抬起头说:

“你不知道现在政治局势多凶险,他现在是‘泥菩萨过江——自身难保’,你可别给他添麻烦。”

“我并不想找他帮忙,只是想叙叙旧。不过你说的也对,那我就不去找他了。”隔了一会,高山岳又说:“我去找万一帆还想安慰安慰他,因为他比我更不幸,我再苦好歹有个完整的家,他却孤身一人无家可归。”
高山岳看到高欣如此酷爱读书十分高兴,对他讲起自己一块银元只身到南京求学的往事,说完还意犹未尽地说:

“我很喜欢罗曼罗兰说的‘勇士狂热的冒险精神是生活的真理’这句话,一个人从小就得有梦,让梦伴随自己一天天长大。但是梦里不能只有自己,还得有民族、家人以及每一个爱你的人,如果只是为自己的飞黄腾达出人头地做梦,即使实现了那也是一场噩梦,因为死亡很快会将它击碎。只有当你彻底忘掉自己,时时惦记民族、家人以及每一个爱你的人时,你的梦才会美丽而隽永,即使那个梦没有在你生前实现,你也不会抱憾终生,因为你相信那个梦一定会有人将它延续下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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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24-1-21 06:16:07 | 显示全部楼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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高山岳回家的第十天,姑母急急忙忙从合肥来到长沙,她一来是与哥哥会面,二来是送高强回家团聚。
一进门,姑母一头扑进高山岳怀里,像孩子见到父母一样嚎啕大哭起来,高山岳眼含热泪不停地抚拍着她,高妈妈也在一旁搂抱着高强大哭不止。过了好一会,她们才止住哭声,彼此间细细地打量起来。

高妈妈首先看到的是姑母那一头白得亮眼的银丝,不禁大惊失色地叫起来:

“哎呀,你的头发怎么全白了?”

这时候,大家才发现姑母原来那满头黑发早已不见了踪影,取而代之的是亮得刺眼的一头白雪,谁能料到姑母竟活生生演绎了一场现代版白毛女,而且仅仅用了五年时间,可想而知这五年的搬运工生涯对姑母身体的摧残是何其残酷无情!

“哦,我还带钱来了。”姑母说着将二十元钱递给高妈妈,高妈妈连忙说:

“你怎么拿这么多?快过年了,你们家也要钱用。”

“我和你哥哥商量好了,高强送回来后我们每月寄二十元给你们,你放心,我们顾得过来,现在孩子们都工作了,我和你哥哥用不了多少钱!”姑母说。

“你们也不能太苦自己了!”高妈妈说着说着眼泪一个劲往外流。

“小哥哥,你都瘦成这样,是不是有什么病?你没去医院检查吗?”姑母望着高山岳心痛不已地问。

“没事,我在劳改农场一直都是这样。现在连饭都吃不上,哪里还有钱看病?”高山岳说,“等我哪天找到工作就好了!”

“那不行,小哥哥这个样子怎么能去做事呢?嫂嫂,你说是吗?”姑母说。

“我早就说他了,他回来三天就出去找事做,劝也劝不住,还说实在不行扫马路也去。”高妈妈说。

“妹妹,你也要注意身体,四十几岁头发全白了,你为孩子们吃这么多苦,叫我怎么忍得下心来?”高山岳声音哽咽地说。

“小哥哥,你不要说了,要说吃苦,嫂嫂吃的苦才比我头上的白发还多呢!”姑母说。

接下来,姑母说起了高山岳离开零陵乡下后,她和高妈妈在零陵老家遭遇的那一场令人匪夷所思的噩梦……


国民党兵败如山倒后,高山岳拿着民国政府的遣散费,带领自己一家人连同姑母一家共十一口人回到零陵乡下,除了接济贫困的乡邻,高山岳还在家乡办起一所方圆百里内唯一的小学,高山岳教国语和算术,高妈妈教图画和音乐。高妈妈快生高强时,他们才辞去教师工作搬回老屋。

老屋是高山岳父亲依山建造的一幢两层青砖瓦房,楼下进门是堂屋,两边各一间正房,堂屋后面是厨房,楼梯从堂屋墙跟引至二楼。老屋隔壁是一幢气势宏伟的三层豪宅,里面住着高山岳亲哥哥高山林一家。高山岳一家三兄妹,大哥高山林,小妹高山菊。高山菊勤劳肯干、乐于助人、泼辣干练。高山林目不识丁,性格暴躁霸道,找的老婆也与他一丘之貉,凡事总爱占便宜,不搞赢死缠烂打决不罢休,乡里人都怕他、躲他,背地叫他“高蛮子”。高山林大儿子被国民党军队抓去当壮丁后,渐渐混成了一个连长,解放战争中被解放军俘虏,不久病死狱中。小儿子和高山林一个德行,人称“小蛮子”。

全国解放前几年,高山岳曾寄回一万银元,要高山林替大龄妹妹找个好婆家,高山菊因为长年照顾多病的母亲耽误了婚事,年过三十尚未找到婆家。谁曾想高山林竟用那笔钱大肆为自己收购田土,还建起一幢傲视乡里的豪华府邸。没想到造化弄人,田租未收一分,辛勤打了一辈子长工的高山林,到头来戴上一顶“恶霸地主”帽子。老屋与与豪宅仅一园之隔,庭园墙中开有一扇小门,门扣在高山林一侧。 高山岳回乡后曾买了四十担谷存放在老屋二楼谷仓,高山林趁高山岳全家住在学校时,与“小蛮子”一道从庭院间的小门溜进来偷盗一空。

高妈妈回老屋后生下高强,因水土不服瘫痪了半年,后来靠中药调理得以康复。高山岳去麓山大学任教后,高妈妈一家就与姑母一家住在老屋,那时候姑母已经由高山岳作伐,给高妈妈的哥哥填房已经两年。
土改开始后,高山林成天被反剪双手戴高帽游乡示众,有一次遭遇毒打时,高山林对殴打他的民兵说:

“我弟弟从前是国民党大官,他家里肯定有金子,我带你们去他家找金子。”

于是,高山林在持枪民兵押解下来到老屋,高山林一进门便跪倒在高妈妈脚下,一把鼻涕一把眼泪抽噎着说:

“弟嫂救救我!你快点拿金子来换我的命!来世我做牛做马报答你。”

“我家哪有金子呀?你这不是要我的命吗?”病情刚刚好转的高妈妈惊讶而气恼地说。

正僵持不下时,寄伯伯带人闻讯赶来了。寄伯伯是高山岳远房亲戚收养的流浪儿,比高山岳大三岁,他是乡农协主席,为人豪爽仗义,有古代侠士遗风,乡里人无论老少都尊称他为寄伯伯。寄伯伯看见高山林就怒斥道:

“你弟弟的钱都给了你,你买田买土建房,连他家四十担谷也不放过,现在还来胡闹!你想逼死他们母子呀?”

“寄伯伯,山岳不在家,我们该怎么办呀?”高妈妈焦急万分地问寄伯伯。

“弟嫂放心,你家是中农,就是真有金子我们农协也不会要!”寄伯伯说。

看着高山林可怜兮兮的狼狈像,高妈妈忽然萌生了恻隐之心,她流着泪替高山林哀求起寄伯伯和民兵队长来。

“我把家中值钱的衣物交给农协,你们能够减轻他的处罚吗?”高妈妈说。

寄伯伯还未开口,带队的民兵队长抢先说:

“那好,你们拿些财物来减轻他的罪过吧!”

高妈妈二话没说,当着大家的面翻箱倒柜,找出九件七八成新的大衣和旗袍。几天后,高山林果真被放了回来,谁知高山林非但不感恩,回家后反而带着“小蛮子”手持锄头扁担闯进老屋,凶神恶煞般对高妈妈一个劲狂吼:

“你们看我挨打也不拿金子出来,你们说没有金子,鬼都不相信!我反正没下场了,姓朱的,你快把金子拿出来平分,要不然莫怪我不客气,我活不了大家都别想活!”

姑母在厨房看见来势汹汹的大哥和侄儿,立刻从后门跑出去找寄伯伯,高妈妈哪见过这种阵势,顿时一句话也说不出来,将四个孩子紧紧护在身后,这时候全家人都吓得抱在一起嚎啕大哭。千钧一发之际,寄伯伯带着持枪民兵冲了进来,高山林一见,立刻带着“小蛮子”灰溜溜地跑了。寄伯伯怕高山林再来纠缠,索性在堂屋里开了张床,彻夜守护着高家。

后来高妈妈和姑母商议,决定即刻离开零陵,高妈妈一家前往长沙寻找高山岳,姑母一家前往合肥另谋出路。高妈妈变卖了所有值钱的东西仍然凑不够旅费,姑母夫妇于是狠狠心,将正值妙龄的大女儿嫁给当地一户大龄贫农,换回四担谷这才凑齐旅费。后来在寄伯伯寸步不离地护送下,他们终于登上北去的列车,大家这才脱离苦海。后来高妈妈哥哥在合肥交通系统当上了会计,一家人总算安顿下来……


姑母住了三天就风风火火地回合肥去了,她担心高妈妈的哥哥一个人孤苦伶仃,而且马上就要过年了,她还要赶回去准备年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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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24-1-22 05:13:12 | 显示全部楼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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高强回家后,高妈妈一家终于团聚了,然而在物质极度匮乏、人人被饥饿折磨得奄奄一息的年代,团聚的喜悦只是空中楼阁可望而不可即。

很快便到了春节。春节本是温饱人的喜庆日,他们用来庆贺差强人意的年成,对于那些苦苦挣扎在死亡线上的人,新春佳节只不过是一种象征。高妈妈大年三十摆摊直到晚上十点,大年初一早上八点又要出门,她说不摆摊,孩子们的压岁钱没处花。高山岳想陪她一道去,高妈妈说“你这么瘦,会吓到孩子们”。高静想去高妈妈也不让,说她已经上高中了,不能耽误学业,高妈妈只肯让高罹或高欣同她去摆摊。

高山岳看在眼里痛在心里,只好包下家里全部的家务活,除了煮饭炒菜,还有洗衣搞卫生,他让高静只负责买菜洗菜和照看高成。尽管这样高山岳仍旧于心不忍,总想着外出找点事干。好几次高山岳一个人跑到工厂或者市场去问老板招不招临时工,那些人打量了高山岳一眼,纷纷摇头拒绝。后来他看到高罹和高欣每天推板车也能挣几角钱,于是他也去问拖车师傅要不要人推车,拖车师傅同样摇摇头,高山岳心有不甘,便说:

“我总比小孩力气大,你给我小孩的钱就够了。”

可是拖车师傅接下来的话,让高山岳顿时傻了眼:

“你就是白给我推车我也不敢接受,要是你出了事,我到哪里去喊冤?”

到这时高山岳终于彻底绝望了,他一边做着家务一边痛不欲生,想到堂堂七尺男儿居然还要靠身体半残的妻子养活,他便恨不能找条地缝钻进去,从此消失得无影无踪。

高妈妈在除夕夜和大年初一取消了限量,让大家敞开肚子吃饱饭,初二又开始按定量称米入碗。为了保证每个人的定量粮能够每餐准时入口,同时也为了节省煤碳,高妈妈买了一个蒸饭的大木桶,里面分层码放十四个碗,每人的碗各不相同,每次蒸两餐饭,称米时严格按定量计算。开始高妈妈想提高一点高山岳的定量,因为他实在太瘦了,用骨瘦如柴形容一点不过分,儿女们也都纷纷表示同意,但是高山岳坚决不肯。

称米一直是由高妈妈掌称,她每次称好米再让高山岳去蒸饭,为了节约淘米失去的那一点营养,大家通常都不会淘米,而是直接加水蒸饭。有一次高山岳发现高妈妈称完米后,偷偷从她自己碗中抓了一点米放到高山岳碗中,高山岳发现后立即表示抗议,最终称米的任务便转到高山岳身上,高山岳每次要等蒸桶上大气才肯放心离开。

蒸饭时水放多放少均由每个人自己决定,高妈妈有胃病通常会多放点水,高罹和高欣则为了哄骗自己的眼睛和肚子也会放很多水,看到蒸出来的饭比平时多很多,他们不由得暗自窃喜,可是他们不知道这样做只骗得了一时,骗不了长久,因为肚子饿的速度与放水多少其实毫无关系。

有的时候,高罹和高欣还会将两餐饭一次吃完,第二餐吃饭的时候,他们就躲开大家彼此靠下象棋打发饥饿的时光。每当高罹和高欣饿着肚子下象棋时,高成总喜欢在一旁观看,看着、看着高成居然无师自通,于是他总缠着哥哥们下棋,不久他的棋艺大有长进。隔壁有个吴大爷很喜欢找高成下棋,高成嫌他棋艺差不愿意与他下,吴大爷就买了几颗糖带在身上,每次高成赢了就给他一颗糖,高成因此赢了不少糖,还分给哥哥姐姐吃,哥哥姐姐舍不得吃统统交给了高妈妈,高妈妈又偷偷拿给高山岳吃。

高妈妈得水肿病以后,政府发给每个患水肿病的人二两糖、半斤黄豆、二斤细糠、一瓶橘子罐头。高山岳一直守着高妈妈将这些东西统统吃下肚,高成有时候看见了馋得直流口水,高妈妈想分一点给高成吃,高山岳坚持不肯,他还对高成说:

“你妈妈病了,不吃就会死掉,你不想妈妈死,对吗?”

“我不吃,让妈妈吃。”高成一边吞咽着口水一边懂事地回答。

在高山岳精心调理下,高妈妈的水肿病终于渐渐好了。

自从高山岳回家第二天吃了餐饱饭以后,全家人便再也没有吃饱过了,大年三十晚上,高妈妈特意煮了一大锅饭,让孩子们个个吃得饱饱的,整个晚上孩子们都兴高采烈地在院子里嬉戏打闹。

高妈妈洗完脚,艰难地扶着床边一点点挪了上去,她斜靠在床栏上想休息一下,这时候双腿一阵猛烈的刺痛使她情不自禁地呻吟起来,高山岳正好收拾完厨房走进屋里,听见高妈妈呻吟连忙走过来坐在床边,伸出拳头在高妈妈腿上捶了起来。

“山岳,别这样,让孩子们捶吧!”高妈妈说。

“孩子们正玩得开心,让他们多玩一会。”高山岳一边捶一边说,“华容,真让你受苦了!谁能想到你一个大家闺秀,居然能扛得住这么深重的苦难!”

高山岳说完眼泪哗哗地直往下流,喉咙哽咽得再也发不出声来。

“你别为我难过,我们命中注定要经历这些磨难。”高妈妈说。

“如果当初我带你们离开大陆……”高山岳说。

“山岳,你不要再说了,你对我一往情深,我从没有后悔嫁给你!孩子们个个健康懂事,现在你又回来了,我还有什么可以抱怨的?困难只是暂时的,欣儿笔记本上不是写着‘一切都会转瞬即逝,而那逝去的将变为可爱’吗?”高妈妈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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正当高山岳踌躇再三,准备不顾高妈妈劝阻也要去扫马路时,事情终于有了转机。阳春三月的一天,寄伯伯从零陵乡下来长沙探望高山岳,他看到高山岳如此艰难的处境,便说:

“你在长沙还不如回乡下去,我现在是副乡长兼武装部长,你可以继续在学校里教书,当年的老人都还在,你有恩于乡邻,相信大家绝不会为难你,在乡下吃饱饭没问题,总比在这里饿死强!”

“我哥哥和侄儿怎么样了?”高山岳迫不及待地问。

“别提了他们,你们都走了以后,村里开批斗会,打了你哥哥一顿,勒令他第二天搬出豪宅,当晚他就一根麻绳吊死在豪宅大门上。你侄子偷鸡摸狗鬼混了一年,后来去邻村地里偷红薯,被邻村人活活打死了。山岳,你也别太伤心,他们这都是自作自受。”寄伯伯说。

“真没想到,他们的下场会这么惨!”高山岳不无伤感地说,“当初如果他们用我寄去的钱做点善事,又何至如此呢?想不到有钱反而害了他们的性命!”

“高山林那一线算是断了根,高家就靠你传宗接代了。”

寄伯伯说完,忽然想起一个人来,于是问高山岳:

“你那位校长同乡也没帮你一下?解放前国民党想抓他,不是你救了他一命吗?你现在落难了,他怎么能见死不求呢?”

“没、没有……那件事你怎么知道的?”高山岳好奇地问。

“你还没有出事的那几年,有一次他回乡时,自己在村里对别人说的。”寄伯伯说。

“唉,他现在也是泥菩萨过江自顾不暇,我十分清楚他的为人,他是个堂堂正正的君子,如果能够帮忙的话他肯定会帮的,帮不了忙一定是有苦难言。他现在已经调到武汉去了。”

高山岳只知道他的校长同乡自顾不暇,却怎么也没有料到,未来那位校长同乡也与自己一样,在几年后同样被红卫兵批斗而离世,唯一不同的是:高山岳是吐血而亡,校长同乡是坠楼而亡。

寄伯伯走后,高山岳立刻萌生了回老家的念头,他之所以急于离开家还有一个重要原因,那就是他发现自己已经成为这个家的多余人,而且还是一个不受欢迎的多余人。

自从高强回家后,大家发现他已经变得十分粗野,一点不像其他兄弟。这也难怪,姑母整天忙着像男人一样装车卸货,哪有时间来管他?高强便与隔壁孩子玩野了,用痞话骂人是家常便饭,玩游戏时也没重没轻,尤其是对比自己小的人。回到长沙后高强与高成玩耍时常常这样,有时候巴掌拍在高成背上啪啪啪的震天响,这让高罹和高欣很生气,他们不止一次训斥过他,久而久之高强觉得自己成了外人,叛逆也越来越厉害,到后来连高妈妈的话他也不听了,只有在高山岳面前他才像一个乖乖崽。而高成却恰恰相反,在高山岳面前十分叛逆,只听高妈妈的话,高山岳不止一次向高妈妈抱怨,说高成一点不亲他,还把他当成仇人一样,高妈妈说:

“这也难怪,你走时高成才两岁,他从小就没有感受过父爱,你就包容他一点,感情只能慢慢培养。他现在爱哭,那都是饿的,我也拿他没办法,我们只能够忍耐。”

高成的哭可不是一般孩子的哭,一般孩子哭几声也就算了,而且他们还会看大人的脸色决定哭与不哭。高成哭起来先是带着眼泪大嚎,后来渐渐变成了干嚎,再后来又变成嗡嗡嗡的轰鸣声,时大时小、时快时慢,吵得人耳花缭乱头痛欲裂,而且高成一哼就要持续一两个小时,谁劝也没有用,硬要等他自己哼累了才肯罢休。

为了高成哭的事,全家人都伤透了脑筋,高成像这样哭闹是在高山岳和高强回来以后才发生,以前饿的哭的时候总能哄得住,现在谁哄都没有用了,因此高罹和高欣便将这事迁怒于高山岳和高强,尤其是后来又发生了一件事,使原本十分紧张的关系变得一发不可收拾。

有一次也是因为高成哭闹,高山岳正准备煮饭,被高成的干嚎声搅得心烦意乱,他按耐不住大声凶了高成:

“就知道整天干嚎,是死了爸爸还是死了谁?”

“我哭我的,不要你管!”高成没好气地顶了一句。

高山岳正想发作,随即又强忍住了,称完米后,高山岳鬼使神差地从高成碗里,用三个手指尖抓了几颗米放到高强碗中。这一幕恰巧被高欣看见了,他异常气愤很想当场戳穿高山岳,但是他终于忍住了。事后高欣偷偷告诉了高罹和高妈妈,高妈妈将兄弟俩叫到一旁,苦口婆心地对他俩说:

“你们都不小了,要学会体谅别人的难处,你们父亲是个重情重义之人,成儿出生后,为了给你们更好的生活环境,他连抽了几十年的烟也戒了,这可是他惟一的嗜好。欣儿五岁患急性黄疸性肝炎,第四医院已经不收了,他连夜将你送到河东湘雅医院,一到医院我们立刻收到病危通知。你父亲在医院里整整守了你三十天,有一次他三天三夜都没有合眼,欣儿出院时他两只眼睛全凹了下去。你们父亲现在身体不好,又找不到工作,心里不知道有多烦,加上成儿整天哭闹,就是菩萨也会吵烦的。他以前最疼成儿,这次也是鬼迷心窍,我相信他绝不是存心这样做,你们千万不要声张,我会有办法处理好的。你们千万不能忌恨他,要做一个懂得原谅与宽恕的人。”

第二天,高妈妈趁高山岳干别的事情时,偷偷把米称好放进蒸桶里,直到蒸锅上了大气才离开,接连两天都是如此,高山岳自然心知肚明,顺水推舟将称米的任务重新交还给高妈妈,这样一来他心里反而如释重负。

抓米事件发生后,高山岳内心十分震惊,他不知道自己为什么干出那种事,高成曾是他最宠爱的儿子,如今变得水火不容,不由得他不心慌意乱心如刀绞。他自己也说不清究竟是恼恨高成把自己当成敌人?还是自己百般讨好他却毫不领情?他不知道那件事是否有人看见,但是天知地知我知就够了,他不能原谅自己干出那样一种有伤天良的事,但又不能保证自己还会不会干出别的傻事来,他明白不摆脱这种尴尬局面,自己非但不能缓和与高罹高欣高成的敌对关系,反而会越陷越深。他不知道高妈妈是否知晓他抓米的事,但对她收回称米权这件事他非但没有怪罪,反而充满了感激,至此他更加坚定了回乡的决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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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24-1-24 07:18:49 | 显示全部楼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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自从高山岳做出回乡过晚年的决定后,高妈妈便陷入肝肠寸断的两难抉择:她既不愿意看到高山岳孤零零地离开长沙回归故里,又不愿意看到他继续留在长沙一步步毁灭。至于带一个孩子回乡的想法,究竟是谁最先提出的他俩谁也说不清楚,但是有一个原则他们十分清楚,那就是必须征得孩子的同意。

高静也被一种痛苦纠结难舍难分的情绪淹没,好不容易一家人团聚了,马上又要骨肉分离,这是她万万没有想到的。自从那天陪妈妈游岳麓山后,高静就开始悄悄在手绢上绣起花来,那是一条粉红色的小手绢,手绢中央是一片池塘,池塘边有一株垂柳,垂柳上方有两朵白云。那条手绢还是高山岳被捕前带高静去商店选的,她一直舍不得用,只有在夜深人静想父亲时才拿出来凝视一番,并偷偷地抹一抹眼泪。高静在池塘中绣了一朵靓丽的荷花,一针一线倾注了自己对父亲的满腔爱恋,这个秘密她对谁都没有说,有一次妈妈问她是不是心中有恋人了,她也是一笑而过不置可否。

有一天晚餐后,高山岳正在收拾厨房,高静也走进去帮忙,高山岳看到高静消瘦的脸庞,叹了一口气说:

“静儿,爸爸没用,害自己的掌上明珠受苦了!”

“爸爸,别说了,你也是身不由己。”高静说。

“你不怪我,我更加难受呀!你还不如像高成……”高山岳欲言又止。

“爸爸,你别怪小弟,他太小不懂事,我们谁都不会责怪你的,你也不要责备自己了。”高静说,“你到了乡下一定要照顾好自己。”

高山岳听到这里眼泪止不住夺眶而出,高静连忙拿出那条粉红色手绢帮他擦了擦眼泪,然后将手绢递给高山岳说:

“爸爸,我不能陪你去乡下,就让它陪着你吧!”

这条手绢高山岳一直带在身边,临死都紧紧攥在手心。

看到父亲马上要离开了,高欣忽然感到一种异乎强烈的依恋,整天总想粘着高山岳,与他多呆一会,有事没事还会找些话来问。有一次高欣问高山岳:

“爸爸,有一次我听哥哥说你什么党派都没有参加,是真的吗?”

“是的,我从不参加任何党派。”高山岳回答。

“为什么呢?”高欣问。

“孔夫子说‘君子无党’,我一生都遵循这个原则。”

“那国民党怎么会用你?”高欣又问。

“他们不是用我,而是用我的才能!”高山岳说。

“哦,还有一件事,妈妈不准我去万叔叔家玩,可是我很想去,你说怎么办?”

“妈妈不让你随便去别人家玩是对的,因为你年纪小,分辨不清谁好谁坏,容易上坏人的当。但是万叔叔爸爸十分清楚他的为人,你和他交往没有问题。这一次我和他没能见上一面,这对双方都是一大损失,不过形势所逼也没有办法。你下次见到他时,替我向他问声好。”

高罹同样也想多陪父亲聊聊天,但是看见妈妈的身体越来越差,他不得不担负起更多的摆摊重任,同时还更频繁地去推板车挣钱,一刻也不肯让自己闲下来。终于有一天晚餐后,高山岳叫高罹一起出去散步,他们沿着门前的小溪来到荫马塘。

“罹儿,你的付出我都看在眼里,当初我真不该给你取一个如此沉重的名字!”高山岳说。

“不,爸爸,我喜欢这个名字,男子汉就要能够吃苦耐劳。”高罹说。

“我当初也这么想的,可是没想到你吃的苦太多了,连一个成年人也难以忍受。”

“你放心,我能承受!我始终记得罗曼罗兰在《名人传》中说过的一段话:‘不幸的人啊,切勿过于怨叹,人类最优秀的与你们同在!’”

“你敢于直面惨淡的人生、正视淋漓的鲜血,我就放心了!苦难像烈火,既能让胆小鬼灰飞烟灭,也能让勇敢者百炼成钢。”高山岳说,“我最担心你妈妈的身体,不知道她还能支撑多久?”

“这你不用担心,我已经长大了,能够撑起这个家。”高罹说,隔了一会他又补充了一句:

“爸爸,你放心,我还要用痛苦的砖块,为我们家垒起一座幸福的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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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24-1-25 05:07:19 | 显示全部楼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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高山岳作出回乡的决定后对高强更加宠爱了,仿佛高强已经变成他在世上的最后一根救命稻草。高强此时则陷入了纠缠不清的矛盾之中:自己好不容易回到母亲的怀抱、回到兄弟姐妹之中,又一次感受到亲人们浓烈的爱与温暖;然而他又不忍心看到风烛残年的父亲孤零零地独自离开,踏上那吉凶未卜的回乡之旅……

回到长沙的这半年时间,高强已经彻底变了,从一个懵懂叛逆的野孩子,重新变成那个懂事刚强的乖孩子,过去几年养成的坏毛病在亲人的爱抚中已经悄然消失,对于未来高强也慢慢充满了热情与期待。高强发现自己与弟兄们的关系开始变得十分融洽,这让他欣喜若狂,他不再觉得自己是被冷落的弃儿。于是努力改正说痞话和举止粗野的坏毛病,在高成面前高强渐渐有了一个哥哥的担当。

这一天,高强无意间说出一句痞话,高成听了立刻说:

“小哥哥说痞话了,快点漱口!”

说痞话马上漱口的规则是几个月前高罹为高强量身打造的,高强一直忠实遵守而且成效卓著,所以他立刻端起杯子喝了一口开水,咕噜咕噜漱起来,末了他一仰脖子咽了下去。

“小哥哥把痞话吞进肚子里去了!”高成又叫起来。

“痞话是吐在外面的,我吞下去的是开水。”高强说。高成一听无话可说了,拖着高强就往外面跑。

“小哥哥,你不说痞话了,我们一起去院子里玩吧!”

高妈妈看到兄弟俩如此亲密无间,心里暖烘烘的,但是一想到高强即将离开,她的心又一下坠入深不见底的冰窟之中。

眼看就要离开妈妈,高强突然产生了一种强烈的依恋感。这天晚上,大家都睡着了,高强翻来覆去难以入眠。他和高山岳睡小床,本来妈妈看到高山岳身体差,让他一个人睡小床,五姐弟统统挤在妈妈的大床上,后来高山岳看见他们实在太挤,硬要高强睡在他的脚头,这样一来高强的头离妈妈的头只有一尺的距离。高强睡不着,轻轻叫了一声“妈妈”,妈妈立刻醒了,轻声问道:

“强儿,你不舒服吗?”

“我不是不舒服,我想到马上要离开你了,所以睡不着。”高强说。

“你要走了我也舍不得,我们分别了五年,我还没来得及好好疼你,你又要离开我……”妈妈说着说着,哽咽得说不出话来,眼泪哗哗地直往下淌,高强一听,也嘤嘤地哭了起来。

“强儿莫哭,妈妈知道你难受,你现在这么懂事,妈妈心里很高兴。”妈妈又说。

“妈妈,我刚回来的时候不听话,惹你生气了,你不怪我吧?”高强说

“我怎么会怪你呢?是妈妈不好让你出去受苦!”

“妈妈你别说了,你越说我越难受。”

“好,我不说了。”

“妈妈,我走以后不能照顾你,你要多保重身体。”高强抽噎着说。

“你能照顾爸爸,妈妈很开心,弟兄中就算你吃的苦最多,妈妈想起来就心疼,你走了妈妈不能照顾你,你要自己照顾好自己。睡吧,很晚了,有话我们明天再聊。”

分别的时候终于来临了,早晨高妈妈准备了一大堆丰盛的食料,高罹现在也学会炒菜了,大家决定每人炒一个菜。第一道菜是高罹的清炒红、白萝卜丝,第二道菜是高静的白菜豆腐汤,第三道菜是高山岳的粉丝炒肉,第四道菜是高妈妈的包蛋饺。四个菜摆满一桌,小屋里洋溢着欢快的笑声,大家又一次听到高山岳低沉而爽朗的笑声。

“山岳,还是别走了,你看大家在一起多么开心。高静马上要高中毕业,高罹也上初中了,我们家很快就会时来运转,你就留在这里等着享他们的福吧!”高妈妈还想做最后一次挽留。

“华容,你别劝了,我在这里只是一个废人,我到乡下可以发挥余热,再说等情况转好了我们还可以回来。”高山岳说。

“强儿,你就先别走,让爸爸一个人先回去看看,情况好你再去不迟。”高妈妈对高强说。

“不,他一个人走多孤单!寄伯伯说了乡里有饱饭吃,我要和爸爸一起回去吃饱饭!”高强强忍着眼泪说。
临别时,高妈妈又一次搂着高强哭得撕心裂肺,这一次比上一次更让她肝肠寸断,高强这时再也忍不住了,伏在妈妈怀里哭得死去活来,惹得另外四姐弟全都扑上来抱成一团,哭得昏天黑地。高山岳在一旁也一刻不停地抹着眼泪。

高山岳带走了家里唯一一床六成新的被子,余下两床早已经破败不堪,他依然带着那个跟随他几十年的小藤箱,姑母寄来的二十元钱也全给了高山岳,高妈妈还瞒着大家借了二十元高利贷偷偷塞进高山岳口袋。高妈妈只想到高山岳回乡要花钱,却没想到二十元高利贷未来将给这个风雨飘摇的家带来何其惨痛的代价!

高罹和高欣将高山岳和高强一直送上南下的火车,从窗口望着火车里爸爸缓缓移动的身影,他俩的眼泪噗噗地直往下掉,但他们并未意识到这就是他们与父亲的永诀,如果他们知道五年后父亲会惨死故乡,他们一定会拼尽全力拖住这辆疾驶的南下列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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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24-1-26 07:52:41 | 显示全部楼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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高山岳和高强回乡以后,高成的嗡鸣声终于停止了,高家重又恢复了往日祥和宁静的氛围,尽管仍旧缺衣少食,尽管整天都饥肠辘辘,但是谁也不会为此迁怒于人,也没有谁自认为是一个外人,大家都齐心协力与饥饿抗争。每逢高成饿得哭闹的时候,高罹和高欣总有办法让他开心,他们不是和高成下象棋,就是带他用弹弓打麻雀,或者躲猫猫、抓强盗,高成也总会暂时忘记饥饿,沉浸在游戏的欢乐中。

过了不久,高欣又一次去拜访了万一帆,他之所以宁愿违背妈妈的叮嘱,因为他觉得自己应该替爸爸实现那个未了的心愿。

那一天放学后,高欣独自来到幸福里,从西门进去后他伫立在桂花树下,静静等待万一帆下班回家。

昔日的杂屋里有两个七八岁大的男孩,正在里面相互打闹,弄得哭声震天。屋外杂草丛生垃圾遍地,看不到一星半点往日儿童乐园欢乐祥和的影子。正屋里一个中年妇人突然粗喉咙大嗓子咒骂两岁大的女儿,她用词之恶毒简直有如魔鬼附体。高欣突然想:是不是昔日的冤魂又跑出来作祟了?

这时候高欣看到万一帆正步履蹒跚地走进大院,他立刻叫了一声“万叔叔”,万一帆看见是高欣,笑容满面地走上前来,热情地邀请高欣去家里玩。他们的见面自然而又愉快,像四年前一模一样,根本没有一丝一毫的隔离感,仿佛他们昨夜才刚刚分别。

万一帆的家和四年前分毫不差,既没有增添也没有减少任何东西,仿佛屋主人一层不变的生活早已停滞不前。万一帆也像四年前一样,拿出糖和饼干来招待高欣。于是高欣和万一帆谈起了高山岳,也谈到了他的愿望和顾虑。

“高老还是老脾气,总为别人想的多,替自己想的少。他也是太多虑了,我有什么可担心的?一个已经沦落到第十八层的人,再降还能降到哪里去呢?”万一帆感慨不已地说。

临走时,万一帆拿出一张五元钞票递给高欣,高欣将两只手藏在后面死活不肯接,他还连声说道:

“万叔叔,我妈妈绝对不会让我拿的,你就别为难我了。”

“你就说是路上捡的,说你等了很久也没看见有人找,天快黑了只好回家。”万一帆说。

“那是撒谎呀!”高欣说。

“善意的谎言有时候比真话更有温度。你想想:你不收下我心里不舒服,你收下了告诉你妈妈,你妈妈不舒服,你撒谎大家都舒服了,何乐而不为呢?你父亲过去帮过我很多忙,我一直未能报答,今天我不过是在还人情。”万一帆边说边将钱强行塞到高欣手中。

离开万一帆后,高欣想到以前那个拿钱给高罹的人,也像万叔叔一样不想以恩人自居,于是他断定他俩就是一个人,不由得对万一帆愈加敬重起来。

走着、走着,高欣忽然又想到高山岳一年前说过的话:“一个人从小就得有梦,让梦伴随自己一天天长大……只有当你彻底忘掉自己,时时惦记民族、家人以及每一个爱你的人时,你的梦才会美丽而隽永……”
于是,高山岳一年前在他心中播下的种子,此刻悄然开始萌芽,高欣猛然间意识到自己终于有了一个梦——一个美丽的文学梦,而这个梦将延续他整整一生!他暗自下决心一定要在有生之年,将高山岳和万叔叔的故事写出来,可是令他万万没想到的是这个梦竟然如此曲折坎坷,年少时那个小小的愿望居然要到他七十岁以后才能实现!

高欣小学毕业后,想找万一帆聊聊天,但是他住的地方已经换了主人,高欣问新主人万一帆搬到哪儿去了?那人说不知道。接着高欣又去图书馆问,图书馆工作人员回答:“我们这里从来没有这样一个人。”高欣既担心又好奇,一个大活人难道人间蒸发了吗?后来他多方打听也不得而知,高欣万分敬爱的万叔叔就这样在现实中不知所踪了,然而他的音容笑貌却永远留在高欣的记忆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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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24-1-27 07:07:26 | 显示全部楼层
第六章  柳暗花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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历史的列车曾发疯般滚滚向前,它无情地碾过大炼钢铁的校园、碾过亩产万斤的农田、碾过饿殍遍野的坟场……终于有一天它渐渐减慢了速度,让车上的乘客长长地喘了一口气,人们慢慢发现市面上的物质开始多了起来,饥荒的恐惧也逐渐悄然消退。

高山岳离开两个月后终于来信了,那一天高妈妈忐忑不安地摸着信封久久不敢拆开,高欣看到后一把夺过信,飞快地撕开信封读起来,他刚看了几行立刻高声大叫起来:

“妈妈是喜讯!他们都长胖了!”

高妈妈这才接过信仔细读起来,高山岳在信中写到,他在原来的乡村小学教语文,月薪十元,稻谷由乡里免费供给,高强插班进了四年级,学校分了一套两居室给他们,他们粮食够吃,蔬菜和肉也能买到。乡亲们对他都很好,有寄伯伯关照乡里没有人歧视他,每逢红白喜事家家都前来向他讨字,并将他恭为上宾,他和高强现在都长胖了。村里人已经将老屋修缮一新,还从隔壁高山林的豪宅搬来一套家具,屋顶的瓦也重新翻盖了,放假时他们常常会去老屋住。高山林的豪宅已经成为村民开会和娱乐的地方,全村红白喜事都在那里举办。高强不止一次地感叹:要是妈妈和姐姐兄弟都来这里就好了!高山岳信中还说等过两年自己身体好些、条件也允许的话,他们就回长沙看望大家。

信的末尾写了两行诗:“此番劫难,了却前缘尘事断。
留住残生,倍惜亲朋恩义情。”

随信还附来一张“勇士狂热的冒险精神是生活的真理”的条幅,上面的字龙飞凤舞天马行空,洋溢着高山岳重获新生的喜悦。这幅字高欣长大后无论到哪里都带在身边,每一次失意或绝望时,它都给他带来无穷的勇气和力量。

高妈妈读完信,顿时喜笑颜开,一连声地说:

“这下好了,我们家终于时来运转了!”

可是高妈妈做梦也没想到,几年后就赶上文化大革命,高山岳与他的校长同乡在不同的地方都遭到红卫兵同样的批斗,两人又在同一年双双殒命!

高妈妈得知高山岳死讯时,正是湖南道县杀人事件闹得沸沸扬扬的时期,高妈妈那时已经瘫痪在床,她在得知高山岳死讯后不敢放声痛哭,只能压低声音偷偷地啜泣,唯恐被江婆婆知晓扣上同情反革命的罪名。高妈妈也不敢让高罹回乡奔丧,只好发了一封电报给姑母委托她回乡料理后事。

高罹和高欣得知高山岳死亡时的详情又过了十年,那是在高强招工回长沙后告诉他们的。

文革开始后,零陵乡下的老干部统统被打倒,寄伯伯也已经靠边站了,红卫兵小将不由分说将高山岳父子赶回了老屋,隔三差五还将高山岳戴高帽游乡示众,最后那次批斗后,高山岳一回到家就口吐鲜血晕厥在地,高强连忙将他扶到床上大声呼唤,好半天才苏醒过来,高山岳有气无力地对高强说:

“我们年青的时候只知道救国救亡,哪里像现在的年轻人只知道一味打砸抢抄。我看上面的人还好,就是下面这些年轻人在胡闹。国民党当初败在腐败,他们再这样胡闹下去只怕也会难以维系。”

晚上高强睡在隔壁,半夜时分忽然听见高山岳房中有响声,他连忙起来走进房中,只见高山岳正大口大口地吐血,临到最后他大叫两声:

“天亡我也!天亡我也!”

随后高山岳眼睛一闭,便再也没有了动静,他死的时候手中还紧紧攥着高静送他的手绢,后来手绢也与高山岳一同火化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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