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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型回忆文集《砺炼华年》连载之127
我的知青岁月(三)
李丽娟
新家落成
秋收结束以后,队里张罗给青年点盖房子了。这里的房子都是用和了草的大泥垒墙,待墙体稍干以后,搭上木过梁和檩子,再用秫秸扎好的直径约200毫米左右的把子一根紧挨一根铺在檩子上,秫秸把子上面铺上厚厚的盐碱土(距我们村不远的芦苇塘边上有大片的盐碱地),再用脚挨排把土踩实,最后用和好的盐碱泥浆抹平,房子就算盖完了。
我望着这么简单的屋顶,不禁问道:“这样的房子下雨不漏吗?”队长白了我一眼说:“家家户户不都是这样的房子吗!”没有人再问什么,但后来的事实证明我的担心不是多余的。
按照当地的老规矩,新房子要等干透了才搬进去的,我们却破了例。火炕搭完,刚刚烧干,铺上新买的炕席就搬家了。我们队的青年点是一排四间正房,中间开门,进去是厨房,东西墙各开一门,东屋住女生,西屋住男生。我们的新房里除了南边的通长火炕,就是地上的四个大小不一材质各异的箱子了。墙还没干,箱子只能暂时离开墙放着。黑色的土地、灰黄色的土墙、不时飘落秫秸叶的秫秸棚,空荡荡的房间,哪里像个家呀?忽见窗外堆着许多秫秸,心生一念,马上找纸笔勾了一张桌子的草图,用镰刀把秫秸切成图纸要求的不同长度,然后找来线麻,弄得满屋子都是秫秸,随着切好的秫秸被线麻一根根扎紧,一个桌子的雏形显现出来,紧接着又有两个小凳子问世,同屋的三个女同学高兴地说:“太好了,这回我们屋有桌子了!”
屋子很快被收拾停当,把四人的茶具摆在秫秸桌上,又靠墙栓了一根行李绳,晾上四条毛巾,再把炕上的行李摆放整齐,立刻感觉温馨了许多——我们终于有自己的家了!
几个男同学进来转一圈,有人说:“你们这么会收拾,就帮帮忙呗。”我们几个进到对面屋里一看,忍不住笑出声来:炕上的行李卷横七竖八,地上的箱子歪歪扭扭,靠炕沿根的地上摆着七八双脏鞋,更有甚者是有几个人居然倒头睡上了。我把躺在炕头的一位老兄推醒,嘴里嚷着:“真行,就这样你们也能睡得着?”那位揉着眼睛嘟囔:“从来就没有休息日,今天还不让借搬家的机会好好睡一觉。”这时,正好知青点长从外面回来了,召唤起大伙,七手八脚把屋子整理好,虽比不上我们的小屋温馨,也算说得过去了。
“新家落成喽!”不知是谁带头喊了一句,大伙也不约而同地喊了起来:“我们有自己的新家了!……”是的,虽然没有乔迁的鞭炮和亲友的贺喜,但在那个艰苦的岁月里,这个简陋却透着几分温馨的家,着实给我们这些漂泊之人带来不小的欢喜。
紧接着冬天来了,还没等搬家的欢乐气氛散尽,我们就迎来了新的考验。屋里唯一的取暖设施是睡觉的火炕。没干透的墙上长满白霜,墙体抹得不严,屋檐上也透着风,火炕散发的那点热成了杯水车薪,比起社员家的老房子来,青年点简直就是个冰窖。同学们能想到的抵御寒冷的办法只有烧炕。尽管队长三番五次地告诫:“我们这烧材缺乏,所以按人头分配,你们要计划着烧,没有了可要挨冻的。”我们还是不管三七二十一地狂烧。我睡的是炕头,一天夜里,被身下的奇热烫醒。起来一看,褥子在冒烟,赶紧取水灭火。水缸里结了一层冰,用饭勺凿冰的声音惊醒了男生,有人过来帮我,情急之下本来有半盆水就能解决的问题却用了好几盆,弄得我的褥子被子全湿了,冬天又不爱干,只好跟同室的同学在一个被窝里挤了好几天。
滴水成冰的严冬,大平原上的北风呼啸着无遮无拦地冲向家家户户。祖祖辈辈生活在这里的人们深知冬天北风的厉害,所以盖的房子都没有北窗,每年冬天来临之前都会把自家房子的屋檐和北墙抹的严严实实。而新盖的青年点没有经过任何保养,墙还没干,随处透风的屋檐正好给了北风可乘之机,晚上睡觉时必须戴上棉帽,否则头上的冷风会冻得人无法入睡。这时才明白为什么当初房东老奶那么反对我们今冬搬家了,如果按老人的安排,明年春天再搬出来,就不会遭这份罪了。
然而这是我们的家呀,迟早是要搬过来的,在自己的新家度过这个寒冬,就算作对我们的又一个考验吧。
大干严冬
“铛、铛、铛……”一阵急促的敲钟声把我从睡梦中惊醒,第一感觉是脸被冻得冰凉,因为睡觉时戴着棉帽,只有脸是露在外面的。被窝里太暖和了,实在不爱出来,又磨蹭了几分钟,还是咬咬牙爬出了被窝。窗外漆黑一片,看看表才五点半。大家都以最快的速度穿好衣服,因为穿慢了就更挨冻。我们穿好棉鞋,戴好棉帽手套,睡眼惺忪地走出房门,一阵西北风吹过,身上的棉衣裤立刻被打透,浑身上下透心的凉。大家不由加快脚步往场院赶去。
打早场,就是每天早上把秋天从地里收回的高粱、玉米、谷子、大豆、稻子等庄稼在场院上脱粒归仓。让人最不适应的是天不亮就起床,尤其在严寒的冬季,又困又冷又累又饿,难怪有同学说:“这是最熬人的活了。”
天迟迟不肯放亮,借着场院中间高高挑起的小灯那昏暗的光,大家把高粱穗抱到场院中间,铺上厚厚的一层,用马拉石磙在上面一遍遍的压,然后用木叉把高粱穗总体翻个再上石磙压,最后用耙子把脱粒后的高粱穗搂走,剩下的高粱粒和被压碎的秫秸堆在一起,等待经扬场后再装袋入库。尽管天黑,却没有人偷懒,因为场院上无遮无拦,人站着不动会被西北风吹得瑟瑟发抖,十个手指会冻得钻心的疼。天开始放亮了,晨曦中,每个人的眉毛、帽子和露出的头发都变成了白色,呼出的气立刻凝成白霜。为驱赶寒冷,我拼命地多抱快跑,一会儿工夫汗水就浸透了头发和衬衣,摘下棉帽,头上热气腾腾,冷风一吹,湿透的衬衣立刻变得冰冷,不由地打个寒战,于是又赶紧戴上帽子。整个早晨就是这样反复折腾,一直干到太阳高挂方才收工。
那时真觉得这个活太难熬了,然而当我们经历了打早场的全过程之后才发现,打高粱居然是这里的好活,真正难熬的要算打稻子了。我们拿着一把稻子,把有穗的一头放在脱粒机上,随着机器的转动,稻粒被纷纷打下,无数的稻芒飞向空中,尽管人们戴着围巾、口罩,还是无济于事,弄得眼睛、鼻子、耳朵、嗓子、身上全都沾满了稻芒。收工后洗洗脸,眼睛、鼻子、耳朵都舒服了许多,唯独身上不好办。乡下没有洗澡堂,一年四季只能等到夜幕降临时,在自己的屋里打盆水擦洗了事。而今这一身的稻芒却不那么好对付,怎么擦也不管用,浑身瘙痒难耐,坐也不是站也不是,睡梦中也会把自己挠醒。第二天又重复前一天的活,新钻进衣服里的稻芒简直是雪上加霜,钻心的瘙痒已经弄得我无法好好干活了。好不容易熬到能擦澡的时候,脱下衣服借着灯光看见全身长满了大大小小的扁平疙瘩,越抓越痒,从心里往外的痒。
后来才知道,这是得了皮肤过敏症,难以治愈,即使治愈也极易复发。在那个缺医少药的地方,在从来就不知还有什么过敏症的农民眼里,这根本就是无药可医,也不用医治的,所以只能挺着。在以后的几年里,一到打场时我就得忍受皮肤极度瘙痒的折磨,直到现在,这种瘙痒还不时光顾。
各种谷物脱粒之后,就该扬场了。这是打场的最后一道工序,需要选一个晴朗的风力合适的白天,由有经验的老农掌木锨,只见他撮起一木锨混着泥土和杂物的谷物迎风往空中一扬,谷物瞬间形成一个硕大的弧状落在地上,泥土和杂物则乖乖地飘落在稍远一点的地方。看着他那一下挨一下抡圆了的双臂和规律挪动的双脚,动作是那么协调,如果能配上音乐,一定是非常优美的舞蹈。不觉间,扬好的谷物已经堆了好大一堆,我们将一个个麻袋装满,然后装上马车运回队部的仓库内。装车时,我能不费劲地把多半麻袋的黄豆扛到车上,今天想来,自己都有些吃惊。
打完冻场以后就开始往田里送粪了。三人一挂车,中间一人驾辕,旁边两人拉套,大部分时间是我在驾辕,因为我自觉比别人力气大。我们拉着满满一车沤好的粪肥奔走在白雪覆盖的乡间小路上,上坡时喊着号子,下坡时一路小跑,还算顺畅。可一到地里,下面是冻硬了的垄沟和垄台,上面是厚厚的积雪,一脚踩下去,深者没膝盖,浅者没小腿。我们齐声吆喝着,深一脚、浅一脚跌跌撞撞地把车拉到目的地,早已气喘吁吁、汗流浃背了。天气实在太冷,不敢坐下休息,只能放慢脚步拉着空车往回走,权当歇气了。
送粪的活总算完了,大家都盼着能如老奶所说的开始“猫冬”,社员们就可以足不出户,坐在热炕头上打牌、做针线活、拉家常,我们也可以看书、学习、做自己想做的事情了。谁知大队又动员全民学大寨,挖养鱼塘。于是,又是披星戴月地刨冻土、背土块,一干就是一个多月。整整一个冬季,我们几乎一天都没闲着。
那个严寒的冬天,除了呼啸的北风,留给我最深的记忆的就是那刺人的稻芒和老农如舞蹈般的扬场姿态了。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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