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 第二天天不亮，蒙凯就听见外面汽车发动的声音，她立即下床出了门。其实她几乎一夜没睡，尽管浑身像散了架一样，可是在一片此起彼伏的打呼噜、磨牙、说梦话以及哼哼呀呀的呻吟声中，她无法入睡。半夜里她为了躲避噪音，一个人来到院子里，没想到，塞外夏日的夜空竟是如此寒冷，她只站了一会儿浑身就打起哆嗦来，只好又回到那个令人难以忍受的世界，苦苦地熬盼着天明。 旅客们陆陆续续走出来，睡眼惺忪爬上汽车。这一天的旅途尽管比前一天更加艰难，却令蒙凯惊奇而又兴奋。汽车出了小镇大约五个多小时就走进大沙漠。一种蒙凯从来没见过的景观立刻吸引了她的全部视线和精神。哦！大沙漠！放眼望去，但见一座座沙丘绵延起伏，像浩瀚的大海，似雄浑的天宇，千百年来它们在风霜雨雪的吹打冲刷下呈现出的雄姿，千姿百态，棱角分明，或气势磅礴飞流直下，或安然自若庄重矜持。银白色的沙粒在阳光下闪烁着迷人的光芒。沙丘的沟沟壑壑间长满一丛丛一簇簇暗红色的柳条，红的枝干，绿的叶片，在微风中摇曳着婀娜多姿的倩影。沙漠中不知生长了多少年的老榆树歪着脖，扭着腰，低头垂脑，似乎在向路人们诉说它们古老的历史。 当蒙凯做出到内蒙古大草原的决定之后，她彻底放弃了文化课，一头扎进学校图书馆，把有关草原的书籍看了个遍。这些书籍有介绍历史地理的，有描述风土人情的，更有不少是文学作品。如果说书本让她对内蒙古大草原产生了越来越浓烈的兴趣，那么，当她身历其境置身于这片土地的时候，更多的是心灵深处的深深震撼。当她的视野第一次触及到这片大沙漠的那一刻她惊呆了，大沙漠的雄姿，它那荡气回肠的气势让她心潮起伏，久久不能平静。越往深处走，越感到沙漠的神妙莫测和异彩纷呈，老树，枯藤，红柳，沙丘，还有大大小小明镜般的湖泊点缀其间，不知名的水鸟在湖水中嬉戏，卿卿我我，偶尔有一两只雄鹰在高空中飞过，又不时俯冲下来，这一切构成了大沙漠雄浑壮阔而又静谧温馨的原始美。 蒙凯将视线收回来，望着车两旁秀美的红柳条。此刻正是柳条抽条拔叶的时候，嫩绿的叶片水灵灵亮晶晶，生机盎然，却被汽车轱辘无情地碾过，流出黄绿色的汁液，像是哀痛的眼泪。蒙凯的心哆嗦起来，立刻产生出对司机的许多怨恨。汽车在沙丘和红柳丛中摇晃颠簸，一天里，茫茫大沙漠里除了他们这辆车，再没有看到任何人，直到傍晚，才远远看见在一片沙丘之间坐落着几间低矮简陋的土房子，汽车碾过柳丛，从起起伏伏的沙丘间朝那房子开去。司机告诉大家，今天就在这里住宿。 这是三百里大沙漠通往漠北大草原唯一的一家客栈。客栈只有一个大房间，房间里南北对面砌着两盘通头大炕，中间一个窄窄的过道，炕上铺着已经变成黑灰色的大毡。一边的炕上围坐着七八个身穿白茬皮袄，头发长而蓬乱又脏兮兮的男人。紧挨着大房间旁边的一间是伙房，房顶上垒着一个高高的土烟筒。 旅客们一窝蜂进了那大房子。蒙凯没进去，趁着天还没黑，她要爬上门前那座沙丘，亲身体验一下走在沙子里的感觉。她仍然沉浸在初次看见大沙漠的愉悦中。走在松软的沙子上，脚一落地立即陷进沙里，温热的细沙马上灌进鞋里，鞋子越来越重，沙子就像一位多情的伴侣，时时拽着她的双脚。爬到一半儿她就有些气喘吁吁，干脆脱了鞋向上继续爬去。 蒙凯光脚站在温热松软的沙丘上向远处遥望，沙丘浩浩荡荡一直铺展到视线不及的远方。置身于茫茫沙海中，蒙凯觉得自己那么渺小。她为沙漠骄傲，沙漠有着最原始的纯朴，历史的长河从它的脚下流过，时光如风似影从它的身边偷偷掠过，留下了苍凉、寂寥、荒漠和凄美，令观者为之动容。“前不见古人，后不见来者，念天地之悠悠，独怆然而涕下。”蒙凯觉得陈子昂的古佳句正描写了此刻她的心境。这里没有城市的喧嚣和人与人之间永无休止的争斗，时光为它罩上了一层神秘莫测的面纱。蒙凯就像站在一个巨大的沉睡着的女人的胴体之上，她似乎感到这胴体带着轻微的呼吸起伏着，那么安详沉静，被风吹出的一缕缕波纹，条理清晰，镶嵌在那美丽的胴体上，细腻端庄，这让人惊叹的深厚美丽几乎让这位少女感动得落泪。这一刻蒙凯感到沙漠是那么神圣，她的灵魂似乎一下子得到净化和升华。 太阳就要落山了，茫茫沙海的西边天际，一轮橘红色的夕阳悬挂在暗蓝色的云天，沙丘下伙房顶上的那个高高的土烟筒中一缕炊烟孤直地升向天空。“大漠孤烟直，长河落日圆。”难怪唐代边塞大诗人王维有这样壮阔的诗句。她仿佛从时间的隧道来到了那个烽火连天的年代，就站在王维的身边，在刀枪杀伐的间隙中领略着大自然的原始美。 天黑了，一切变得模糊起来，没了阳光照耀的沙丘也变得清冷了许多，沙子不再温热。蒙凯恋恋不舍下了沙丘，小客栈那个不大的窗口射出幽暗的灯光，她很不情愿地朝那房子走去。一个男人刚一出门便在门口撒起尿来，蒙凯急忙躲在一棵老榆树后面。男人撒完尿边提着裤子边进了门。蒙凯没敢往前走，她怕再碰上这些不文明的男人，在树后又站了一会儿，看看没人出来，才又往前走去。 客栈低矮的屋顶上吊着一盏汽灯，灯罩上厚厚的灰土使如豆的灯光更加昏暗，又被不断吐出的烟雾包围其中。灯光像鬼火一般悬在空中，给人一种阴森恐怖的感觉。朦朦胧胧中蒙凯看见迎着门的大炕上，里边已经躺了十几个人，男男女女挤在一起。靠门的这边，那七八个白茬皮袄仍然围坐在那里，每个人面前摆着一瓶二锅头，他们中间放着一盆肉骨头，正在吆五喝六划拳取乐，这些人脏兮兮的脸上挂满粗野和冷酷。蒙凯有些害怕，低下头赶忙从堆满行李的窄窄过道向里走去。她用眼角扫了一下对面的大炕，人头一个挨着一个，密密匝匝。走到最里边，一个早晨从小镇上车的瘦巴巴的女人靠墙坐着，八九个孩子围在她身边，怀里还抱着个吃奶的婴儿。这女人看见蒙凯走来，看了她一眼说：“没地方啦，就在这儿靠靠吧。”说着把炕边儿的女孩往里拉了拉。 蒙凯赶忙说了声“谢谢”！ “不谢，大家出门在外都不容易。” “娘，这个姐姐长得真好看！”炕边上的女孩悄悄对她娘说。 “她们都是您的孩子？” “哎！没吃没穿的，养了这么一窝崽子。”女人无奈地摇了摇头。 “您这是……” 不等蒙凯问完，女人忙说：“孩子他爹去了后草地，在盐池当了临时工，头年回来留下话，让我们去找他。唉！在农村，我家劳力少，养不起这群孩子。” “娘，我要撒尿！”女人身后的孩子喊起来。 “谁还尿？” “我！我！……”一群孩子都喊起来。 “大朵，领她们撒尿去。” 炕边上的女孩跳下地，后边出溜出溜一个跟着一个像下饺子似的都下了地，跟着姐姐鱼贯而出。 “带着这么多孩子出门真不容易。”蒙凯心中生出一丝怜悯。 “唉！老大才十一岁，自打十八岁结婚，一年一个，一口气生了十个，眼瞅着一条大炕就睡满了。” “您干嘛要这么多孩子？” “公公婆婆就想要个小子，可生一个是丫头，再生一个又是丫头，喏，总算生了个带把的。”女人指了指怀里的孩子。 孩子们进了屋，一上炕就嚷嚷起来：“娘，我饿！” “我也饿！我也饿！……” “忍忍吧，指不定哪天才能到你们爹那儿，留点儿干粮明儿吃。” “孩子们还没吃饭？”蒙凯关切地问。 “这儿的饭贵着呢，这么一群狼崽子得吃多少？我带着干粮呢。” 蒙凯把挎包里的面包取出来分给孩子们。这是从北京出来时同学们塞给她的。女人一把夺过来，“啧啧！她们哪能吃这么好的东西！留着给弟弟吃。”说着从一个脏兮兮的包袱里取出两个窝窝头，掰开分给围着她的孩子们。 夜已经很深，那群白茬皮袄们仍然在大呼小叫，继续着他们更加难听的下流话。 “哈哈！爷们赢啦！回去一准去睡你老婆！”一阵猥琐的狂笑传遍屋子的每一个角落。 “几位同志，天不早了，大家都累了一天，早点儿歇息吧。”门外一个男人言语温和劝说了一句。 “他妈的！我们难得住一回店，乐呵乐呵怎么啦！喝！不喝躺下不算爷们！” “那是些什么人？”蒙凯小声问。 “赶羊趟子的。” “什么是羊趟子？” 旁边一个半躺着的老汉接了茬儿：“每年春天牛羊便宜的时候，关里的屠宰场就到漠北草原收购，雇那些人一边放牧一边往关里赶，一个羊趟子就走半年八个月的。他们常年跟着牲畜走，就吃住在野外，今儿不知咋地也住了店。” “难怪他们那个样子，怪吓人的。” “这些人常年吃这碗饭，野着呐！千万别惹他们。”老汉压低声音嘱咐说。一屋子的人没一个敢吭气的，大伙儿就在劣质的烟草味和酒气熏天以及不停地狂呼叫骂声中隐忍到天明。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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