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说 阁板上的五粮液 123456

野稗子

                                阁板上的五粮液
    儿子的新房装修好了，让我们老俩口去参观，老太婆进厨房看卫生间，一边看一边嘴上不闲着，这不好那不行的评判着……我进了儿子的书房，一眼看到电脑桌上方的墙壁上，有一个长方型奶白色的小阁板，阁板上放着几本工具书，还有一匹马到成功的小布偶，我坐在椅子上看着看着，眼睛有些湿润了，阁板上的景物渐渐地模糊了，那几十年前的往事，一幕幕地浮现在眼前……
    儿子看见我一个人坐在电脑桌前发呆：爸——你怎么了？
    我没回答儿子的问话，眼泪却止不住地流下来……
                           
                               一
    那是四十五年前的往事，我家四口人，爸妈哥我，爸是个闷葫芦，做事儿不爱说话，妈是个碎嘴子，一天忙忙碌碌唠唠叨叨，哥是个五好学生，奖状常拿回家，中队长、大队长人家全干过，至于我吗——在家里是个垫底的二等公民，受管制的坏分子，一家四口六只眼睛盯着我，说句心里话这事也怨不得别人，是咱自己个儿不争气呀，时不时地被老师请家长，时不时地惹点小祸，那是大错不犯小错不断，妈一天到晚嘱咐加叮咛：老二——你能不能让妈省点儿心，别折腾了，老大不小的啦，我告诉你——再有人来家告状，别说我不给你饭吃，让你爸来管教你！妈只是说说而已，哪顿也没少给我吃，我知道这就是亲娘呀。
    爸管我从来不多说话，拿眼睛一瞪，我心里发毛肝颤，基本上处于缴枪不杀的状态，每每一想到爸的眼神儿，我起码能咬着牙憋得脸红脖子粗地老实两天。
    原来，我家住着五间房的一个独门小院，听爸说绝对是有地契房契的私家财产，绝对是年年交税的守法公民，可是谁知道一夜间都化为乌有，原由就是爷爷的出身，让我们一家人背上了黑锅。我的老家在山东鲁西北地区的一个偏远贫穷的小村子，爷爷家虽然只有十几亩旱涝不保的薄地，还是被光荣了，戴上了富农的政治高帽子，十三岁进城学徒的爸爸的出身，就自然而然成了富农，我们哥俩也跑不了，成了抬不头的地富反坏右的狗崽子。小院门板上贴了一张通告，带红箍的们一声吆喝我们就老老实实地给人家腾房子，好像我们住得是别人家的房子赛的，真是不讲理了，可是找谁讲理去。我家搬到了过去只放杂物的老北房，独门独户的小院立马变城了工人阶级为主导，外加被改造的富农的大杂院。
    一成不变的生活变样了，爸变得更不爱说话了，妈的唠叨嘴只敢在屋里唠叨了，哥的英文书也不敢拿到院里来读了，只有我高兴得屁颠屁颠的想参加轰轰轰烈烈的大风大雨，人家骂我是狗崽子——不带玩，连气带怕的妈直喊不给我窝窝头吃了：老二呀，你再惹祸妈就没法活了，这个家你不要啦！惟一没变的就是我家还得靠借钱过日子，妈还得蒸一天三顿棒子面的窝窝头。

野稗子

                            三

    这天，爸下班回家，一脸的喜气儿，他对妈说：老张给我一张票儿。
    妈忙问：哪个老张，买嘛的，是槽子糕，还是猪肉、带鱼？
    爸说：就是看大门的老张，全不是，是酒票。
    妈一脸不高兴：嘛玩艺儿，酒票？不当吃不顶饱的，有嘛用，就光想着你自己，不想想咱家里还有俩半大子那。
    爸说：人家老张也是好心好意，这票子一般人弄不到的，你不高兴，明个儿我把它卖了去。
    妈一听有点犯急：我说你别没事儿找事儿，这要是让戴红箍的抓住，告你个偷机倒把、倒卖票证，那巴篱子里的小窝窝头好吃是怎么地！你给我老实点吧，别打不着狐狸惹一身臊。
    爸说：那怎么办？
    妈：咋办，买呗——要不然你还不是怀里揣着二十五只耗子——百爪挠心呀，唉——可月钱更花到不了头了，到谁家去借钱那，老李家刚借两天，愁死人啦！
    依老百姓的经验看——不管是啥年头，啥新的旧的都一样，到啥时候只有穷人帮穷人，家家是这样：张家借李家，李家借常家……初一借十五，十五还初一，钱不够花、粮不够吃，可是人还得活着，这日子还得过不是吗？
    第二天，爸起个大早儿，顶着门去副食店买酒，一到副食店听到排队的人群里老张喊：在这那，我给你占了一个个儿。老张一指他脚底下的一块半拉红砖头说。
    妈妈蒸的窝窝头冒着热汽儿快下锅的时候，爸手里举着一个玻璃瓶子回来了，妈没好气地说：请回来了，花多少钱？
    爸并不急着回答，他咧嘴一笑：我告诉你呀，到我这儿，就剩下最后一瓶了，这回算是赶上这一拨儿了。
    妈说：干嘛——跟我说相声那，你跟高英培一样，还赶上这一拨儿了，你钓了几条鱼呀？是不是也得给你烙几张糖饼呀？
    爸说：我没去鱼市，能钓几条？糖饼也别烙了，家里又没白面又没糖。我跟你说我买到了一瓶好酒——五粮液。
    妈：谁管你五凉夜六凉夜的，你说——多少钱一瓶吧？
    爸的声音一下子小了许多：两块来钱……
    到底多少钱——！
    两块八……
    嘛玩艺儿——多少钱？两块八，那得买多少斤棒子面呀，你不当家不知道柴米贵，这个月怎么过，这个家我不管了！说完一甩手走到院子里生闷气儿去了。
    爸看着手里的五粮液酒瓶傻傻地站着不知如何是好，妈又折身回屋：还不快揭锅，一会儿就干锅啦，你想把锅也烧漏啦！
    爸忙放下手里的酒瓶，端锅揭盖，把一个个黄金塔似的棒子面窝窝头放到篮子里，一边吹着被烫疼的手，偷看着妈的脸色：这是好酒，我不喝，等老大娶媳妇再开瓶，行了吧？
    妈长长地叹了一口气说：唉——这过得是嘛日子，好赖的连肚子都喂不饱，你还喝那马尿干嘛，说好听的给老大娶媳妇用那，那是哪辈子的事？倒是盼着等着到那一天。
    爸也叹了一口气：是呀，这过得是嘛日子，喝上两口地瓜烧脑瓜子一迷糊，就嘛也不想了，这叫一醉方休，一醉解千愁呀。
    妈说：还一醉解千愁那，你就不醒啦，一醒还不是肚皮咕咕叫，前胸贴后背的。
    爸点头：唉——这就是火车掉下铁轨——没辙呀。
    爸看着放在破五斗橱上的五粮液不放心：我得放高处，不然让那个毛手毛脚的老二打喽，就白瞎喽。说着爸就把五粮液放到五斗橱上面的小阁板上，摆在正当间儿，爸看着五粮液的酒瓶就好像是刚喝了二两赛的，嘴角儿一挑满意地笑了，爸已经好长时间脸上没有笑模样了。
    妈看了一眼说：哟——上佛爷龛了，每天还要烧香上供呀，不就是一瓶破酒吗。

苦辣酸甜

那个年代家庭出身不好，不知给多少人带来了灾难。

野稗子

                                二

    老北房坐南朝北，冬冷夏热，房上的瓦片去年夏天让我掏鸟儿窝时踩坏了，一到阴天下雨，外边大下屋里小下，外边不下屋里滴答，妈见我就骂：一天不打上房揭瓦，两天不揍就想小板炖肉！爸也免不了给我一顿白眼儿，好在爸说来春儿前修一下，可是谁让你等到来春儿呀。
    北房外的那面东山墙上湿漉漉的长着一层绿色的苔，夏天上面爬着许多蜗牛，我和哥小时候一边捉蜗牛一边大声地唱：蜗牛——蜗牛，先出犄角后出头！屋里面的东山墙壁上到了冬天结霜遇热化成小的水珠儿，屋里散发着一股子刺鼻子的湿漉漉的霉味儿，这还要谢天谢地，好歹是没赶到大桥洞子里，这也算是老天有眼、法外开恩了。
    原先我和哥睡一屋，现在好了，爸在屋里搭了一个小阁楼，爬上去只能坐着抬不起头，冬天还好办，哥俩挤一起暖和，到了夏天那阁楼里便成了蒸馒头的大笼屉，我俩就变成了吃窝窝头就着咸菜疙瘩头的两个大肉馒头。九平米的小屋里放上一张吱扭作响的老木床，便没了下脚的地方，就像沙家浜里的郭建光唱词一样，全凭得劳动人民一双辛勤的手，啥人间奇迹都能创造出来，小屋的所有空间让爸收拾得没有一寸浪费的地方，就连靠在湿漉漉的北墙边上的破五斗橱上面的一小片空墙，爸也利用上了，他找了一块小木板，又是砍又是刨地做了一个小阁板，放些伸手就拿的小物件，比如火柴，爸叫洋火，还有那时走时停的一块金鸡牌的马蹄闹表……
    爸不抽烟，好小酒，西凤、茅台、竹叶青、五粮液好酒没有爸的份儿，爸的水平只能喝一大毛一两的地瓜烧，下酒菜是一毛一包的大果仁儿，（炒花生米）三十几颗花生仁还得让我连抢带讨地弄走一小把儿，说是一小把儿其实也没几颗。妈手指头戳着我的头说：馋嘴猫——看你哥比你有出息！学着点儿。
   这样的话我早就当做耳傍风了，我摇头晃脑外加嘻皮笑脸，气得妈妈连声说：没羞没臊的，这真是脸皮厚吃个够，脸皮薄吃不着，他爸——你就不会给老大几个？
    爸头也不抬地回答：嗯——老大。
    哥躺在阁楼上正认真地背着英语单词那……
    那时候，我们生活在一个买东西不光要钱的年代，从吃的到用的各种票证俱全，既使不要票证的也要副食本、煤本、粮食本，大到买自行车、缝纫机、手表，小到洋火、手绢、袜子，除了排队就是加个儿，人人嘴角儿下搭拉着没个笑模样，个个一副吃不饱的苦瓜相，中国大地能笑出声的没几家，我家也一样，我和哥十五六岁正是半大小子吃死老的好年纪，让妈愁得头发都花白了，两条腿浮肿一按一个坑儿，一天到晚唉声叹气地愁着没法过日子。长嘘短叹的爸借着一盅两盅的地瓜烧浇愁，哥还是认真啃着书本背单词，就好像是那英语单词能当饭吃一样，我没头苍蝇似的到处乱撞，也解决不了肚子里唱着得那一本本折子戏，又唱又耍的还全都是三叉口、孙猴子戏，老实一会儿只有感冒发烧的时候没了动静，妈对爸说：看看老二—准是又嘬出病来了，要不怎么老实了那。
   爸摸了一把我的头说：发烧了，起来吃一片退烧的药。对了——好像是吃的药是全报销的。

鹤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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鹤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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野稗子

                            三

    这天，爸下班回家，一脸的喜气儿，他对妈说：老张给我一张票儿。
    妈忙问：哪个老张，买嘛的，是槽子糕，还是猪肉、带鱼？
    爸说：就是看大门的老张，全不是，是酒票。
    妈一脸不高兴：嘛玩艺儿，酒票？不当吃不顶饱的，有嘛用，就光想着你自己，不想想咱家里还有俩半大子那。
    爸说：人家老张也是好心好意，这票子一般人弄不到的，你不高兴，明个儿我把它卖了去。
    妈一听有点犯急：我说你别没事儿找事儿，这要是让戴红箍的抓住，告你个偷机倒把、倒卖票证，那巴篱子里的小窝窝头好吃是怎么地！你给我老实点吧，别打不着狐狸惹一身臊。
    爸说：那怎么办？
    妈：咋办，买呗——要不然你还不是怀里揣着二十五只耗子——百爪挠心呀，唉——可月钱更花到不了头了，到谁家去借钱那，老李家刚借两天，愁死人啦！
    依老百姓的经验看——不管是啥年头，啥新的旧的都一样，到啥时候只有穷人帮穷人，家家是这样：张家借李家，李家借常家……初一借十五，十五还初一，钱不够花、粮不够吃，可是人还得活着，这日子还得过不是吗？
    第二天，爸起个大早儿，顶着门去副食店买酒，一到副食店听到排队的人群里老张喊：在这那，我给你占了一个个儿。老张一指他脚底下的一块半拉红砖头说。
    妈妈蒸的窝窝头冒着热汽儿快下锅的时候，爸手里举着一个玻璃瓶子回来了，妈没好气地说：请回来了，花多少钱？
    爸并不急着回答，他咧嘴一笑：我告诉你呀，到我这儿，就剩下最后一瓶了，这回算是赶上这一拨儿了。
    妈说：干嘛——跟我说相声那，你跟高英培一样，还赶上这一拨儿了，你钓了几条鱼呀？是不是也得给你烙几张糖饼呀？
    爸说：我没去鱼市，能钓几条？糖饼也别烙了，家里又没白面又没糖。我跟你说我买到了一瓶好酒——五粮液。
    妈：谁管你五凉夜六凉夜的，你说——多少钱一瓶吧？
    爸的声音一下子小了许多：两块来钱……
    到底多少钱——！
    两块八……
    嘛玩艺儿——多少钱？两块八，那得买多少斤棒子面呀，你不当家不知道柴米贵，这个月怎么过，这个家我不管了！说完一甩手走到院子里生闷气儿去了。
    爸看着手里的五粮液酒瓶傻傻地站着不知如何是好，妈又折身回屋：还不快揭锅，一会儿就干锅啦，你想把锅也烧漏啦！
    爸忙放下手里的酒瓶，端锅揭盖，把一个个黄金塔似的棒子面窝窝头放到篮子里，一边吹着被烫疼的手，偷看着妈的脸色：这是好酒，我不喝，等老大娶媳妇再开瓶，行了吧？
    妈长长地叹了一口气说：唉——这过得是嘛日子，好赖的连肚子都喂不饱，你还喝那马尿干嘛，说好听的给老大娶媳妇用那，那是哪辈子的事？倒是盼着等着到那一天。
    爸也叹了一口气：是呀，这过得是嘛日子，喝上两口地瓜烧脑瓜子一迷糊，就嘛也不想了，这叫一醉方休，一醉解千愁呀。
    妈说：还一醉解千愁那，你就不醒啦，一醒还不是肚皮咕咕叫，前胸贴后背的。
    爸点头：唉——这就是火车掉下铁轨——没辙呀。
    爸看着放在破五斗橱上的五粮液不放心：我得放高处，不然让那个毛手毛脚的老二打喽，就白瞎喽。说着爸就把五粮液放到五斗橱上面的小阁板上，摆在正当间儿，爸看着五粮液的酒瓶就好像是刚喝了二两赛的，嘴角儿一挑满意地笑了，爸已经好长时间脸上没有笑模样了。
    妈看了一眼说：哟——上佛爷龛了，每天还要烧香上供呀，不就是一瓶破酒吗。

野稗子

                             四

    日子照常过，妈妈忙活着和棒子面蒸窝窝头，忙活着熬清水白菜汤，爸就着大果仁品着地瓜烧，哥在阁楼里偷偷地背着英语单词，我还是一如既往地淘气、惹祸、告状、挨训。
    爸也有抓耳挠腮的时候，那就是小酒断了顿儿，买不到地瓜烧了，眼盯着阁板上的五粮液，口水往肚子里咽，妈心疼地说：还供着干嘛，也下不了崽儿，拿下来喝吧，二子——给你爸把酒拿下来！
    我早就盼着这一天了，答应着伸手将酒瓶拿下来：爸——我打开啦！
    爸一招手：拿过来，我来。
    爸拿过酒瓶并没打开，使劲地摇了摇，看那瓶里的酒花儿罗旋翻滚，不知想起嘛：算了吧，还是留着吧。
    妈说：心疼了，舍不得喝啦。
    爸说：不年不节的，这不是糟践吗，还是留着吧。
    妈说：不就是一瓶酒吗。
    爸说：这个你就不懂了，新茶老酒，讲究得茶是新的香，酒是老的醇，这老酒是越放越香，陈年老酒赛黄金。
    妈：行——你就当祖宗供着吧，一天三柱香，别忘了磕响头。
    阁板上的五粮液稳稳地立着，这是家里最值钱的物件之一，是爸心头肉，每天下班看一眼就像是喝了二两赛的。
    老百姓盼着过好日子，那年头能有啥好日子过呀，今天斗这个明天斗那个，折腾人玩呗，最终的总帐都会算到到老百姓头上来了，这不上山下乡开始了，一个始无前例的人类大迁徙，我家更是逃不过去，哥俩两丁抽一，没把哥俩连锅端就算是政策了。谁去？这是个极其严肃的命运攸关的大事，我当然知道上山下乡说得是接受再教育，谁不知道那是去受罪的，与地球打交道和享福跟教育无关，妈主张让我去：老二皮实生楞，嘛也不怕，让他去接受贫下中农的再教育，也省得咱老为他操心。
    我一听急眼了：凭嘛让我去，你们这是偏心眼儿，要不抓阄儿，抓着了我就去。
    哥说：爸妈——还是我去吧，我是哥，再说了老二到外边你们放心吗，在家里你们还能管着点他。

鹤鸣

感谢野稗子大哥小说写的真实细腻，我把故事情节连着看了两遍就好像是在身边发生。

野稗子

都是我们四十五年前的往事。谢谢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