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 晚上，她又像往常那样，到学生宿舍转转看看。这已是她几年来的习惯，不论是在罕乌拉的蒙古包里，还是在今天的大土炕上，只有学生们睡安稳了，她才能安心地去准备第二天的课程。回到屋里电灯已经熄灭，公社的小发电机十点钟准时关闭。她点起自备的煤油灯，加了一炉牛粪，准备把期末复习提纲再细细地捋一遍。刚坐到桌边，一阵晕眩，她知道头痛的毛病又发作了，赶忙翻开抽屉找去痛片。药没了，就在凉水里泡了条湿毛巾搭在头上，又坐到桌前写那提纲。无奈，湿毛巾不起作用，头就像前几次发作那般痛，愈疼愈裂，只好站起来在狭小的过道里来回走着。她就像一只困兽，双手抱着头不停地走，不停地揪着头发，想以此减轻些痛苦。就这么一直走到后半夜，走累了就躺下来休息一下。 刚刚躺下，就听见一阵急迫的马蹄声由远而近在学校大门口停下，紧接着就是咣咣咣的砸门声。蒙凯再顾不了头痛，赶忙开门来到院子里。 “谁呀？” “我是罕乌拉大队兽医白乙拉，来找齐力格。” 白乙拉赶夜路来，一定是齐力格家中出了大事。她急急忙忙走去一边开门一边问：“白乙拉，出了什么事？” “是蒙凯老师？昨天下午，齐力格的阿爸骑马摔死了！” 蒙凯的心立刻收紧。齐力格是家里唯一的男孩儿，下面五个妹妹都还小，阿妈的腿有残疾，不能放牧，今后一家人的生活怎么办？齐力格面临失学的危险。 “齐力格的阿妈哭得昏天黑地，女人家一时没了主意，就等着齐力格快回去。” “天马上就亮了，我安排下课程跟你们一起走。” 突然而至的噩耗使齐力格一下子木木呆呆，一路上不说一句话。及至过了罕河，远远望见自家的蒙古包，才哽咽着说：“老师，我不能再去上学了。阿爸的羊群没人管，两个妹妹在沙格达尔那儿上小学，家里供不起我念中学。” 对蒙凯来说，学生不能上学是她最着急最揪心的事情。她曾经发过誓绝不让一个学生掉队！于是她坚定地对齐力格说：“齐力格，别难过，现在你是家里的顶梁柱，先把阿爸的丧事处理完。再大的困难咱们也要挺过去，老师会帮你。” 齐力格的阿爸白音宝力格是被马拖死的。那天下午天格外冷，临出门圈羊的时候，他喝了整整一瓶二锅头。要说一瓶二锅头对能喝烈性酒的牧民来说，不算多。当齐力格的阿妈打发大女儿去找离他家最近的敖特根，求他去寻一夜未归的丈夫的时候，敖特根也这么认为。面对急急慌慌的孩子，敖特根满不在乎地说：“你阿爸不会有事，兴许到谁家串包，天晚了就住一宿。” “阿爸从不在外面住，昨天羊群也没回来。” 一听说羊群也没回来，敖特根才认真起来，忙说：“我这就去找。” 当敖特根沿着罕山找到山口的时候，羊群在那里，却不见白音宝力格。他对着山口大声叫喊，也没听到回应。于是他向里走了一截，仍然没有白音宝力格的影子。他返回原地朝四下里张望，远远看见山口右边那片枯树底下有个黑乎乎的东西，就打马朝那里跑去。待跑到近前，敖特根惊得差点从马背上掉下来。白音宝力格被死死卡在两棵连接很紧的粗大枯树下面，一条腿已不知去向。敖特根马上意识到白音宝力格拖镫了，那条腿一定就挂在马鞍子上。敖特根百思不得其解，白音宝力格在马背上滚爬了一辈子，在罕乌拉也算得上一流的好骑手，他怎么会拖镫呢？ 敖特根难过地流下两行热泪，下马走到白音宝力格面前，把他从两棵枯树中间拽出来。白音宝力格的尸体早已冻得硬邦邦的，他把他仰面放到雪地上，揩去黏在他脸上的泥土血块。白音宝力格的脸被拖得血肉模糊，面目皆非，惨不忍睹。敖特根喃喃说道：“白音宝力格，就在这里让草原狼送你去腾格里吧！免得回家让老婆孩子们看着你的模样心里难过。”敖特根捧起一捧雪，半跪起左腿将雪扬到空中，又在白音宝力格身边默默站了一会儿，然后跨上马背仰天长叹一声：“儿时的伙伴又走了一个！” 齐力格回来的时候，乡亲们还在包里安慰阿妈。敖特根把齐力格叫到外面，把阿爸的套马杆递给他说：“小子，接过你阿爸的套马杆放羊吧！学校你是不能再去了！” 蒙凯从齐力格家出来，心情十分沉重。她牵着马在罕河边慢慢走着，思绪烦乱，眼下她不知道该用什么方式帮助齐力格和他的家人。但是，她心里有一种信念，不管有多大的困难，绝不能让齐力格失学。她径直去了官其格家，去和他商量办法。 官其格也是刚刚走进家门。他去了罕山，找回了白音宝力格那条腿。当他从白音宝力格的马鞍子上取下那条冻得硬邦邦的大腿时，难过得泣不成声。他难以相信，一个娴熟的马背骑手，怎么会拖镫，而且生生被拖掉一条腿！官其格将一腔怒火撒在白音宝力格的马身上。他将那马拴在树上，用马鞭子狠抽。抽了几下，觉得不解恨，索性撇下一根树棒子，照着马屁股狠命打去。每打一棒子，马屁股上就出现一条血印，不一会儿，白马的后臀变成了血红色，直到那马嘶鸣着挣断缰绳狂奔而去。官其格找到敖特根安放白音宝力格的地方，尸首已不见踪影，只剩了几片袍子的碎片，白音宝力格已经被草原狼送去了腾格里。官其格将那条腿放到袍子的碎片上，跨上马背辛酸地离去。 “蒙凯嫂子，你也回来了？唉！好端端一家人被该死的马毁了！我还从没见过人被马拖成那种惨状。今后这一家人怎么过？” “我来找你就是为这件事，你得帮帮他们家。” “我正在想辙，还没想出个办法。嫂子，你有什么好主意？” “我想，乌尼尔大婶年岁越来越大，身体一天不如一天，她给学生们做饭的活儿安排齐力格的阿妈去做吧，算大队的全劳力，他们家的羊群拨给别的牧户去饲养。齐力格继续回学校上学，他在学校的一切费用我来承担。” “好！好主意！就这么办！” 齐力格又回到了学校。失去阿爸让他痛不欲生，从此他变得沉默寡言。他把时间都用来学习，有时候一个人来到草原上，静静地坐上一会儿，全身被清新的空气笼罩着，这时候他才觉得心里不再那么痛苦和憋闷。他在柔软的绿草地上躺下来，将书盖在脸上，听空中的小鸟，身边的蚂蚱、蝈蝈、蜜蜂鸣叫。人啊，有时候生活狠狠击你一掌，使你伤痛欲绝，伤心流泪，然而，正是这一击，你才会变成一块璀璨耀眼的宝石。自从阿爸去世，齐力格觉得自己一下子长大了许多，成熟了许多。初二的时候，他加入了共青团，成了蒙凯最得力的帮手，更成了同学们的主心骨，班里的大事小情，即使老师不在，只要他在，同学们就有了主意。冬天教室里冷，同学们冻得手握不住笔，星期天，他带着同学们去草原上捡牛粪，一筐筐背回来，很快，校园里的牛粪堆得像小山一样，同学们再没觉得冷。 但是，有一件事情却让齐力格束手无策。初三毕业考试过后不久，乌云高娃带着两只哭红的眼睛来到教室，几个女同学围过来，一问才知道，是家里逼着她回去结婚！同学们一听都没了主意，一起把头转向齐力格。“齐力格，你是班长，是我们的主心骨，你说咋办？”莎仁托娅催促说。 “这种事，我，我也不知道该咋办。”齐力格脸憋得通红，“要不，你们陪乌云高娃去找蒙老师？” “别为我的事再给蒙老师添麻烦了。” 正说着，蒙凯进了教室，乌云高娃连忙将头低下。 下了课，蒙凯把乌云高娃叫到外面。 “发生了什么事儿？” 乌云高娃低下头又抹起眼泪。 “乌云高娃，有事不说，这不是你的性格。” “我……我们家让我回去结婚。” “结婚？从来没听你说过。”蒙凯很是吃惊。 “是我姨家的儿子，他们在科尔沁旗，我只见过一回。小时候听阿妈说过娃娃亲的事，我也没当一回事。可是前几天我姨带着他突然来我家，阿妈催着我快回去。老师，我想上学，不想结婚！” “乌云高娃，先安下心来复习功课，还有不到两周时间就要升学考试了，家里的工作老师帮你去做。” “老师，我……”乌云高娃欲言又止。 “有什么难事我们共同解决，说说。” “我阿妈说，如果我不回去，他们就来学校。” “别着急，老师去说服他们。” 乌云高娃看着和她朝夕相处了九年的老师，那张平静如水的脸庞给了她勇气，她立刻止住眼泪，信任地点点头。 “乌云高娃，就看你的决心了。成功的人和不成功的人往往就差一点点，不成功的人遇到一点挫折或者困难就轻易地放弃了目标，而成功的人绝不轻易放弃目标。” 乌云高娃像个临战前的斗士，挺胸昂头回了教室。 又过了几天，乌云高娃正在上课，阿妈和姨妈还有姨妈的儿子果然找了来。两个妇女气冲冲走进教室拉起乌云高娃就往外走。正在上课的化学老师不明就里，急忙打发学生去找蒙凯。一个学生慌慌张张跑来说：“蒙老师，不好了！乌云高娃被她阿妈拽走了。” “在哪儿？” “他们去了大门口。” 蒙凯急急忙忙跑到校门口，乌云高娃正和阿妈吵闹：“丢不丢脸！正上着课你们就把我从教室里拽出来！” “嗨！我们也不懂那么多规矩。你姨妈和表哥来了十多天了，左等右等你不回家，我们只好来。你现在就跟你表哥去科尔沁！”阿妈异常气恼。 乌云高娃也不示弱：“早知现在，何必当初！当初你们就不该让我上学！” “女孩家认得几个字就行了，念那么多书有啥用！”姨妈说。 正在他们剑拔弩张的当口，蒙凯赶了过来。 “乌云高娃，陪阿妈和姨妈到老师屋里坐坐。” 两个女人进了办公室，习惯地坐在地上。蒙凯把她们拉起来坐到床上。她望了望乌云高娃的阿妈对她说：“大嫂，当初你送乌云高娃来上学是为了什么？” “就是想让她识两个字。” “你们省吃俭用供了她这么多年，就为了让她认几个字？” 乌云高娃的母亲没说话，一脸茫然地看着蒙凯。 “眼看就要升高中，乌云高娃各门功课都很优秀，你让她半途而废不觉得可惜吗？” “不可惜，她都念了九年书，该找男人了，我像她这么大都生过两个孩子了！” “大嫂，娜仁花成了全旗的好大夫你不是不知道。再过几年乌云高娃也会像娜仁花一样成为有用的人才，难道你愿意毁了自己女儿的前途？” 说到娜仁花，乌云高娃的母亲一下子抬起头，她心里一动。前年娜仁花赶回公社为萨如拉剖开肚子做手术，救了她一命的事迹早已在罕乌拉草原传得神乎其神。蒙凯老师说自己的女儿也能像娜仁花那样有出息，这是真的？ 蒙凯接着说：“乌云高娃和她的表哥从小不在一起，相互也不了解。” “他们打小就是娃娃亲。”姨妈赶忙接过话茬。 “娃娃亲是你们大人定的，跟我没关系！” “乌云高娃，你连你阿妈的话都不听了，还念个啥书啊！”姨妈有些气急败坏。 乌云高娃的母亲一直低头沉思，她在思考蒙凯刚才说的话。娜仁花念成书，当了大夫，我的女儿也不笨，蒙凯老师说她也会有出息，那就不该逼着她早早结婚。蒙凯看她一直不说话，知道她的心思有了变化，就趁热打铁说：“大嫂，咱们草原上有句谚语，翅膀短的鸟飞不上高空，学问浅的人办不成大事。我常听朝克大叔说，草有根会长出苗来，人有志能做出事来。乌云高娃是个有志气的姑娘，她会像娜仁花那样有出息。” “蒙凯老师，我的女儿她行吗？” “行！” “妹子，咱们还是先回去再合计合计吧。” 就这样蒙凯为她的学生化解了一场矛盾。当她把乌云高娃的阿妈送出学校大门，听着牛蹄嗒嗒嗒地渐渐远去，她心中的担忧也一并被带走。她望着天空飘过的几朵白云，那么流畅，那么洁净，心中十分惬意。哦，又留住一个学生！她回头看看乌云高娃，只见她满脸流露出兴奋、喜悦，眼睛里饱含着感激。蒙凯摸着她的肩头语重心长地说：“乌云高娃，记住老师的话，人贵有志，学贵有恒，好好把握自己的机会。” “老师，我记下了！” 初中毕业了！四十二个学生经过三年的艰苦努力，顺利地参加完中考，蒙凯也终于可以松口气了。五年了，给妈妈的承诺始终没有兑现。清华就要出国留学，无论如何也得回北京一趟。就这样，蒙凯回到了阔别十八年的北京。 |
技术支持：信动互联（北京）科技有限公司|中国知青网-中国知青网络家园 ( 京ICP备12025178号 京公网安备11010802025847号 )
GMT+8, 2024-4-26 04:58 , Processed in 0.129007 second(s), 22 queries .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