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插笔记】牧马记(二)
十
深秋时节,在滩上放夜马,老马倌穿着件没有挂面的破山羊皮袄。我穿着蓝色的棉制服,安办发给知青的。棉衣晒得捎了色(捎色,读shao.shai,北京话,说颜色的退落),棉裤的裤裆间,一片一片泛着黄白色的印迹,那是马的汗渍。 早已成为灌渠的乌加河,大田淌过秋水,水位跌落,几近干涸。我们就把马群赶到乌加河北岸,那边有大片的枳笈滩,宜于放牧。夜幕垂落,燃起一堆篝火。
早已成为灌渠的五家河,大田淌过秋水,水位跌落,几近干涸。我们就把马群赶到五家河北岸,那边有大片的枳笈滩,宜于放牧。 夜幕垂落,燃起一堆篝火。月明星稀,四野空旷静寂。北望两狼山,如铁铸般,沉静地伫立在朦胧的月光中。“校尉羽书飞瀚海,单于猎火照狼山”。单于猎火所照的,不就是我眼前的两狼山!晚风习习,卷起一团沙蓬,翻滚着,旋转着,直吹到天尽头……历史上,这里曾经是金戈铁马,驰骋征杀的古战场;近百年,又是走西口的后代落地生根,繁衍生息的新家园。啊,这积淀深厚充满传奇的后套川! 篝火燃起,我就请老马倌给我讲召圪台过去的故事,在兵荒马乱的年月,国民党骑四师的强横跋扈,土匪快马李三的骄纵凶残……还记得老马倌说,在他八岁那年,家里遭过一次劫难,大半夜闯来十来个骑马的,说不清是兵是匪,进门就搜寻着要吃要喝,还把他家仅有的 篝火阑珊,暖烘烘的,有几回,我居然卧在篝火边睡着了。老马倌心疼我年轻觉多,愿意让我多睡会儿,就不声不响,一个人随着马群,渐走渐远,倒场到别的草片。篝火熄灭,夜凉风冷,我每回都被冻醒。醒来浑身冰冷僵禁,先得伸展蹦跳一番,才能恢复些热气、活气。 紧接着就是找马群了,放马是两个人的事,总不能让人家老马倌一个人忙活吧!可是,野旷,月黑,夜深沉,四顾茫然无踪影。冷风过处,偶尔,传来凄厉的哀号,就像是小娃娃在挣命地哭闹——那是猫头鹰的叫声,瘆得我脊背发凉……我虽然从小不信怪力乱神,此刻,却也禁不住惶惑惊恐。深一脚,浅一脚,跌跌撞撞,不辨西东。有一回,竟然陷落在坟茔墓坑——我当时只觉得委屈,鼻子一酸,热泪盈眶。就这样,毫无目的,漫滩乱转,直奔到晨曦初露。蓦然回首,马群正在不远处恬适地吃草。 后来,老马倌传授给我一个绝招——夜里,在野滩上找马群,只要把耳朵伏在地面,谛听马群啃食青草的声音,就能辨识马群所在的方位。如此这般,还挺灵验。当然,此绝招并非百试不爽,至少有过那么一次,至今令我“欲说还休”、耿耿于怀的例外…… 那天后半夜,我在五家河北岸的枳笈滩上冻醒,懵懵懂懂的,按照老马倌传授的绝招,把耳朵伏在湿冷的地上,左耳听罢右耳听,寻寻觅觅。四周静悄悄,除了我自己的喘息和动作发出的窸窸簌簌的响声,绝无马群啃食青草的动静。 月明星稀,万籁俱寂。连一丝风声都没有,空气好像凝固了;只有月光如水,静静地泻在茫茫的野滩上。我以篝火的余烬为坐标,借着清亮的月光,辨识方向。想到,入夜时分,我们赶着马群,是从东南过来的,于是,决定朝西北方向去寻找。 淌着枳笈滩湿冷的露水,我朝着西北方向走出好远,极目四望,还是踪迹全无。好几次趴在地上伏耳谛听,绝无声响。马群到底倒到哪片草滩上去了呢?再往前走,就是庄稼地了。 正踌躇间,但见不远处,田边垄堰上,平铺着几蒲胡麻柴;平铺的胡麻柴上,展展地卧着一个人。胡麻柴的蒲团铺在堰圪塄,又干松,又暄腾,绝胜城里的席梦思。走到近前一看,原来在那里酣睡的,正是老马倌。再往前看,马群驻足于稻田深处,一匹匹,头也不抬地贪食着田中的水稻,悄无声息,做贼一般心虚。 河套属黄灌区。种水稻,始于敢说敢干的跃进年间。因黄河水浑,故曰“浑水稻”。这里的水稻,一年一季,不用育秧插秧。阳春三月,选择低洼的地块儿,灌足黄河水;生产队备足用于驱寒的白酒,男人们痛饮之后,挽起裤腿,大义凛然地下到水田,一个个红头胀脸地,左手端着放稻种的笸箩,右手一把一把地抓起稻种,抛撒、播种到田中——这营生,叫做“浪稻子”。凭我的直观,我给“浪稻子”作如下注释;“浪”,“浪荡”之谓也,言其不经心,随意之状。——但愿这只是我个人的主观臆断。待到返青,稻苗与稗草共生。所谓“看稻子的”,只要看好垄堰,别破口子跑水,保住田里的水不至于干涸,即为尽职。就等着秋天收割了。浑水稻产量不高,稻米油性大,味道香美。稻稗子与秸秆,又是极好的饲料。后大套地广人稀,广种薄收,由此可见一斑。后来,因灌水与排水设施不配套,有灌无排,特别是水田,导致土地严重盐碱化。于是县农业口就明令禁止种稻子了。 五家河北岸,半农半牧,地处黄灌区管辖的边缘。文革期间更是疏于管理,各行其是。滨河地块,仍有不少水稻田。——再怎么说也不能让马群祸害稻秧,践踏稻田。我沿着堰埂跑过去驱赶马群,被我惊醒的老马倌,也赶过来,和我一起断喝驱逐。有几匹马,临走临走,还贪婪地叼上几口…… 我们翻身上马,赶着马群,离开水稻田,绝尘而去,就像是逃离作案现场,直奔五家河南岸。一路上,我忐忑不安,就像是当了回盗贼。 在村口大柳树底下的一块草片停下,心还在突突地跳。坐在地边,看守马群,默默地,直到天亮。——我想到了“慎独”。 那一天,我俩都挺不自在。接连几天都没说什么话。从那以后,直到分手,我们谁也没提起过这件事。在我和老马倌放马的两年中,糟踏别的生产队的庄稼,仅此一次。 虽然说仅此一次,这件事,至今令我“欲说还休”、耿耿于怀。“欲说还休”,到底还是说出来了。《牧马记》堪谓“不隐恶,不美显”的信史了吧!
十一
在五家河的枯水期,清晨把马群赶回村里,要在井台饮一次水。我熟练地捯挽着井绳,把水桶系到井下,用手腕“趁着劲儿”,稍一抖动井绳,便舀满一桶水。猛地往上提动,顺势一松手,井架顶端支点另一侧——横木缀着石头的一头,随即往下一沉;系着井绳的这一头,就像跷跷板一样抬起,满满一桶水,便一下子自动提出井口。就这样,我把提上的水,“哗——哗——”,倒在井栏两侧饮马的木槽中。二十几匹马挤挤挨挨,把头探向木槽,贪婪地饮着。饮好了的马匹,自觉地退步抽身,昂起头,满足地喷着响鼻,优哉游哉的自行朝饲养院走去。 我不停地捯挽着井绳,一桶一桶地汲着,“哗——哗——”地倒着,还抽空腾出一只手来,习惯地托一托那架在鼻梁上的,时而下滑的眼镜。无冬历夏的风吹日晒,朝朝暮暮的烟熏火燎,长年累月的汗渍泥垢,不经意间的挤压磕碰,致使化学镜框老化开裂。没想到提水的时候,稍不留神,“啪嗒——”跌落一个镜片。我顿觉眼前模糊一片,仿佛置身混沌世界,昏昏然什么都看不清了。 保管员徐三旦闻讯,赶忙找来一根长竹竿。竹竿头上,拴了把铁丝编的笊篱。戴着他那副用线头缠着的,断了腿儿的老花镜,头朝下,趴在井口,两手摇动着竹竿笊篱,捞呀捞,……虽然无效,可是,这份情意,至今想起,我的心里还是热烘烘的。 趴在井口往下看,井水清澈见底,水深约有六七尺,井底平铺着一层红白青绿相间的沙粒。在北京上学时,泳池游泳,不是常常一个猛子扎下去,潜到水底,做捞物的游戏吗?万般无奈,顾不得十月底的秋凉,全不听乡亲们和同组知青的劝阻,我换上游泳裤衩,来了个“冰棍”式跳水,笔直地跳下井底。 井水窨凉,直刺骨髓。我掉过头,扎到井底,睁开眼寻找,不见。伸出手捞摸,不得。浮出水面,想要换口气,不料井底的空气冷得噎人,大张着口,却根本透不过气儿。心想,我还是要命吧!急忙扒着盘垒在井壁四周的圆木,手脚并用,逃也似地爬出井口。守在井口的知青,连拉带拽,把我拖出井栏,裹上知青大棉袄。我冻得瑟瑟发抖。人们说,我那时脸冻得青白,嘴唇冻得青紫。为了捞一个镜片,险些丢了小命儿! 不得已,我只得和队长请假,找会计借钱,准备回北京去配眼镜。——那时,包头,呼和浩特,在我脑子里全无印象,只对北京熟悉。同组知青忙活着,为我准备着路上的干粮。我用胶布,封住眼镜框失落镜片的一边。戴上单片眼镜,用一只眼观望,总比两只眼全都模糊着强。 正忙乱间,跟着王三放驴的娃娃二卜榔,着急巴慌、气喘吁吁地朝集体户跑过来。一边摇着手,一边大声叫着我的名字,摇动着的手中,捏着帮我找到的眼镜片…… 轩然大波,止于二卜榔意外的发现——原来,那只跌落的镜片,掉在井栏下的水洼里。
十二
冬三月,牲口都在槽上喂。社房,就成了牛倌儿、马倌儿、驴倌儿、羊倌儿等“倌聊”的“行辕官邸”。到了晚上,羊倌儿有接羔的任务,睡在羊圈旁特设的暖棚里。马不吃夜草不肥,我和老马倌是常驻饲养院的。黑夜给马添两次草,我负责前半夜,老马倌负责后半夜。老马倌回家吃晚饭,一般要等后半夜才回饲养院。 生产队给我们准备下装四节电池的大手电筒,暗夜里,雪白的光柱,能打出很远。熟悉的环境,司空见惯的牲口,七尺男儿,天再黑,也没有什么可害怕的。可是,偏偏是在一个月明星稀的夜晚,我去添草的时候,却被吓得够呛。 社房对过五十步,就是坐南朝北的场院。那天半夜,我和往常一样,走进场院的大栅栏门。宽敞平坦的场面上,薄薄地、匀匀地笼着一层霜,清清亮亮地,那是天上洒下的月光。月光下,每一个角落,每一个物件,光与影都格外清晰。东北角,有个大草棚,靠墙根,像小山丘似的,堆放着铡下的草圪节。 我拿来木叉,撮起草圪节,端住,稳着劲儿装入草筐。因为稍不留意,撮起的草圪节,就会从木叉的股齿间溜下去。一叉一叉,满满地装上一大筐。特制的大草筐,造型夸张,足有 栅栏门的西侧是一排牛棚,东侧是一排马厩。我挎着装满草圪节的大草筐,走进马厩。马厩里静静地,只听见我自己往槽枥间添干草时“唰啦——唰啦——”的声响,以及马匹乖巧的挪身掉臀,礼让、躲闪我时,刹那间的躁动所发出的杂踏的蹄声。月光如水一般清亮。借着月光近距离地观察,马的面目神情,就连眼睑上的睫毛,瞳孔里的月魄,都看得真真切切。 我想到,相马的第一步就是看马的头部,因为头部是马的品种、品质、体能、齿口最明显的外部表现。古人依据马的头部形状,形象地将马分为直头、兔头、凹头、楔头、半兔头等几种……看着看着,不知怎地,我忽然想起吴道子《地狱变相图》中,画面上的两名鬼卒——“牛头”“马面”,一个头似牛,一个脸似马,丑陋邪恶,狰狞可怖。 定睛再看,厩中的马匹,脸特别长,鼻以上部分微微向外突出;嘴岔子特别大,露出的上齿如钩,下齿若锯;耳朵小而尖,状如削竹筒;眼睛大而有光,像鹰隼般矍铄。顿时,只觉得头发根发紧,后脊梁发凉,心口突突地跳。我惶遽地转身便走。走过场院大栅栏门时,不由自主地想起“牛头”,偷眼朝牛棚望去。月光下,但只见棚里的牛,一霎时警觉地止住咀嚼和反刍,齐刷刷的扭过头,惊异地瞪着我。一个个牛头,方首高颧,眼眶隆起,凸现出的一对对圆睁的牛眼,目光如炬,寒气逼人。……越是害怕,越是由不得回头张望,西边的牛头,东边的马面……凶神恶煞,诡谲怪诞,令人毛骨悚然。 我自幼接受辩证唯物论的启蒙,从来不相信有什么怪力乱神、妖精鬼祟;但在此刻,不能不佩服“牛头”“马面”这两名鬼卒的始作俑者,想象力何其丰富,表现力何等高超——要不然,或许和我一样,在这样静谧的月夜,也如此近距离地观察过牛头端详过马面…… 现在想来,世上本没有诸如牛头马面的鬼蜮;魑魅魍魉,全出于我们自己的意念。吓唬我们的,原是自己心中的鬼。 我快步走回社房,把大草筐放到门外,惴惴地推门进屋,心口还在突突地跳。王三鼾声如雷,老马倌还没回来。
十三
本来驴倌儿和牛倌儿一样,天黑时往毛驴圈里添一次草料,够吃一宿的,可以回家去睡觉。但是,驴倌儿王三没有成家,每天都和我们一起,睡在社房的通铺上。 说起驴倌儿王三,当须特别提上一笔。王家兄弟三人,大哥王外方,是生产队长。二哥王长福,是老马倌郭九维的连襟。王三,大名王长有,可是,村里人只叫他王三。爹娘过世早,跟大哥长大。 一九五〇年、一九五一年,汉江的水多次变成红色。中国人民志愿军在朝鲜主要打了五次战役。前两次战役我们全胜,后三次有胜有负,比较不如意的是第五次战役。王三所在的志愿军第三兵团第六十军第一八○师正好在第五次战役打响之前进入朝鲜。由于时间紧迫,这支部队只进行了仓促的准备,便投入了 王三在炮兵团的炊事班当伙夫。在炮声隆隆的前沿阵地,没有受过专门军事训练的王三,两只耳朵刚到朝鲜战场就全被震聋了。一九五三年七月,朝鲜停战协议签订。志愿军凯旋回国后,王三旋即转业还乡。当年爱说爱笑的俊后生,失聪后,目光呆滞,寡言少语。当队长的大哥照顾他,把他安排在饲养院放驴。王三每天在大哥家吃饭,晚上睡在社房,倒也两便。 我住饲养院那年,王三虚岁四十了,还是光棍一条。平常,天黑下,社房通铺上,只有我和王三两个人。王三又不抽烟,不能对灯枯坐,总得找点儿话说。经过双方的努力磨合,不久,王三通过观察我说话时的口型和手势,居然能够和我促膝交谈了。有一次我问他,老大不小的,怎么还不娶上个婆姨成个家。他羞赧地红着脸,长长地叹口气,连摇头带摆手地说:“唉——难呐!没有钱,到哪儿娶婆姨!” 王三转业还乡,也曾带回一笔安家费,如数交给了他的大哥,帮衬家里起了三间新房。他大哥原打算过两年,等王三成家时,再给弟弟起新房。可是,一晃过了十几年,也没给王三寻下个婆姨;盖房,就更是遥遥无期了。 就我所知,他的大哥王外方,有本事,肯下苦,从打成立合作社就当干部,起五更,睡半夜,勤勤恳恳,任劳任怨,几十年如一日地为乡亲们操劳。四邻八乡,远远近近,口碑都不错。他年轻的时候,人送绰号“雉鸡腿”,极言其奔走迅捷。据说,他能够五明头到田头,把队里的地块巡视一遭,筹划好一天的活路,安顿下社员们的营生后,还不耽误赶到十几里外的公社,参加那里上午召开的干部会。论资历,王外方早就该是公社一级的脱产干部了。可是他一向只省(读xing)得种地,不懂得政治,从不说假话,不会“风”“马”“牛”(看风、拍马、吹牛)。浮浮沉沉,几上几下,至今还只当个生产小队的队长。 六十年代末,七十年代初,时兴“大寨工”。在“集体田里养精神,自留地里打冲锋”的世风中,王长才一直把生产队的“集体田”,当作“自留地”,起早贪黑,带领社员兢兢业业地经营着、务艺着。毫不利己,任劳任怨。然而,农村穷,农民苦,农业落后,特别是在那“宁要社会主义的草,也不要修正主义的苗”的荒唐岁月,岂是一个王长才所能改变的?虽说当着一队之长,有限的“干部补贴”工分,绝不比凭本事劳动挣的工分多。 假使,土地改革,分田到户以后,安安生生,发展生产。没有那么多运动,没有发生“天灾人祸”的三年渡荒、史无前例的十年浩劫……凭他王长才那心计、那膂力、那身板、那能耐,再带上两个弟弟,左膀右臂,在这“黄河百害,唯富一套”的风水宝地,兴许早发了。 可是,人算不如天算。当然,也有他自己的原因。王长才是长门,婚后发愁没生个小子。那会儿尚无“只生一个好”的国策,为给老王家传宗接代,他是不见儿子不收兵,却一直没添上“带把儿的”男丁。到如今,挨着排五个女娃娃,大的不满十五,小的才不大点儿。正陷于“拉破窝”的困难时期。 二哥王长福,渡荒年间,给生产队看场院,耐不住饥饿,失了方寸,坏了规矩。由于偷吃了仓房里的麦粒,而麦粒又难于克化,整吃整拉,屙屎露了馅儿,东窗事发,闹得满城风雨。在村里至今抬不起头。他的老婆跃进年间,年轻好胜,在十冬腊月的水利工地上,任性逞强,作下一身病。紧接着,遇上三年自然灾害,一无医二无药,一年又一年地挨着,直到现在。他们两口子倒是无儿无女无拖累,然而,正所谓“流烟灶,塌底锅,炕上睡着个病老婆”,日子更是十分不景气。 两个哥哥谁都顾不上给王三娶老婆,还时常需要王三这个光棍汉贴补贴补,帮衬帮衬。
十四
晚饭后,对坐在社房通铺的油灯前,我不止一次地请王三给我讲讲抗美援朝的经历,讲讲战场上英勇战斗的故事。可是,每当提到朝鲜战场,他都好像是不堪回首,痴痴愣愣,懵懵懂懂乃至于神情恍惚。又似乎谈虎色变,心有余悸。惶惶然,咿咿唔唔,嘟嘟哝哝,张口结舌,好半天说不出一句整话。 这也难怪,《远东朝鲜战争》的作者王树增,曾提到采访范天恩时,这位当年任“主力军(三十八军)中的主力师主力团团长,后来官至烟台警备区司令”的老军人,这位“打过许多硬仗胜仗,在全军非常有名的‘范大胆’”,对于五十年前那场战争,居然“一句话不肯说”。叱咤风云的干将“范大胆”尚且如此,何况这一个——“生小出野里”的庄稼娃,两个哥哥怙恃着长大,走出二三里,瞭不见自家烟囱都会失魂落魄的王三,第一回离乡别井,就征战异国,踏上死地呢! 然而,多少个对坐灯前的漫漫长夜,听王三讲的那些杂乱无章、断断续续的情境,那些骇人听闻、动人心魄的景象,至今碎影萦怀,挥之不去。兹特将他那些有关抗美援朝的只言片语,撮其一二,连缀整合成以下文字,作为我当马倌、住饲养院一段生活的忆念与存想,收入《牧马记》: 一九五一年春,王三所在的志愿军第三兵团第六十军第一八○师从辑安秘密进入朝鲜。他挤在黑洞洞的运兵的专列里,“叽噔咣当”地跨过鸭绿江,…… 他随炊事班的队伍,背着锅碗瓢盆,一应做饭的家什,没明没夜,没头没脑地跟着行军,……敌机轰炸,枪林弹雨,他顶着大铁锅,趴在战壕里隐蔽,头也不敢抬起。…… 扎下营盘就烧火做饭,饭烧好了,就沿着壕堑,靠“匍匐运输”、“接力运输”等方式,把饭送到前沿。…… 比死亡更可怕的是饥饿,全团断粮多日,有人提出把驮炮的骡子杀了吃,当即遭到反对,大家宁可饿死也不愿意杀跟随自己出生入死的骡马。驭手们怕它们被人吃,就解开缰绳放它们走,但是这些骡马恋着主人,人走到哪儿跟到哪儿,令炮兵驭手们见此,放声大哭。…… 连日大雨使汉江猛涨,他们只能拉着仅有的三根铁丝北渡突围。美军的照明弹悬挂在头顶,炮兵和低空盘旋的飞机把密集的炮弹砸下来。齐胸深的江水汹涌,力气弱小的女兵紧紧拉住马尾,人们互相呼喊,还是有人不断被江水卷走。鲜血把江水染成了红色。…… 十五
转过年五月初,一天,王队长通知,让我次日到公社参加知青座谈会。我忐忑地问:“可以骑马去吗?”生怕遭到拒绝。王队长痛快应道:“你是马倌儿,由你啦!”我喜出望外,强作平静状,掩饰着内心虚荣的萌动。 往日骑马,顶多在马背上搭片毡垫,这回骑马到公社,真想要佩戴上鞍鞯,显摆显摆,风光风光。保管员徐三旦从库房取出一副银鞍镫,那是文革初期,从地主家搜出的。我不无得意地想象着明天一早,“白马饰金羁,连翩西北驰”的风采。 靠场院墙根,立着一个石碌碡。我想要找找骑乘的感觉,就把披上银鞍,缀下银镫的儿马牵过去,蹬着碌碡,坐上马鞍桥。没想到,我这个村野马倌儿,骑惯了光身的马,无福消受这锦鞯的驾套、银饰的排场。只觉得那银鞍又窄又高,仿佛是放在马背上的小板凳,单摆浮搁,前摇后晃,一点不稳当。伸脚踏进银蹬,更觉不自在。好事难成,只得作罢。怅然卸下银鞍镫,交还保管员。 第二天,我起了个大早,饮马备料,收拾停当,兴冲冲地上马,得意地出发了。我骑在马背上,时而拢绳提缰,环顾四野,眺望远方,闲逸漫步;时而双脚轻磕马腹,信马由缰,恣意疾行。出村东拐,登上“总排干”的大堤。大堤东西走向,宽展整齐,坦荡如砥,直通前往公社的大道。我想要体验一下纵情驰骋的感觉。胯下的儿马满通人性,似知我意,在堤上奔走如飞。 这匹儿马真不愧是匹远近闻名的“走马”,小跑的时候,稍觉颠跶;待到进入奔驰的状态,可说是平稳之极,感觉就像儿时骑木马那般惬意。然而,毕竟速度太快了,太快了,简直难以承受。我只觉得耳畔生风,驰骤之疾,如云之飞腾;绝似李白《天马歌》中“神行电迈蹑恍惚”的情境。 不多时,我胆怯了。追风之速,超越了我所能承受的极限,我几乎是不由自主地收拢缰绳,让儿马缓步而行。此情此境,潜意识使我如此真切、如此深刻地看到了自己性格中的孱弱。良骥只“从桓公猎”,赤兔“当须吕布骑”,奇俊之马,非猛健之人不能驾驭。而我却远没有英雄的胆识与气魄,居然承受不了这匹儿马的疾驰!而此前,我自视甚高,常有“何当金络脑,快走踏清秋”之想,不乏“无人织锦襜,谁为铸金鞭?”之憾。一直把自己“当根儿葱,当瓣儿蒜”。若没有这一程奔突驰骤,绝不会有此时此刻的自觉之悟,以及由此而来的受益终生的自知之明。
十六
几个老乡闲下没事,到知青屋海扯神聊。说但凡四条腿的牲畜,都会凫水。知青好奇,先把集体户的宠狗“黑子”赶下五家河,黑子利索地游到对岸,甩落身上的水珠,又窜到河里,用标准的动作,示范着“狗刨”的泳姿,游了回来。跑到我们跟前,踌躇满志地摇头摆尾。印象中,“狗刨”是一种不正规的游泳姿势。其实,这“不正规”缘于人类的仿生不到位,“狗刨”之于狗,却是矫捷、漂亮、无可指摘的。观赏“狗刨”之后,我们又捉住一只游荡在社房的野猫,把它扔到河里。但只见那只野猫,头露出水面,抿着的嘴巴,髭着几根白胡子;前腿左右屈伸,从容划水,标准“小蛙”的泳姿。神情安适富态,绅士风度可掬。于是,我也极想看看马匹游水的本领。 一天中午,我把儿马带到五家河滩头,只穿条泳裤衩,牵着儿马往河里走。起初,马蹄刚一踏着岸边的浅水,就扬着头拼力挣绷,梗着脖颈往后撤。我扯着缰绳,执意拉它下水。涉水及深,渐次和缓。河水没腰时,儿马比刚才驯服多了。河水齐胸深的时候,我忽然觉见儿马的前蹄碰到我的小腹,原来马的前腿,已开始侧横着划拨,凫起水来了。我顺势一搂马的脖颈,骑到马背上。 儿马的脊背,潜在中流;颈项挺拔出水面,鬃鬣沾湿;马首高昂,平视前方;款款地游动,沉静安详;宛若青龙顺水而下,那叫一个平稳!就这样,儿马静静地游,游过古拙入画的木桥,游过绿草如茵的河湾。河滩上掏苦菜的娃娃,远远地瞭见我骑马泅渡,都欢呼雀跃地跑过来观望。骑在马背上的我,悠哉,悠哉,舒爽,得意!尽情地享受着骑马戏水的乐趣,陶醉在这从未有过的体验之中。 常言道“旱羊水马”,马的本性就喜好水,只是长期以来,人们的轻忽使之荒疏淡漠了。我的尝试,唤醒了这匹儿马潜能中好水的习性。自打有了第一次,整整一个夏天,我吃过午饭,便要牵儿马到五家河游水。“草膘、料力、水精神”,听说,王队长还因此夸奖我把儿马调理得不错。 在我离开召圪台的第二年,村上人带过话来,说是我给这匹儿马惯下了毛病,每到夏季,就围着拴马桩,四蹄蹬踏,仰首嘶鸣,躁动不已——那是想要我陪它到五家河游水了。乃至四十年后,我和插友聚会,特请治礼兄在惠赠我的《奔马》图上,书题“长嘶复躁踏,悠悠别我情”的诗句。此是后话。
十七
“你厉害,驯服了马,马才顺从你,任你摆布。你软弱,驯不服它,它就不让你骑,不让你摸,会对你尥蹶子。”老马倌曾经这样指教我。还告诉我如何“压马”的妙招——把灌满泥沙的搭裢压在马背上,使动弹不得,再厉声呵斥着,用皮鞭没头没脸地狠抽,直到抽得充满敌意的马,两眼流泪,哀哀求告。这才算是驯服了,或曰“驯纯”了。 可是天生软弱的我,根本做不来,就连厉声呵斥的声威都发不出,更不要说用皮鞭没头没脸地狠抽了——暴虐凶悍之于我,先天不足,后天亏损,绝对属于性格缺陷。我能做到的,只有以仁爱善待我的这匹儿马。每天精心喂草,饮水,洗澡,刷毛之外,还时常亲近它,诸如用右手抚慰它的同时,左手拿个嫩玉米让它啃,或是攥一把新鲜的苜蓿草给它尝……施恩布惠,如春风化雨,感化它,笼络它。这匹儿马不但外象好,也很聪明,重情义。时过不久,就开始对我重新认定,从桀骜欺生,逐渐顺从融洽,乃至像现在这样,如影随形。这让我激动万分,兴奋不已! 这一天,我牵儿马上井台饮过水,翻身上马,朝供销社而去。时值农忙,路上无人行走。我轻抖缰索,纵马驰骋。突然发现前边,村口的弯道旁,有几个娃娃蹲在草地上,头也不抬地掏苦菜。我生怕奔马踏伤孩子——稍一走神,猝不及防,就从马背上摔了下来。我这是第二次从马背上摔了下来了。 当年到加工厂的路上,我扶正驮在马背上的毛口袋,蹁腿跃上之际,老骒马“前蹄骤举,仰首腾空”,把我仰面朝天的掀下马背——那可是实实在在地摔了一个正着;圆滚滚的毛口袋,重重砸着我的肚子;麻绳拴着的两个油憋子,可好搭在我的脖子上…… 然而这一回,说是摔了下来,感觉到像是“飘”下来,或者说就像是被轻轻“放”了下来,“撂”在草地上。可能是由于奔腾的马,如风行草上,重心极低,几乎是贴着地面驰遽。我只是顺势离席错位,一点没摔着。正所谓“马摔轻,驴摔重,骡子摔下没有命”。马是跳跃式奔跑,人被摔下马前,常常是先被抛向空中,然后落下。马背上的人可以在下落的过程中调节平衡,选择坠地的方式,尽量让身体的要害部位不与地面接触。毛驴奔跑起伏很小,颠簸频率极快,骑坐在毛驴圆滑的臀部(俗语:“驴骑屁股马骑腰”),常常会从旁侧突然坠地,几乎没有平衡身体的时间和空间。骡子是驴和马的混血儿,它具备了马的速度、马的力量却没有马的大度;具备了驴的倔犟、驴的颠簸却没有驴的温存。要命的是,骑乘者倘从骡子的头前摔下,它会不长眼地从人的身上踩过去。 我失里张慌地从地上爬起,想要追寻儿马。不料,儿马兀自逃逸,神行电迈,飘紫追风,早不见了踪影。是由于我平时有慈无威,对它娇宠惯了,此刻故意和我撒娇;还是它不顾我平素厚爱有加、戏水玩伴的情分,全无恋主情结,率意而行,舍我而去?——只为了到供销社买盒纸烟,从我的手上,把社员的宝贝儿马,全队的当家种畜,跑丢了……怎么了得?如何是好? 远处,正在谷子地里间苗的社员,瞭见了我落马,渐次站起身来,手搭凉棚,关切地朝我这边张望,指指戳戳有所议论……是关爱,是责怪,还是兼而有之?我也顾不得这许多了,自知闯下大祸,背转身,寻着儿马逃逸的方向,逃也似的跑出他们的视野。
十八
要是老马倌儿在,我也有个主心骨呀!可巧,这一天的“子末寅初”(夜里两三点钟),接了罚单的老马倌儿,就诚惶诚恐地徒步奔百里外的县城,怀里揣着年初卖骡驹所得的八百块钱,到“一打三反”办公室交罚款去了。
说起老马倌儿这十来年的家道,“兴”也——养毛驴,卖骡驹;“衰”也——养毛驴,卖骡驹。这一切又皆源于老马倌的时运,“幸”也,“三自一包”;“背”也,“一打三反”。
农业六十条的内容,具体而又详实。比如,和我们饲养院有关的第二十六条,就提出“生产队必须认真保护、繁殖耕畜和其他大牲畜,要合理使役大牲畜,特别要注意养好母畜、种畜和幼畜。”“集体所有的耕畜,可以实行个人包养、养用合一;也可以合槽喂养。”“生产队应该采用民主推选的办法,严格选择饲养员。对于有经验的、爱护牲畜的饲养员,应该长期固定,不要轻易调动。”“生产队的牲畜,可以拿到牲畜交易市场上出售或者调换。”“注意培养兽医,特别是培养民间兽医。及时防治牲畜的各种疫病。”
郭九维就是当了多年的 “马稍子”,磨操于马厩槽枥之间,干遍了“拉公子”(子,读轻声)、“把棒”的营生,经生产队民主推选,严格选择出的饲养员。是从“小马倌儿”晋升为“老马倌儿”的。他爱惜马群,经验丰富,技术“全活”,堪称行家里手。
“三自一包”(“三自”即指“自留地、自由市场、自负盈亏”,“一包”即“包产到户”)的农村经济政策,允许和鼓励社员利用工余时间,发展家庭副业,增加收入,活跃市场。社员可以种自留地,养鸡、鸭、鹅、猪、羊、兔等禽畜,也可以养母猪和大牲畜。除了国家有特殊限制的以外,还可以拿到集市上出售。
一九六三年春,老马倌儿郭九维利用饲养院的工余空闲,自家养了头毛驴;为的是配公马,下骡驹。由于交配得时,护理得法,务艺精当,两年间,在陕坝的集市上卖出两头小骡驹。市价:一头毛驴,二三百块钱;一头小骡驹,六七百块钱。
一九六四年,郭九维用卖骡驹的进项,盖了新房,娶了婆姨。孰料“福之祸所伏”,在“四清”运动中,他因此受到了触及。幸亏他只是个“马倌儿”,不是什么“四不清”的干部,顶多是个小农经济自发势力的小爬虫。提高了社会主义觉悟的老马倌儿,认识到:想发家,就是小农经济自发势力;赶集卖东西,就是走资本主义道路。痛改前非,主动把自家的毛驴充公,决心割掉这条资本主义尾巴。由于接受教育态度好,卖出两头小骡驹的钱已花光,也就不再追究了。
一九六六年八月,文革波及全国,四清复查工作组,一律撤回原单位“闹革命”。一时间,偏远的农村,远离政治中心,又疏于管理,仿佛成了运动的真空地带。广大社员每天跟着红旗走,“早请示,晚汇报”,学大寨,打混工,读最高指示,唱革命歌曲,……
一九六九年春天,“九大”召开。大家都以为这些年的折腾,该告一个段落了。人们已经习惯了应付各种不断翻新的“形式”,只是这种应付,日渐疲沓、涣散。慢慢地,就连在例行政治学习的社员会上,对礼赞领袖的程式,也胆敢调侃了。住在东营子的老民勤,居然在大庭广众之中,把林副主席“不要吃老本,要立新功”的语录,用甘肃的口音,故意读成“不要吃烙饼,要喝稀粥”。于是乎,在这样的背景之下,小农经济的自发势力又抬头了。老马倌儿郭九维“技痒难耐”,故伎重演,又偷悄悄地买了头毛驴,下骡驹;牵到陕坝的集市上,卖了个好价钱。
一九七〇年春,全国开展了“一打三反”运动(打击反革命破坏活动、反贪污盗窃、反投机倒把、反铺张浪费)。动员大检举、大揭发、大清查。按说,凭自己的辛苦和技能,捞几个外快,无可指摘。可是,就有人不开眼,恨人有,笑人无。临河县刚刚成立“一打三反”办公室,百里之外的召圪台尚无消息。不知谁人就把个老马倌儿告到县里了。“一切按照规定不许上市的商品,一律不准上市”。可谁也没见到,规定的明细中可否就有骡驹。反正老马倌儿接了罚单,就连夜奔县城,交罚款去了。他不敢惹事,他最怕挨整。
郭九维当了二十多年的马倌儿,可自己出门办事还得“腿着”(徒步)。他不骑集体的马,是怕人说三道四,更何况这一回是去交罚款。我今天借“遛马”的名义,到供销社买盒纸烟,假公济私,还不慎把马跑丢了,实在是有点说不过去了……
已是午饭时分,我不敢回小队,懊悔沮丧,怅然若失,没着没落地在村野彷徨,一趟趟登到五家河的堤岸上眺望……
良久,没瞭见儿马的踪影,倒瞭见老马倌匆匆返回。待走到近前,看老马倌儿,罚款交过了,没事人儿一个了,那神情,颇似捐过门槛的祥林嫂,那么平和,那么释然。没等我问询,便开口说道:“咱老百姓又能咋样?罚款交了,没毬事儿啦!破财免灾。大不了咱爷们又白忙活一场,瞎毬干了一回!”他这话,也就是敢对我说。
我把儿马逃逸的事说给他,他说:“不打紧,老马识途,没准儿这会儿早就自己跑回了。”——又是一场虚惊!
十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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