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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型回忆文集《砺炼华年》连载之109
抹不掉的记忆(一)
田文昌
在史无前例的十年动乱中,“文革”初期的“停课闹革命”和上山下乡的“知青”生活,是“老三届”们砺炼人生和最难忘的岁月,有太多的感慨、教训和刻骨铭心的记忆。其中,有些经历是终生无法忘却的。那是特殊环境中才会有的特殊经历。
武斗中的三次遇险
抚顺是重工业城市,产业工人众多,是“文革”中武斗的重灾区。在那些恐怖的日子里,种种噩梦,终生难忘。在武斗的初期,还只是拳头棍棒相加,后来就发展成了真刀真枪,直至自动枪、机关枪、迫击炮、坦克炮全都上了战场,坦克车开到广场上,一炮就把六层大楼轰出一个大洞。应当说是相当严峻、相当残酷的。我们作为学生,坚决不参加武斗,我给自己也定了一个原则,一不拿枪,二不参加武斗。根据当时的“文攻武卫”的口号,我们只是进行文攻,所谓文攻,也就是写文章、做宣传。但是即便如此,在那个硝烟弥漫的大环境中,也难以避免武斗所带来的危险,我就曾经经历了三次死里逃生的险境。
第一次遇险是凌晨在驻地遭到了武装包围。当时,我们住在抚顺西露天矿的办公大楼里,这是一座依山坡而建的楼房,楼的正面有一个空场,后面和两侧都是山坡,当时正是武斗比较激烈的时候,矿山停产,无人办公,整个大楼空无一人。我们十几个同学就带着钢板、蜡纸、油印机暂时住在那里印传单、发材料。一天早晨天刚亮的时候,有一位同学起来上厕所,突然匆匆忙忙跑回来报信说:“我们被包围了!”大家吃惊地从窗帘缝往外一看,窗外的山坡上几十条黑洞洞的枪口正对着窗户。在这种情况下,我们只有赶紧逃离。匆匆忙忙穿好衣服,拿了东西,就想从对面的侧门出去。可是到那儿一看,对面的侧门上了一个很大的锁,我们找来榔头,砸了半天还是砸不开。情急无奈之下,只好从正门冲出去。可是正门正好暴露在对方的枪口之下。好像是东西的方向,包围者在大楼东侧的山坡上,我们往西边跑,必须得爬过窗外的山坡。没有别的选择,我们只有往那儿跑。刚一跑出去,像爆豆一样密集的枪声就从头顶上压过来,我们只能硬着头皮往前跑,简直就是同子弹赛跑,感到死亡就在瞬间,已经失去了逃生的信心。但幸运的是,忽听后边有人喊:“学生、学生,别打啦别打啦!”这样我们才没有一个人被打中,终于跑出去了。第二天对方撤走了,我们回来一看,在山坡下几个大批判专栏的上方,密密麻麻像筛子眼儿一样,都是子弹打的洞。这才明白其实对方有好心人看出我们是学生,是抬高了枪口在朝我们头顶上放的枪。否则,恐怕一个都跑不了,因为距离太近了。跑出去以后,对方还在缩小包围圈,因为那是一次突袭,我们这一派的人毫无察觉,在睡梦中听到枪声才仓促上阵抵抗,完全处于挨打的地位。我们走了几个地方,既要冲过铁道口,又要冲破封锁线,惊慌失措,把上军体课学到的本事全用上了,一会儿紧急卧倒、一会儿匍匐前进、一会儿爬起来猛跑几步,拐着弯儿跑。那时候就是真打了,因为距离远,而且我们与其他人混在一起已经分不清谁是学生谁是工人了。所以,只能是靠机灵和运气了。真可谓是子弹无眼、命悬一线了。就这样,折腾了个把小时,总算跑到了安全地带。
一群不到二十岁的青年,没见过真正的战场,突遇武装包围而又手无寸铁,当时的惊恐可想而知。但不知为何,我们虽惊恐却没有失措,竟然在枪林弹雨的沐浴中脱险而出了。这是我第一次遇险,在遭到武装包围的情况下,侥幸冲出了包围圈。这一次死里逃生之后,我们忽然觉得自己成熟了、长大了,能够像一个战士那样去面对危难了。
第二次遇险是误闯了地雷阵。武斗期间很多旧汽车到处可见,我们有一位同学,不知道从哪儿捡了一辆解放车,自己就一直开着,也没有人管。那个车虽然发动机还不错,但是车头盖坏了。有一次,听说驻扎在抚顺石油学校(现在的石油大学)的对立面一派刚刚撤走,在操场里留下了一些破汽车。听到这个消息以后,我们三个同学骑着三辆自行车赶到石油学校,想碰碰运气,看看能不能找一个其他汽车上的车头盖,安到这辆汽车上。我们几个骑着自行车在操场里转了几圈,很幸运,真的捡到了一个可以用的车头盖。于是我们就把它卸下来,放在自行车后座上,几个人帮衬着推着车走出了校门。没想到刚出校门,被几个看门的人喊住了,问我们什么时候怎么进的操场,我们说:“大概十几二十分钟前我们骑车进去的。”他们听了以后大吃一惊说:“对方撤退的时候在学校操场和楼里边埋了很多地雷,昨天晚上楼里边还炸伤了一个小孩儿,因为怕有危险,我们专门在这儿守着不让人进。没想到一疏忽,你们就闯进去了,你们的命可真大。”我们听了以后真是出了一身冷汗,我们几个人骑着自行车在里边转了好几圈,居然没有踩到地雷,安全地出来了。这是第二次遇到险境。
第三次遇险是遭到冷枪的袭击。那是一个冬天,正月十五的晚上,两派在武装争夺山头。在抚顺西露天矿地区有一个山叫千台山,两派在争夺攻占千台山。打起来真是就像战争一样,非常激烈,非常残酷,连枪带炮都用上了。现在回想起来,无法理解当时攻占那个山头究竟有什么意义,为什么还要那么不惜代价?因为对方武器精良,我们这个派别用的都是破旧的枪支,处于弱势,形势非常不利。记得当时好像是要到总部去报信,有几个人就临时找到了我同学开的这辆汽车,当时恰好我也在,也就跟着去了。当时车上坐了一共七个人,驾驶楼里加司机三个人,车厢上边坐了四个人。有两位是站在前边,趴在驾驶楼上说话。另外两个人,一个是石油三厂的工人领袖叫张翼,我记得很清楚,他当时是33岁,另一个是我。我们两个人面对面坐在左右两侧的车厢板上,我在左侧,他在右侧,身上裹着工作服的棉大衣。车开的速度很快,我们坐那儿聊着天。可是就在急速行驶的过程中,突然一声枪响,张翼就一头栽倒了。我当时没搞清是怎么回事儿,但已经经历过枪声,我认为他在卧倒,好像一种条件反射,我也一头栽过去了。我们头对头趴在车里,刚趴下时又听耳边嗖的一声,子弹从我的耳边擦过去了。两枪响完之后,车还在往前开,可是张翼就不起来了。我就喊:“张师傅、张师傅”,但他毫无反应,这时才发现他中枪了,子弹是从前额打进去,从后脑勺穿出来,他戴着一顶帽子,线都绽开了,头肿得很大。再一看,血和脑浆从后脑勺不断地流出来。我急忙朝驾驶室喊:“停车停车,张师傅受伤了。”把车停下来一看,已经没救了。回过神来一想,其实这两枪是朝我打的,因为是从我这一侧打出来的冷枪。由于我坐的位置比张翼稍微往前了一点儿,所以子弹从我的右侧耳边擦过,射中了他的前额。幸好第二枪打过来时我也卧倒了,否则,我也不能幸免。后来,虽然认为他已经死了,但是不甘心,还是把车开到了前面不太远的抚顺市第二医院。到了医院以后,要把张翼从车上抬下来,由于他窝着身体坐在我怀里,是我一直在抱着他。后来往下抬的时候,他的身体伸直了以后,我眼看着他还张了一下嘴。其实那时候他早已经死了,我才明白可能这就是叫咽气,因为那口气是窝在那儿没有咽下去。当时好像不太知道害怕,事后才觉得太可怕了,要不是车速和我坐的位置的原因,这枪就打到我的头上了。这是一次最危险的、最惊心动魄的遇险经历。
三次遇险又脱难之后,我感到自己也成了一个无所顾忌的亡命之徒,对于死亡的威胁,似乎有些麻木了。
终身难忘的两顿饭——吃痘猪肉
第一次吃痘猪肉是下乡第一天的欢迎宴。那天,大队领导和社员们赶着几辆马车跳着忠字舞,敲锣打鼓到火车站接我们。我们坐上几辆大车,来到了我们下乡的四海屯大队,也叫四海屯村。这个小村庄离火车站整整十八里地,当时青年点儿的房子还没有盖好,我们男男女女同学被分配住在几个社员家里边。我们当时一个整班下乡是39个人,分到三个生产小队,我是在第一生产队。我们住在大队会计的家里,有两铺炕,是对面炕,我们十几个男生就集体住在这两铺炕上。那时候农村是很少能吃到猪肉的,为了欢迎我们,当天晚上专门包了猪肉馅儿的饺子招待我们,大家吃得很高兴。第一天下乡兴奋得睡不着,我们就躺在炕上聊天。当时包饺子的猪肉是专门为我们买的,还剩下了几大块肉就挂在屋子的顶梁柱上了。我们一边想着这顿美餐,一边看着挂在柱子上那几块肉,突然有人发现那几块肉怎么都是癞癞巴巴的,有很多圆乎乎癞巴巴的东西,像黄豆一样。有同学说:“这什么东西,是不是痘猪啊?”结果拿个小棍一扒拉,居然有很多虫卵,像黄豆一样滚下来了。大家一看果真是生了猪绦虫的痘猪肉。看到这一个场景我们都惊呆了,虽然我们无知但都知道痘猪肉是不能吃的,是非常危险的,可是我们早都吃到肚子里头去了。这就是我们下乡上山的第一餐,痘猪肉的饺子宴。
第一次吃痘猪肉是误吃,第二次却是明知的。下乡过了一段时间以后,有一天我们队上有一头十几年的满身是痘的老母猪病死了,由于太缺肉吃了,队里舍不得把它埋掉,就把这个猪肉用大锅煮了四个小时,因为据说超过四个小时高温以后,可以起到杀菌的作用。煮了四个小时以后,肉已经煮得很烂了,就每一家都分了一大碗。我的房东对我很好,舍不得自己吃,专门给我留了一小碗,晚上收工回来,把留的肉端给我。我看到这碗肉完全不知所措,深知痘猪肉是不能吃的,很危险,但这是房东的一片心意。我们当时是在接受贫下中农再教育,要注意贫下中农的深情厚谊,怎么办?吃,有危险;不吃,伤感情。后来,我经过了激烈的思想斗争,真是咬着牙、闭着眼睛硬是把这碗痘猪肉吃进了肚子。
幸运的是,我吃了两次痘猪肉,居然没有传染上猪绦虫病,这是命运在眷顾我。其实我们那个农村里有很多社员由于吃痘肉都得了绦虫病,我们下乡的五七干部中,有一个很高级别的老干部也得了绦虫病,回城以后发现浑身都长了豆,非常可怕。这两顿饭,是我终生无法忘却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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