本帖最后由 震亚 于 2017-9-21 09:41 编辑
【金秋的回眸】 岁月的河,知青的歌 50年前,上山下乡狂潮开始席卷全国,北大荒成为收容知青最多的地方。 毫无疑问,不少知青是满怀着“屯垦戍边”的理想与激情,高唱着《到农村去,到边疆去》的歌曲奔赴黑龙江生产建设兵团的,甚至以写血书的形式来表明决心。但也有相当多的知青是囿于各种原因,在万般无奈之下被迫前往的。 无论来之前是何种状况,到了北疆都得面对现实。而现实与理想总会有差距,有时这种差距还会很大。严酷的自然环境与繁重的劳动、戍边任务,使得刚刚离开家乡与校园的知青产生了这样那样的思想波动。 不过,彼时的知青,大的不过二十岁出头,小的仅有十五六岁,年少单纯,适应力强。何况,是在兵团这一准军事化的集体中磨砺,很快就被统一了思想与行动。其间,多种场合的齐唱革命歌曲,成为最初阶段生活中的常态。尤其是武装连队,更把齐唱作为调动情绪、凝聚意志、强化纪律与集体观念的重要方式。 早起,肩扛锄头或是锹镐,总是排队出工。从驻地到田间地头或水利、筑路工地,一路上唱的多是雄纠纠气昂昂、节奏明快的进行曲,诸如“向前向前向前!我们的队伍向太阳……”和“我们年轻人有颗火热的心,革命时代当尖兵……”等,自然而然地就让情绪高昂起来。而傍晚收工,也要排队返回,一路上仍是扯开了嗓子吼,其中,尤以《打靶归来》为必唱之歌。那“日落西山彩霞飞,战士打靶把营归、把营归……”的歌词颇为应景,欢快的节奏亦把一天劳作后的疲累消减了许多。 当然,唱歌最多的时候是武装拉练和会前。拉练就不用多说了,一路行军一路歌。而会多,是时代的特色。春播、夏锄、秋收之前或团部、或连队,都要召开动员会;传达最高指示、中央文件,以及批判这批判那也要开会。因而,开会前的集合、等待,就成了各连队或各班组间相互拉歌、赛歌的最佳时段。既烘托了气氛,又酝酿了情绪。 印象里,这种集体飙歌最激烈的一次发生在修筑“二抚国防公路”(从二龙山到抚远,与前苏联一江之隔)的时候。那是1969年,珍宝岛事件刚发生不久,中苏之间的大规模战争一触即发。后方的部队与战略物资急需运抵前线,而原有的土路却破败不堪,到了雨季更是难以通行。在此形势下,将这条战备公路改建成沙石路,迫在眉睫。兵团奉沈阳军区的命令,从各师团抽调知青组建了多支筑路队参与会战。我所在的连队就在其中,负责采石。 5月的誓师大会上,各支队伍相互拉歌。先是你唱一首《我们走在大路上》,我唱一首《兵团战士胸有朝阳》;你再来一首《团结就是力量》,我又来一首《二龙山筑路连队歌》(我连知青自编歌曲),秩序井然。但是,几个回合后,相互间比试的意味渐渐浓了起来。毕竟,都年轻气盛,好胜心强嘛! 到了这个份上,现场指挥至关重要,而我们连队的领头人绝对胜任。他是上海的老三届知青,在学校时就练就了组织、拉歌的本领。只见他瞪大了眼、胀红了脸、扯足了嗓门、抡圆了双臂,把全连百多号人的音量凝聚到一起、发挥到极致。每每对方一歌尚未唱罢,他已右臂上扬,指挥着我们接续上了新歌。 此时,歌声是否优美、动听,早在其次,重要的是比哪一方的嗓门更大、气势更壮、库存更足。亦即,在几十首当时流行的革命歌曲与语录歌的轮番PK后,看谁能比对方再多吼一首。整个会场歌声如潮、汹涌澎湃,分不出己方还是彼方,听不清歌词、旋律,震耳欲聋的都是那混杂着男女知青嘶吼的声浪,一波高过一波,直冲云霄。 可以想象,这样的声浪该有多么巨大的感染力。无论是谁,置身其间,心都会随之剧跳、血都要因之沸腾;无论你作何思考、内心有无纠结,其情绪都会伴随着高昂的声浪起伏、激荡,进而消融在集体的意识里,淹没在时代的大潮中。 当然,有些场合仅有合唱是不够的。这时候,哪个连队或是班组拥有一名天赋不错的独唱歌手,绝对能为本方赢得满场的掌声与喝彩。毕竟,合唱比的是嗓门大、气势足;而独唱,却要讲究点儿音色、技巧。显然,具有这方面艺术才华的歌手并不缺乏。来自各地的知青,可谓是藏龙卧虎。许多人都曾是所在城市、学校少儿合唱团、艺术团的佼佼者。于是,《勘探队员之歌》《航标兵之歌》《我爱祖国的蓝天》和《边疆处处赛江南》等艺术上有难度,内容上则是歌颂工农兵、抒发豪情壮志的十七年间的老歌,也都在这样的场合中唱响过。尽管这些老歌及其词曲作者在“文革”初期也都不同程度地被冲击或批判过,但此时已没有多少人顾及了。 连续几年,我们在山林间、草甸中,不惜工本地开垦、拓荒,但是违背自然法则与生产规律的盲目与极左,使得日复一日的战天斗地并没有迎来理想的成果,经济亏损成为许多连队较为普遍的现象。兵团的前景、个人的命运都不确定。特别是“九·一三”事件后,思想出现混乱、信仰产生危机,青春的激情与昂扬的斗志因之消退。出工不再成队,下工稀稀拉拉,除了师团组织的文艺汇演外,不仅众人齐唱的场面再难出现,就是高亢、激昂的独唱也少了许多。 然而,生活怎能无歌?也不可能永远只有一种歌的!“文革”前出版的歌集,尤其是《外国名歌200首》,成为私底下悄悄寻觅的珍本。一旦借到,就会在油灯下连夜抄录。离别故土亲人多年,却又前途微茫的的知青们,该有多少情愫与心声要借助、托付歌曲来抒发与表达呀!只是,这种抒发与表达,在那“革命化”的年代,多了些顾忌、曲折与隐晦。比如,在荒友中暗自流传已久的《重庆知青之歌》、《南京知青之歌》等知青自创歌曲,在当时兵团的环境中,通常还不敢集体性地公然唱出。但是,歌中“流不尽的长江水,止不住的辛酸泪,船儿船儿你慢点行,让我们最后看一眼衰老的爹娘”与“未来的道路,多么艰难,曲折又漫长,生活的脚印深浅在偏僻的异乡”等词句所表达的对故土亲人的思念、对未来前途的迷惘,总是要寻找抒发的机会与渠道的。 记得是1974年的除夕。彼时,连队里的知青已有一些通过当兵、转插(包括去父母干校)、顶替式的招工(在厂矿工作的父母提前退休,让子女接替)与推荐上大学等途径离开兵团或返城了,余下的大多也在年前回家乡探亲,留守连队的不超过二十人。甚至,有的宿舍只剩了一两人。为了安全,也免得过于冷清,男女知青分别集中到了两个相邻的大宿舍里。 吃年夜饭时,大家会聚在食堂。因为留守青年中,恰有两人本是炊事班的,所以尽食堂所有,尽他们所能,做了许多平时大锅饭里不可能吃到的小炒。开始还算热闹,推杯换盏之际,各说家乡的美食与过节时的趣闻,用我们经常挂在嘴边的一个词概括就是“穷欢乐”呗!然而,随着午夜时分的到来,彼此的心神似乎多已飘离眼前的杯盏盆碟了。于是,各回各的宿舍。 因为多喝了些六十五度的《边疆》酒(我团自产纯高粱酒),男知青们都有了些醉意。三三两两、东倒西歪地斜靠在宿舍大炕的被褥上。偏有人又从墙角找出了一瓶白酒,吵嚷着:再喝、再喝! 突然,隔壁的女宿舍里传来了歌声。声音初时很小,随着多人的参与,声音渐大: “远飞的大雁,请你快快飞,捎封信儿到北京啊,翻身的农奴想念,恩人毛主席……” 此歌,太熟悉了。在秋收后的大地里,倚靠着一堆堆的玉米棒子,仰望寒风里南飞的人字形雁阵,我们不止一次地哼唱过这首歌。只是此刻听来,更觉凄婉,哀伤里还带着哭腔。 一时,全屋陷入静默。静默中,不知是谁也用沙哑的嗓音哼唱了起来: “抬头望见北斗星,心中想念毛泽东,想念毛泽东……” 这是大型音乐舞蹈史诗《东方红》里的一首著名歌曲,亦是我们在许多场合反复唱过的。于是,无需指挥,纷纷跟唱。不过,口齿已不大利落的我们,连简单的几句歌词都唱得含混不清 其实,那一刻,歌词的内容已不重要,无论是《远飞的大雁》还是《红军战士想念毛泽东》,歌中想念的对象早被置换。关键是这两首歌的旋律原本幽远、沉郁,经我们唱出,则充满了苍凉与忧伤。而苍凉与忧伤正与充溢在大家心头思亲念家的离愁别绪相吻合。同时,潜意识里,亦盼望着:什么时候,能是谁,有力量改变知青的现状与命运呢? 显然,对于大多数知青来讲,当时的这种盼望是不可能有着落的。而在返城无望的情况下,正值青春年华的年轻人对爱情的渴望与日俱增。只是,“阿哥阿妹情谊长”之类的情歌,因词句的过于直白而一时羞于或不便于直接唱出口。于是,就借助口哨、乐器来吹、奏曲子。当《九九那个艳阳》《敖包相会》《红莓花儿开》《山楂树》等中外爱情歌曲的旋律在周末夜晚的一些宿舍和宿舍后面的山坡上、林木间流转回荡时,许多知青都会在心中把那熟悉的旋律翻译成歌词,有时甚至不由自主地哼出了声。而歌曲中传递的情愫,彼此也都心领神会。 说到乐器,彼时条件艰苦,相对价廉又便于携带的口琴与竹笛较为普遍。其中,口琴最便捷。田间休息,倚着麦垛、靠着康拜因,就可以吹奏。仰望蓝天白云,远眺起伏群山,一曲《我们的田野》,能把大家带回到无忧无虑的少儿时光。至于竹笛,音高脆亮。常见北京知青老孟横笛在手,吹到激越处,身体微微俯仰,颇为帅气。此外还有二胡,其音色的悠长、低沉,与知青们的思乡之情十分合拍。齐齐哈尔知青小李是摆弄这一乐器的高手。一旦拉起《怀念战友》与《二泉映月》来,催人泪下。 相比较,吉他在连队中的流行要稍晚一些。因为,较之前三种乐器的民间化,吉他就有些洋派了。而在那个“左”字当头的年代,这种与“洋”字沾边的乐器总要与资产阶级情调挂钩的。感谢那时正在播放的阿尔巴尼亚电影(如《宁死不屈》等),其中常有反法西斯战士弹奏吉他的情景。而有“山鹰之国”之称的阿尔巴尼亚在六七十年代恰被我国视为“欧洲的社会主义明灯”。所以,国人再弹吉他,受批判的几率少了许多。 我所在的19连,地处远离团部的山里,较为闭塞。但绰号“大头”的上海知青探亲回来后带了一把吉他,由此便极大地影响了连队里好几位爱好乐器的小69(69届知青)也着了魔。秋日黄昏,夕阳西下,林木丛中,抱一把吉他,斜坐在树桩上弹奏。近看,手指在六根琴弦上翻飞,或急速拨动,或轻拂慢揉,绝对是酷弊了。而若远听,激越如轰鸣,兼备了钢琴的富丽堂皇;舒缓如低吟,又有小提琴的优雅婉转,让人陶醉。通常,大头独自一人时,会弹奏一些谁都叫不出题目的练习曲、奏鸣曲。而当我们围拢过去时,他便改为当时通行的一些乐曲了。若逢知己,也会弹奏几首前苏联的歌曲,如《莫斯科郊外的晚上》《三套车》与《小路》等。 庆幸,历史的进程出现了拐点。1976年10月的惊雷,敲响了“文革”的丧钟。与之相伴生的大规模的上山下乡运动也随之走向尾声。知青大返城的浪潮,终于在1979年席卷了全国。这是历史的必然,契合了社会进步、文明发展的趋势。 如今,几十年的岁月如流水般逝去,但当年的歌声与琴音,仍时时回响在我们的耳畔。这些旋律与后知青时代诞生的《一支难忘的歌》(《蹉跎岁月》主题歌)、《雪花飘飘——北大荒知青之歌》(刘万超词曲)、《我们这一辈》(王佑贵词曲)等歌曲相交织,如基因般早已深植在一代知青的体内,无论身份、经历有何变化,都将伴随终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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